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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7.将军谓何求


一片死寂之后,有人终于忍不住惊叫起来。

        “圣上!”

        “大家!”

        “来人!快来人啊!”

        “派人去太医署!去找太医令来!”

        王镬如一只濒死的巨蛙在干涸的土地上挣扎。

        箭头深深穿透他的前额,扎进了身后的地面;那箭尾处黑色的羽毛迎风飞舞,宛如一只巨大的鹫鸟在发出桀桀大笑;汩汩而出的腥红混杂着白色的浆液淌了一地,他细小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天空,口中发出“嗬嗬”的浑音。

        或许有人跑动,或许有人呼喊,但却始终没有一人愿意靠近此刻的王镬。

        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从殿门外突地涌进一队遍身黑衣的人马来。

        “救命啊!救命!”

        “缁军来了!缁军来了!”

        人群顿时发出更尖利的惨叫声,推搡着彼此从白玉台阶上四散奔逃。

        在众人凌乱的呼喝和脚步中,在宫外的巨响和烈火中,在院内此起彼伏的厮杀呐喊嚎声中,一个□□一匹卷毛狮子乌,浑身黑色肩甲的人一跃而起,连人带马跳上了殿前的白玉台,堪堪落到了王镬身前。

        几团黑影如闪电般从殿内涌出,直直扑向那人,只见那人从袖中掏出了什么往黑影一抛,银光之下,黑影应声而落,瘫死在马蹄前。

        逃窜的众人脸色越发惨白,一时间,殿内连呼救声都停了一瞬。

        马上之人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只见他翻身从马上下来,脚步匆忙地往殿内赶去,目光不停地往四处找寻着什么。

        卓萤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月丹,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嗅到一阵浓重的铁锈味。

        那是血与汗交织,肉身与利器碰撞,恐惧与无畏夹杂,败走与胜利轮回,恸哭和狂喜更替的,独独属于沙场的残酷味道。

        此时东方的天空微微露出一线白,比薄雾还要淡的天光从殿门斜斜而入,有人踏着这片光朝她走来。

        逆光中,只能看清他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和飞扬的眼眉。

        那人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站了片刻,用一种她不懂的复杂眼神细细盯了她半晌,这才犹豫地极轻极轻地走到她面前。

        卓萤微微瞪大双眼,看他试探地朝自己缓缓伸出一只手来。

        这一瞬间的动作,让她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熟悉,继而便是想即刻便转身逃走的抗拒。

        她几乎本能地轻轻侧过脸,以避开他这一下的触碰。

        他的眼神骤然暗下去,那眸子里不加掩饰的火花被浇灭得无踪无影。

        他几乎是仓皇地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继而迅速转过身去,只留给卓萤一个瘦高的背影。

        恰在此时,怀里的月丹“嗯哼”一声,悠悠醒了过来。

        “这是在哪儿……”月丹浑浑噩噩撑开眼皮,忽而扯开嗓子喊道:“来人啊!救命啊!救……招娘?”

        卓萤赶紧捂住她的嘴,朝她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她安静一点。

        孟绩背对着她们立于门外,正低头凝视躺在地上的王镬。

        院门早被两列表情肃杀的黑衣人堵得水泄不通,其他人等战战兢兢地被剩余的黑衣人驱赶着,往院中间挪步过去。

        “大哥。”黑衣人中一名剑眉星目的高壮少年快步走上台阶,“一共五十二人,除开抵抗被射杀者,剩余都是些阉狗……呃,宦官。”

        见男人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少年立刻改口,也将视线投向了王镬。

        “这便是王镬!”少年口中啧啧道:“他暗中支持庞未都那老贼,又几次派人助他遁逃,我以为他是个怎样的奸雄,没料只是个肥肠满肚的废物!”

        “他未必想得到,只不过得了某人提点罢了。”孟绩轻声道,眼睛却依然盯着王镬。

        “某人?谁?”少年挠挠头,“大哥难道早就知道?”

        孟绩正欲开口,就听一阵惊涛拍浪般的马蹄声,一队黑衣人高举着帅旗纵马冲进了院子。

        “大哥!阿离!”一个满脸胡须的青年还未下马便高声道。

        “二哥!”阿离一见青年便迫不及待冲下台阶,“你怎么才过来啊?”

        青年将满是尘土和血迹的披风扔到一边,抱起阿离腾空转了一圈,“好小子,你以为韩琦那老狐狸好糊弄么?跟他在北门周旋了半宿,好不容易找到他的破绽这才攻进城里,你还嫌我慢?”

