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9.芙蓉两边开
“孟绦。”孟绩脸上此刻全无表情,但知晓他性格的众人已感觉到他此刻正处在暴怒的边缘。
“你可还记得打你十五岁起从父亲手中接过黑衣那一刻起的誓?”
“因北庭八部屡屡进犯我南宁之地,所到之处浮尸千里,烧杀□□无恶不作。匈奴蛮荒,将此作为其征伐的战利品用以炫耀,自以为可威慑永北。然而父亲不惧也不屑这等行径,认为虐杀手无寸铁之人,只有兽类才会为之。所以他立下规矩,披上黑衣成为缁军那一刻,定要以三代起誓,绝不作与匈奴同类之恶,否则便会被永远地逐出缁军放逐荒野。”
“现如今你跟我说,逼死良籍、虐打老人、夺人财物更将家宅付之一炬这些都是小事,又说因将士辛苦便要我视这些罪行为无物。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可曾还能记起第一次看到被匈奴屠尽百口的那个村庄?可曾还能记起曝尸荒野连眼睛都不曾闭上的那个小小婴孩?可曾还能记起你伏在我怀中大叫要以匈奴血祭亡魂的那个夜晚?今天范元所作所为,你觉得哪一点与匈奴有异?怎么轮到你头上,对方依然是无辜百姓,你就觉得范元理应被原谅了了?”
“好,就算真如你所揣测那般,算这户人家真用什了么不光彩的手段致富,却也断不是范元带人凌虐其家数十口人的理由!你没有任何资格去评判别人的人生,更不可能去掌控别人的生死!”
“看看你身上的衣服,看看那衣服的颜色!是什么驱使你视民如草芥?你又拿什么去祭奠无辜丧命于范元手中的冤魂?”
孟绦右脸红肿成一片,眼珠已然要溢出眼眶,却倔强地不肯低头。
有人想要站起来,被孟建燎一个眼神止住了。
“范元之罪,你本不用为其承担责任,然而因着你这话,等你送完他,便去建燎处领十军棍。”
孟绦猛地抬头看向孟绩,还没等众人看清他的眼神,就见他扭头跑了出去。
“阿绦!”
王霜连喊他几声,却见他越跑越远,很快便看不见了。
孟绩的视线一寸一寸冷下来,过了半晌,他眼神冰冷地注视着众人道:“此次攻伐庆国,依然是老规矩,所有将部驻扎城外,不得入城打扰百姓。若被我发现再有一起范元之例,全军受罚。”
众将忙喏喏应之。
“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右腿略有些跛的男子与孟绕大步走了进来,“刚才见阿绦那小子气冲冲而去,阿离喊了他老半天也未见他回头,可是出了什么事?”
“夏侯?”孟绩见他俩同时进来,摇头道:“无甚大事,便是有些口舌之争罢了。倒是你俩,为何来得这么迟?其他人都已经走了。”
“啧。”夏侯功不满地瞪他一眼,“你以为我想来得这般迟么?还不是为你办事去了!”
孟绕一脸好奇,“夏侯大哥,你办什么事去了?”
夏侯功正想回答,见孟绕规规矩矩等着自己,伸手揉揉他头顶:“你先别问我,你只管说你怎么也缺席了?”
孟绕“哎呀”一声避开他的手,“本来是该早早过来,只不过看阿萤诊治小宦官实在有趣,我竟看得有些入神,便耽误了些许时间。”
孟绩嘴角顿时一僵,夏侯功好奇道:“阿萤?谁是阿萤?”
“啊,夏侯大哥不知,今日我大哥从王镬手中救出了两名女子,其中一名女子姓卓,单名一个‘萤’字。因她唤我阿离,我看她年纪或许比我小不了几岁,便唤她阿萤。只是没想到阿萤看着年纪不大,竟是一名女医!手脚如此利索,也不做些无谓的避嫌,三两下便将那小宦官诊治妥当,倒跟我认识的一些永北官家小娘子的做派大不相同!在她之前,我还以为这医者这等苦差只有男子能做,且大多都是如屈先生……老学究呢!不想一个女子竟也能做到直视肢体之残,不惧鲜血淋漓!”
见孟绕说得唾沫横飞,夏侯功轻咳一声,“你这话要是被琼花听到了,那可不得了。”
孟绕吐吐舌头,就听孟绩冷然道:“似乎你对她颇有些赞许?”
孟绕用力点头道:“她虽话不多,与之交谈却颇是有趣!况且她还有个有趣的侍女!”
说完,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又微微笑起来。
孟绩的脸似乎又沉了几分,孟绕却全然不觉,他忽而一拍手道:“对了,大哥你肯定想不到吧,阿萤竟然猜出了你的身份!”
