第5章 5.小雅掩败絮（上）
“珠珠？”吴夫人扭头一看，登时大怒，“是谁把珠珠带到这里来的？我不是说过不许将我在此处的消息向她泄露半分的吗？”
跟在徐菲身边的婢女全都低低垂下头来，徐菲连忙上前拉住吴夫人，“阿娘，是我逼着荷影几个问出你的下落，又强迫她们带我来此处的。你别责难她们，这都是我的主意！”
吴夫人的目光狠狠地剜了荷影一下，拉过徐菲柔声道：“阿娘须得处理件急事，你听话，让铃仙带你先去别处玩，阿娘一会儿便来找你。”
一边说一边让人取过纱巾要徐菲掩住口鼻。
“阿娘，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我？”徐菲一把打掉纱巾，“我哪里也不去！若你不与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便不戴这劳什子的东西！”
“珠珠！”吴夫人厉声喝道：“此地飞絮如此之多，你怕是不要命了！快将口鼻遮住，跟着铃仙到那边的屋子里去！”
“阿娘，你到现在还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么？”徐菲面色发红，断断续续咳喘起来，“这是我们徐家的事情，为何要将无辜之人卷入其中？便是要入宫也是我的命！”
“命？你懂什么是命？”吴夫人从喉头溢出一声尖利的叫声，“你忘了你是如何能够活到今日，能够还好好站在这里跟阿娘说话的么？你说进宫是你的命，你可知入了那极乐宫你将面对怎样一个……你这条小命够人糟蹋得了几日？”
“我没忘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是阿娘你忘了！”徐菲嘶声哭道：“你既知道极乐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怎能想着用旁人代替我入宫这种阴损的招数？何况这人还是我的恩人！”
“你说什么？你怎能说你母亲阴损？”吴夫人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我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你？你难道想进去白白丢掉性命？好叫我也随你一道去了才好？卓萤是救了你没错！但她同时也是你的亲姐姐，她替你入宫本有什么说不过去的么？况且以她原本的身份怎么能攀附圣上这等高枝？入宫对她而言本就是一朝麻雀成凤凰！你不思阿娘生你养你之苦，倒巴巴地向着外人指责阿娘的不是，你这是要生生气死我么？”
“大车不可无輗，小车不可无軏！”徐菲泣道：“口血未干怎可背之！”
“你！你！”吴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徐菲颤声道：“阿娘替你请师，让你求学，不是为了让你学这满肚子迂腐，更不是让你拿学问来暗骂你阿娘！”
一时间给吴夫人顺气捶背、侍奉端茶，苦劝徐菲低头的婢女仆妇乱成一团。
徐菲情绪激动之下，又哭又咳了半晌，只觉呼吸渐渐沉重，眼前也有些发黑，却仍然倔强不肯向吴夫人妥协半分。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来的时候，一个气味清凉的荷包被递到了她鼻子之下。
她转过头来，就见卓萤表情淡淡道：“许不是你常用之物，但可解你此刻症状。
徐菲红着脸接过，大力吸了几口，才觉得自己舒服了一点。
她刚想开口道谢，便见卓萤又掷给她一方洁净的细布。
“卓娘子，我……”
“不必谢我们娘子！只请徐娘子行行好遮住口鼻罢。”月丹冷冷地看着她道：“若你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吴夫人怕是又会使人哭喊我们娘子见死不救了！”
吴夫人喝了口铃仙递过来的参茶，强压下心中的情绪，朝铃仙使了个眼色，便见她一步不错地紧紧跟在了徐菲左右。
“家中琐事，让卓娘子见笑。”她脸上复又端起冷酷的笑，“请吧，卓娘子。”
“阿娘！”
铃仙已经先徐菲一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又有两个婢女将她围在了中间。
“若我不从，吴夫人将拿我如何？”卓萤似浑然不在意般问道。
“卓娘子怕不是以为在珠珠面前我便拿你毫无办法？”吴夫人轻笑一声，“如今你既入了这院门，断然没有再出去的道理。现下我还有些耐心，能等你自己乖乖地给我走入那道门。若你执意不愿，我总有收拾拿捏你的办法！”