        阿离嘿嘿一笑,攀着青年的肩膀一同走向男人。

        “王镬?”青年吃了一惊,旋即朝男人露出一个信服的表情,“大哥神机妙算,竟然真截住了他!”

        孟绩朝他点了点头,“阿绦,一路辛苦。”

        孟绦朝他一笑,一口整齐的白牙衬得他皮肤更加黝黑,“大哥说笑,觉常从未觉得辛苦,不过是为我永北尽忠尽力!”

        原本动也不动的王镬突然转了转眼珠,少年一惊,往男人身后躲去,又像惊觉什么似地尴尬立在原地。

        只见王镬血红的眸子朝后翻去,阿离和孟绦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门口的卓萤。

        此时卓萤头发蓬松,衣裙凌乱,脸上不知是泪是汗还是血,一杠一杠触目惊心地映在皮肤上,却能清楚地看到在她狼狈的外表之下,一双光彩夺目的眼。

        孟绦和阿离皆是一惊,阿离失声道:“你……”

        只听“咔哒”一声,他俩回头去看,只见一把黑色弯刀已经扎进了王镬咽喉,王镬猛烈的抽搐了一下,便再也不能动弹了。

        “大、大哥?”

        孟绩毫无表情地抽出弯刀,“反正也活不了,便给你个痛快吧。”

        阿离咽了口唾沫,犹豫地看向孟绦,孟绦目光微沉,朝他轻轻摇头。

        “将军且慢!”一个两鬓微白的中年男人提着袍衫下摆,气喘吁吁朝台上跑来,“留下王镬一命……”

        话未说完,他脸上便露出震惊的表情,指着地上的尸体颤声道:“这、这……”

        “把人收走吧。”孟绦目光冷淡地看着他,“先生此刻的话再有理也无用,入城前我便跟先生说过,王镬的性命我是一定要取。”

        屈同章额上浮出一层冷汗,将口中的话尽数咽下,朝男人拱手道:“是,是我逾越了。”

        孟绩挥挥手,复又回到之前冷清的模样,转头看向孟绦,“带人清点宫内各路人等,先守住妃嫔宫女所处的院门,令其不可乱跑,其余宦官等宫人另置两处。待与夏侯汇合,再商议余下事宜。”

        孟绦便招来一人,那人听命去了,黑衣人等便驱赶着院内之人往外走去。

        “啊!救、救命!”

        一声孱弱的呼救从推挤的人群中传了出来,原来是一个小宦官被人潮挤得摔倒在地,众人根本无心顾他,蜂拥着朝外挤,已有好几个人从他身上踩踏过去。

        孟绦眉目冷凝,如同没看见一般。

        孟绩微微皱眉,就见一个素色的身影奔下了高台。

        “过来!快!”

        只见卓萤动作麻利地钻进人群,一把攥住小宦官的手,堪堪将他从人群脚底下拉了出来。

        小宦官猛烈地咳喘了几声,从喉中喷出一口血来。

        “躺下,别动!”

        卓萤的手搭在小宦官手腕上,片刻后用扯开他外衣轻轻在他胸腹两侧摸索。

        黑衣人想要上前,被孟绩用眼神止住了。

        “肋骨断裂,不知是否戳进了胸腹。”卓萤脸上浮出一抹不确定,她迅速拉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黑衣人衣服下摆,恳求道:“若他此刻不加以救治,便即有性命危险。卓萤无法,但求这位壮士将他报至殿内软床上可好?”

        小宦官此刻脸白如纸,连痛苦□□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孟绦冷哼一声,“一个阉人,任他自生自灭便罢,有什么可救的?”

        黑衣人犹豫了一下,便弯腰去抱。

        然而他手还未触及到人,便见有一双臂环抱起了小宦官。

        “把人放到哪儿?”

        卓萤愣愣地看着孟绩抱着人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孟绦沉着脸想要上前,被黑衣人拦了下来。

        见他挑眉,卓萤赶紧回过神来,“放到殿内的榻上。”

        孟绩听完便走,卓萤半是小跑才能赶上他的脚步。

        “啊,招娘,这……”月丹从地上爬起来,见到孟绩,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若是还有‘无昼’便只管拿出来。”卓萤来不及解释,一边挽起袖子一边指挥月丹,“去找干净的水来让他服下,还要干净的绢布,若是不够,便找幔子来用剪子裁。”

        她一边指挥着月丹,一边手上动作不停,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孟绩不知什么时候早走了。