孟绩脸上浮出一个难以形容的古怪表情来,眼中似是极度狂喜,又似是无限凄凉。
夏侯功奇怪地看了他好几眼,又将询问般的眼神投向一边角落里的屈同章,得到了一个同样疑惑的眼神。
这时孟绕突然“哇”地大叫了一声,跳起来冲到了孟绩身后敞开的窗边。
此时正值春末,素来以满城木芙蓉而闻名的鹃都城内尚未得见一朵绽放,但见此处中亭台榭宇、轩阁回廊,处处暖风怡人,加之红萼满蹊、繁花似锦,倒给人以已到昊天华日的仲夏时节。
孟绕看了一会儿,神情从一开始的惊艳慢慢转成了疑惑,“离这木芙蓉开花明明还有好几个月,为何此处竟有如此盛景?”
屈同章轻咳一声,示意他朝天看去。
孟绦细细看了一番,与夏侯功面面相觑,“这竟不是户外?这天与云、楼与山都是假的?”
孟绩也踱步过来,“虽此处有窗,然而窗外却不是你我以为的真正的室外,实则是室内之景。眼前除了这片木芙蓉林,其他皆是人造。”
孟绕看得嘴巴微微张开,过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道:“想不到世间竟有人有如此精妙绝伦之技艺!怪不得这片木芙蓉开得如此嚣艳,必定是因为这室内温暖如夏,生生催出了这片盛景!只是这亭宇好造,远山可画,这日出日落却又是如何更替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眉头一皱,脸上的惊叹转为了愤怒,“怪不得我们一路行来,清城也好,固天也好,便是富庶如鹃都,都有如此多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流浪者!更不说沿途各村各镇农商凋敝、土地荒废者更是不计其数!外人都说庆国富庶,原来富的只有王镬!民脂民膏都被他填进了这什么要命的极乐宫中了!”
夏侯功带着赞许的神色调侃他:“想不到阿离小鬼头竟也能从一处景看透世事?”
孟绕不好意思地扭头,就听孟绩轻声道:“此地叫‘红萼馆’乃是一处离王镬寝宫较远的院落,看似有个极大的院落,若不细看,根本不会有人察觉自己其实是被看不见的罩子拢在其中。”
夏侯功奇道:“阿绩,你可曾来过这里?怎地你像对此处极其熟悉一般?”
孟绩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头对孟绕道:“像现今你看到的这般场景,我所知的便有好几处,且每处景观与花都各异。”
“每处景观与花都各异?既非常待之处,造这些景致到底有何意义?”孟绕呆呆地张大嘴,旋即气愤道:“无怪乎我们一路攻来,各县各城除了清城和鹃都,无不是从将领便开始丢盔弃甲,降者更是数不胜数!我还暗道庆国兵将无一血性,没想到皆是因着这等君王!”
屈同章点头道:“‘聚敛者,召寇、肥敌、亡国、危身之道也。’当年洛京之乱后,王庆趁机占据的鹃州四州曾在他治下成为西南不可小视的一股势力,却未料他唯一的儿子贪婪如斯,将他铺陈的基业恣意挥霍。所谓物不极不反,庆国的气数早就尽了。”
夏侯功见两人说得起劲,悄悄用手肘碰了碰孟绩,“我现在算是知道,以王镬这等暴君,养什么样的怪物都不足为奇,你且说你是如何知道他养着一群妖道的?”
孟绩的手掌微不可察地捏紧又松开,“王镬好修道炼丹不是一日两日了,坊间数十年来皆有传闻,豢养妖道这等行径自然是再常见不过。”
“旁人养道人便算了,”夏侯功眉头紧紧皱起,“你可知这妖道做了些什么?”
孟绩淡声道:“既是妖道,定做了些魑魅魍魉、为虎作伥之事。”
夏侯功磨着牙道:“那妖道自称天师上神,养了一群男不男女不女的小鬼,先是以普通丹药哄骗王镬,后来想长线钓大鱼,便装神弄鬼琢磨了些丧尽天良的方子来炼丹。我带人去搜宫时,不仅发现他惯以凶兽肚肠内脏入丹,更是在他丹房地下搜出了一处地牢,你可猜得出牢中为何物?”
孟绩未答,他便又道:“这牢中竟圈禁着数十名女子!且其中几人竟是残肢!”