“吴夫人将我私扣，于外人来说或许还能勉强自圆其说。”卓萤扬起头，“但月丹是良籍，吴夫人可知私扣良籍是何罪？”
“良籍？”吴夫人一怔，“她不是你的婢女？”
“我阿娘去世前便将她脱了奴籍。吴夫人若不信，只管去官府查。”卓萤紧紧拉着月丹的手，“月丹不是我的婢女，她是我的姐姐。”
吴夫人默了一默，旋即大笑道：“良籍又如何？如今正值乱世，每天都有良民饿死病死，走散失踪更是不计其数！我倒要看看，如今还有谁能去官府报她失踪！”
“吴夫人果然是步步都筹算好了。”卓萤竟赞许般朝她点点头，“我在灌城已无亲眷，更无宗族。月丹本是孤女，若此刻我被囚拘，自然没有人去顾及她的行踪。”
“招娘，”月丹暗地拉拉卓萤，“别怕，横竖萼绿还在外头呢！”
不想吴夫人听到，面上的笑容更是扩大，“招娘，你一直避而不谈你另外那个婢女，是指望着她还能救你吧？”
“不是指望。”卓萤毫无怯意地与吴夫人对视，“是她定会带人来救我。”
“哎呀。”吴夫人目露怜悯，“招娘，看来我是要收回先前对你的评价了。实话告诉你吧，你那婢女怕是没有机会来救你了，我早就……”
“早在我刚刚进门便让琴仙带人去找她了对么？”
“什么？”月丹忍不住尖叫起来，“萼绿被她们抓住了？”
吴夫人用从来没有见过卓萤般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视，见她此刻的镇定不似伪装，心底骤然浮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你注意到了？也罢，就算注意到了又如何？那几个仆妇是做惯了事的，一个小娘子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
“你、你想对萼绿做什么？”月丹已带着哭腔，却依然死死地护在卓萤面前。
“你没法对萼绿做什么。”卓萤与月丹并肩而立，直直地看向吴夫人，“她不在陈家村，也不在灌城县。你那几个婢女仆妇注定是白去一场了。
“她不是留在卓家？”吴夫人脸色为之一变，“明明我们出发你说有一户老病人家缺几味药，需得即刻令人送去。若不是忙着赶路，我断不会让那婢女离开……”
吴夫人说着说着，突然睁大眼睛道：“原来从那时起你竟已经对我设防了么？好好好！果真是卓娉的女儿！适才在车上我问起那婢女，你竟毫不露怯！好好好！是我白长你这许多年，竟被一个小娘子如此玩弄！”
“若你当时执意要送萼绿去陈家村，或许今日今时我们便没有此对话了。”卓萤淡淡道：“可你太着急，也太怕被我看清目的，反倒送了我能与你谈判的筹码。”
吴夫人狠狠地盯着卓萤，似乎恨不得将她吞进肚子，“那她如今在何处？”
“夫人既将我的底细摸得如此透彻，便不可能不知我阿娘曾有一密友嫁到了清城县。”卓萤朝她轻轻一笑，“如今她嫁的郎君正是清城县太守杨城正。”
“原来你那婢女竟然偷偷跑去了清城县！”吴夫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可你阿娘那密友不是早在十多年前便一病呜呼了么？杨城正凭什么帮你？”
“吴夫人果然是什么都知道。”卓萤轻轻拍手，“但你未必知道，杨城正与我阿娘的密友有一女，幼时多病难养，是我阿娘两次将她从濒死的边缘救了回来。杨大人为了感谢我阿娘，曾以金玉赠送，被我阿娘拒绝后立下誓言，若我此生有难，定会倾囊相助。”
“誓言？”吴夫人脸上浮出一丝轻蔑，“你怎知他一定会遵守誓言？”
“我不敢肯定。”卓萤认真道：“但杨夫人去世时，杨大人正值壮年，却并未续娶，此生也只得阿瑾一个女儿。要说信，我更愿信重情之人大多重义这句话。”
吴夫人宛如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般面色赤红，她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他便是亲自来，我不将你交出去他难道还敢明着抢么？”
“夫人手中这几个伎俩，杨大人未必屑于用。”卓萤语气冰冷道：“我知徐侍郎在鹃城势力广，说句只手遮天也并不为过。但吴夫人别忘了，徐侍郎是朝中肱骨，杨大人亦是一方命官！他派人也好，亲自来也好，这事情但凡闹起来，便是徐侍郎再得圣上赏识，有这欺君之嫌，你觉得以当今圣上之为人，是会更加爱重徐侍郎，还是爱之深恨之切？”