        倒是那个名唤阿离的俊朗少年正捧着腮,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自己。

        见她留意到自己,阿离朝她一笑,“娘子需要什么只管唤我吧。”

        说完便递上一只陌生的药箱来,又指挥人送上铜盆热水等物,“这是我们随军医者的,娘子尽可使用。”

        卓萤谢过他,开箱寻了些化瘀止血的药让小宦官服下,又与月丹将他胸骨稳稳固定住,见他似是沉沉睡去,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已无事了?”阿离凑过来看。

        “运气好,肋骨虽断裂了三根,却并无移位。”卓萤点点头,“若是移位至心肺,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阿离盯着卓萤看了半晌,赞道:“我本以为这天下的医者都是些学究似的老头子,不想还有你这般娇俏的小娘子!倒是我眼界浅薄了!”

        月丹一听,虎着脸过来,隔开阿离与卓萤,“世间多得是郎君不知道的事情,医者为女子这事本来并不稀奇!”

        卓萤知道月丹是嫌阿离说话直率轻浮,以为他对自己怀有什么轻薄之意,赶紧拉着月丹朝阿离行了一礼,“月丹说话向来率真,却并非有意得罪孟小将军,还请孟小将军不要怪罪。说来还要多谢小将军忙前忙后帮我们布置这些。”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阿离豪爽地一挥手,上下打量着一脸冰霜的月丹,转头对卓萤道:“不过你如何知道我姓孟?”

        月丹朝门外飘扬的大旗努努嘴,低声嘟哝道:“那么大一个‘孟’字,旁人也不瞎啊。”

        阿离却似乎并不生气,只是奇道:“没想到你的侍女也识字?既如此,那你定是知道我大哥咯?”

        月丹正待反驳他,便被卓萤轻轻一拉,“‘缁衣乌马赛武安’,想来孟小将军的大哥定是镇国大将军永北缁军统帅孟绩孟大将军。”

        阿离笑得露出虎牙,看卓萤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新奇,“不想你虽身在闺阁,竟有这般见识!没想到你竟能猜出我大哥是谁!”

        月丹见他满脸好奇,本想讽刺他几句,又想起孟绩那柄落在王镬咽喉之上的弯刀,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那你可知我二哥?”阿离又问。

        “恕卓萤孤陋,却不知孟二将军之名。”

        阿离便又笑嘻嘻道:“我二哥是永北建威将军孟绦,我叫孟绕,不过大家都叫我阿离!”

        卓萤朝他客气道:“阿离将军。”

        “不必如此生疏,叫我阿离便好!何况我现在也并非是将军。”阿离挠挠头,“那我唤你阿萤?卓娘子让人觉得好生别扭!”

        “哪里别扭!”月丹忍不住又将卓萤拉到身侧,“孟小将军跟我家娘子还是初识,还是叫卓娘子吧!”

        卓萤看了一眼月丹,觉得平常稳重冷静的月丹今日有些反常。

        阿离却并不恼,又看月丹道:“你叫月丹?只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山茶?”

        卓萤见他颇有些少年稚气未脱的可爱,有些想笑,又见旁边一副气炸了的月丹,觉得长久悬起的心稍稍安定了一点。

        还没等她安心多久,刚才见过的黑衣人便出现在了门口。

        “哎呀!”阿里一见他便跳起来,“我竟忘了刚才大哥便让我过去!夏侯大哥回来了?可是大哥让你又来催我?”

        黑衣人微一点头,就见阿离朝卓萤与月丹胡乱拱手,风一般朝外跑了。

        卓萤的心一下又悬了起来,虽然她有种孟绩不会伤害她和月丹的感觉,但却又忍不住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感到些许不安和担忧来。

        “娘子不必如此拘谨。”许是看出她此刻的不安,黑衣人露出一个温和的表情,“在下孟建州,为将军麾下长史,若今后娘子有任何需要都可叫人告知于我。”

        卓萤谢过他,正犹豫要不要问清自己与月丹之后的去向,就见孟建州挥手让人抬进一个檐子来。

        孟建州向卓萤解释道:“此地到底是经历了血腥,又偏僻阴湿,将重伤者安置在此实在不妥当,我已另置了一处清静的院子,还请娘子随在下一同前往。”

        说完他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补充道:“那院子虽不大,却有数间屋舍,娘子尽可暂时在里面安歇,亦不妨碍你们照顾伤患。”

        卓萤心中一动,对孟建州如此细心的安排心生感激,又见果真有人来抬小宦官,便赶紧上前查看嘱咐来人顾及着他的伤口,一时竟也忘记了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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