孟绩紧紧抿起嘴,夏侯功继续道:“原来那妖道告诉王镬,要想得道修为更加精益,需得以阴补阳,这个阴便非女子血肉不能!且他更是向王镬进言,要那妙龄处子!及至王镬采补了处女之血,便需女子为其献上肉身,以血以肉养丹,方能使人长生不死!牢中残肢女子便是被这妖道所害之人!而又因王镬喜欢听人哭喊求饶,所以那妖道取人肉时均在女子极度清醒之时!而牢中其余女子或因容貌平常,被王镬玷污后便抛给那妖道,任那妖道凌虐折磨!”
夏侯功越说越气愤,用拳连砸了好几下桌案,“那妖道不仅在王镬的丹药里放五石散,让他自以为自己又可以人事,还制了些奇奇怪怪的药专门对付那些不愿屈服于王镬的女子!生生将一些好好的女子养成为男人而生的怪胎!因此王镬越发笃信这妖道,更纵容这妖道无法无天……阿绩?”
顺着他惊诧的目光,孟绩看到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时已被指甲划破。
他不在意地甩甩手,凑近夏侯功一字一句道:“先好好招待这位‘天师’,待我慢慢与之一会。”
“大哥!”孟绕从窗边走了过来,拉着孟绩骄傲道:“阿离愿永为大哥马前卒,为大哥成就霸业而奔走!使我永北再不必蜗居于极北苦寒之地,使天下之民不受压迫之苦,不仅要收复被割据诸地,更不让北庭八部进犯我中原半步!”
夏侯功大乐,“小子,怎么突然这般拍你大哥的马屁?”
“才不是什么马屁呢!”孟绕哼了一声,双眼放光地注视着孟绩,“屈先生适才已同我讲了大哥此番果决之勇,我方才知道大哥竟然这般厉害!等我长得像大哥这般大了,一定要成为像大哥这样的大英雄!”
孟绩看了眼屈同章,轻轻拍了拍孟绕的肩膀,表情有些欣慰,更多却是苦涩,“多谢阿离。只是你未必要像我一样,我只希望你能快乐。”
“我现在就很快乐啊!”孟绕笑嘻嘻道。
“快乐就好。”孟绩像是对他,又像是对自己轻声道:“那便永远都快乐吧。”
“那孟将军果真要放宫中众人离开?”
月丹本正帮卓萤翻捡着地上的药材,听到萼绿的话登时忘了手上的动作。
萼绿一边替卓萤打着扇子一边肯定道:“听说已经派人告之这宫中各处了!你没发觉这几日左右几处院子都闹闹慌慌的么?应是各人在收拾各人将要带出宫中之物吧。”
月丹感叹道:“我还以为那些后妃婢女会……若果真如此,这孟将军倒是个好人。”
“好不好你也别太早下定论。”萼绿有些担忧道:“其他地方既然已经说了,为何迟迟没人来这院中说与我们听?”
听她这么一说,月丹也有些迟疑,“许是这处院落太偏,孟长史等忘记了?”
“说不过去啊。”萼绿摇摇头,指着地面,“这么多药材都是孟长史昨天派人送来的,且那孟参军几乎每日都要上门来找娘子说话,要说被他们忘了这根本不可能。”
“若不是忘了,那就是……”月丹迟疑了一下,“那就是那孟将军不愿放我们走?”
两人对视了一下,脸上不禁浮出些许惊惶来。
“你们俩在那里说得高兴,却白白累得我翻捡了许久。”卓萤忽而开口,朝她俩玩笑般抱怨道:“还不来帮帮我?我的手都要累断了呢!”
果见月丹赶紧抓住她一只手细细按摩起来,萼绿也赶紧蹲下帮她收拾。
“我知道你们的担忧。”卓萤轻声道:“可如你们所见,我在此处这许久,那孟将军从未踏进过这院子半步,来来去去都是他手下之人,且除了阿离这孩子常来坐坐之外,来者多是放下必要的物资便匆匆离开,于我于你们并无冒犯。更何况那孟长史听闻我还有一妹妹暂留在清城县,便立刻派人将萼绿接了进来。要果真说有人对我怀着什么坏心的话那断是不可能的。”
萼绿面上微红,嘴上嘟囔道:“婢子这也是担心你么!谁让我家招娘长得这般好看,那孟将军本也是男子,万一对你动起了什么歪脑筋可怎么办!婢子可觉得对外人不得不防!
卓萤无奈笑道:“自古以来,帝王宫中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如今各宫宫人自不必说,加之王镬后宫千余人,难道竟无一人比我美?永北之地虽苦寒,却也是难得的美人之乡,孟将军想来也有二十余岁,孟氏一族为当地大族,难道他见识过的美人还能少了不成?快别再拿我这容貌说事了,平白让人听了笑话。”
萼绿不满地嘟起嘴,刚想开口反驳,就听到孟绕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什么笑话?你们谁在说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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