“卓萤！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存着如此歹毒的心思！”吴夫人惊惧之下，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如瀑，“原来你是现将事情闹大，然后将整个徐家毁掉！你若恨我便罢了，你可知这样将会活活害死珠珠！”
“夫人也有称别人歹毒的一天？”月丹已经从惊惶中镇定下来，“夫人意图加害，招娘不过是自保！现如今，便全看夫人怎么想了，闹不闹开只在夫人一念之间，是要大家都不如好聚好散，还是大不了就鱼死网破！”
卓萤带着歉意对月丹悄声道：“月丹，事出紧急，一路上又被人看得紧，我实在是没有机会跟你解释，并非我在刻意瞒着你。”
“不必说了……”月丹紧紧攥着她的手，喉头一阵发紧，“我知你待我和萼绿的心，我从不会怪你。”
吴夫人好像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高髻上钗环凌乱，连那一袭轻盈华丽的披帛，也在飘摇的灯影之下黯然失色。
卓萤静静地看着她，“若你想保住徐家，保住你的自傲与虚荣，更保住徐娘子的性命，除了现在就放我跟月丹走之外，并无其他办法。又或者，你想等到杨大人前去府上与徐侍郎寒暄？”
吴夫人猛地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卓萤。
卓萤道：“我知夫人现在定是恨毒了我。可夫人若愿静下心细想，便知你并无恨我的资格。此事在你心里或许皆是我反抗的后果，但你扪心自问，徐家或许无辜，你或许无辜，徐娘子或许无辜，但徐中阳却绝不无辜！”
“一切缘由皆因他起，他为夫，不敢肩负一家之主的责任；他为父，连稚子都不试图保护；他为臣，尽干着欺君罔上之事。我很好奇，如此人品，夫人当年是如何非他不嫁，到如今，他又凭什么在这件事中完全隐形，却让你来做他的利器？”
“他是你父亲，你怎可这样说自己的父亲？”
“血脉上，我或许斩断不了与他的牵扯，但十五年前我母亲已同他义绝和离。这十五年来，我见过他半面，没受过他半点关心，更没有花费过他一分一厘！生恩养恩于我来说皆只有我母亲一人！我不是徐中阳的女儿，我只是卓娉的女儿！”
“夫人或许想不明白我母亲当年为何要不惜背负骂名也要同他和离。夫人或许还心心念念以为我母亲只是为了赌那一口气。但这若干年过去，夫人可曾有一瞬间想过，徐中阳明明已在灌城县有妻有女，有什么天大的苦衷瞒着老丞相执意求娶你？他果真如他自己所说对你一见倾心，还是他早就厌倦了贫贱生活，而你恰恰就是他最需要的一扇龙门？”
话音刚落，吴夫人便大喝道：“我与郎君情谊甚笃，岂是你三两言语便可挑拨的？”
卓萤摊手道：“论心思深沉、手段了得，我既不如夫人，更不敢与徐侍郎比肩。夫人尽可当我是胡言乱语。只是有些话我须得透彻与夫人说明。”
吴夫人抿着唇看她。
“从来不是徐中阳休弃了我阿娘，而是我阿娘放弃了他！为着这样一个愆德隳好之人，你现在既做他的矛，又做他的盾，你觉得值么？”
吴夫人脸上的表情骤然大变，她不自觉朝后倒退一步，却不小心踩在了自己的裙摆上，登时一个趔趄，被眼疾手快的铃仙扶起。
“阿娘！”徐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几个婢女便飞身扑到了吴夫人面前，“阿娘，你不能再错了！我求求你，求你放卓娘子离开罢！”
她瘦弱的身体簇簇抖动着，苍白如皎月的面庞上尽是泪痕。
吴夫人喉头发紧，拉着徐菲的手，喃喃道：“她走了，你也没了啊……”
“这般瞻前顾后可不是夫人的风格。”月丹轻嘲道：“夫人要拿招娘入宫的时候可是决绝得很哪！我劝夫人好好想想，徐娘子倘若入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若等到杨大人上门要人，夫人便有通天的本事怕是也救不得她救不得你们徐家了！”
吴夫人此刻脸色灰败，连眼中神采也一丝全无，她有气无力地唤过铃仙，“去吧，放她们……”
话音未落，只听月丹一声尖叫，卓萤竟然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招娘！招娘你怎么？”月丹话说了一半，只觉眼前一黑，也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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