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0.觉知朱砂痣(下)
风呼呼吹过不远处的断壁残垣,四下一丝人声也无。
众人无不目瞪口呆地盯着孟绩,几乎不敢相信他此刻的举动。
没有人能够描述卓萤此刻的心情。
她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挣扎着去看他。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自然而然地相遇。
仿佛他已经等待了太久,又仿佛他从未有一秒不在注视着她。
他的眼中有太多奇怪的光芒,也有许多说不清的仓皇。
但只是这样看着他,这一晚上所经历的惊吓恐惧不得不为之的故作镇定,连同早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突然有了一个清晰的破口和一个可以发泄的理由。
卓萤只觉得喉间涌起无数复杂滋味,眼眶也发酸得厉害,几乎立时落下泪来,然而心却比今晚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安宁。
沉默之后,孟绦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叫。
“大哥!你疯了不成?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你如今要为一个女人同郸州叛贼谈条件?”
说完便从地上爬起来想要上前去质问他。
夏侯功挡在了他身前。
“夏侯大哥?”
夏侯功没有说话,一手紧紧攥住此刻已明显开始不耐烦的望月锥,双眼盯着孟绩的一举一动,
沈兴的心前所未有的剧烈跳动着,他满含戒备地看着孟绩,试探道:“孟将军所谓什么都可以,便是我要你拿命来换她,你也愿意?”
众人呼吸顿时一滞。
就听孟绩平静道:“引颈受戮非我所愿,但以命换命倒也说得过去。”
沈兴心中的狂喜在不断升级,他刚想开口讥讽孟绩几句,忽而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了手上。
他举起手背看了一会儿,又低头看了一眼卓萤,口中爆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狂笑。
“孟绩!孟绩!你也有今天!我还当你是真无欲无求!没想到你为这女人当真什么都不顾了!”
众人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只见他手上一片猩红,再往上细看,原是卓萤颈间淅淅沥沥淌下血来。
“招娘!招娘!”
卓萤的目光艰难地从孟绩脸上移开,看到了远处被高知翔极力拦下的月丹与萼绿。
她们二人钗裙皆乱,发髻也不知歪到哪里去了,被烟火燎过的脸上除了一杠一杠的污渍,其余俱是泪痕。
屈同章上前不知跟她们说了什么,萼绿慢慢捂住脸背过了身去,月丹还挣扎着想往卓萤这边扑,被高知翔拦腰制住了。
沈兴还在兀自大笑,一边笑一边大声道:“我早该想到……我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一切根本都只是为了迷惑我的假象……原来所谓看惯了生死之人,竟也会被这几滴血打乱了阵脚!早知如此,我定要早早在这女人身上施下苦肉计,何至于饶了这大大一圈才猜出你的心思!”
孟绩不等他笑完,便问道:“怎么样,沈将军可考虑清楚我的提议?”
沈兴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因一时张皇便放掉手中的女人,他不得不重新开始审视卓萤在他手中的价值。
听到孟绩的催促,他心底暗笑一声,却故作缓慢的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卓萤的脖子,感觉到卓萤在他手下抑制不住的战栗,又用余光瞥见孟绩越发阴沉的目光,不禁心情大好。
“孟将军虽口中说着愿引颈受戮,”沈兴故意揉搓着指尖的鲜血,幻想着孟绩此刻内心的煎熬,漫不经心道:“可孟将军腰间那把的‘千帐寒’倒是刺眼得很呐!若我此刻近你身,被它寒气所伤该如何是好?”
孟绩沉默地将腰间的佩刀扔下身后。
沈兴挑眉道:“孟将军周身便只有这一把利器?”
孟绩将靴中的匕首扔到众人均够不到的地方,又张开双手转了一圈。
“唔,孟将军的确是有些诚意。”沈兴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只是你那边人多势众,若我听你之言先放了她,却有人突然对我暗放冷箭怎么办?”
“我早令弓箭手退下。”孟绩耐着性子沉声道:“但凡有我之令,我军中便不可能有违背者。”
沈兴撩起眼皮,意有所指道:“那可不一定!需知你军中或有人巴不得趁机将我灭口呢!”
远处传来孟绦的吼声:“沈兴老狗,你又在血口喷人!大哥,你断不可答应他的任何要求!他只是为了折辱你在耍花招罢了!”
沈兴冷笑,“我还未指名道姓,便有狗马上跳出来对号入座了!孟将军,便是我们如今换个立场,你敢说你能信狗不会突然冲出来咬人?”
孟绩朝后一挥手,众人虽有迟疑,却终究依令慢慢朝后退去。
孟绦被夏侯功强拉着,一边退嘴中仍“哇哇”叫个不休。
孟绩道:“如何,沈将军这便可对孟某放心了吧?”
沈兴眼珠一转,“我取孟将军性命或许容易,可孟将军如何能保证我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需知你要是真死了,你那些部曲还不得扑上来将我生吞活剥了去!”
孟绩微一沉吟,正待开口,忽听卓萤冷笑道:“沈将军,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与孟将军不共戴天,是以用偷袭和蒙混入营的方式想要取之性命。且不说这世上光明磊落复仇的方式有许多,你为何不敢在战场上与之堂堂正正决一死战?却只敢以挟持这种下作手段逼迫孟将军就范?你口中所谓的郸州勇士便尽是些上不得台面鼠辈?还是被你们堂而皇之打着旗号要复仇的主公便是如此教你们的?”
沈兴未料卓萤竟在此时开口,一时倒怔住了。
十来个郸州人中,有人听得卓萤这番话,脸上已显出了一丝不安。
见孟绩担忧的眼神落在自己脸上,卓萤朝他露出一个放心的眼神,继续道:“孟将军问你所提条件为何,你一直顾左右而言他。若果真如你所说你只想要孟将军性命,为何找了如此多借口却迟迟不敢动手?还是,你其实根本不想要其性命,只想从他手中捞得更多好处?又或者,你是怕了他而根本不敢靠近他?”
沈兴未料自己所想竟被卓萤看穿,恼羞成怒道:“贱婢休得胡言乱语!你再多说一个字信不信我立时便叫你血溅三尺!”
卓萤冷冷道:“沈将军最好克制自己的情绪,别因被我说中了心事便如此盛怒。一来显得你有欲盖弥彰之嫌,二来你可别忘了,你如今得以同孟将军谈条件,全赖我这个大活人,若你一时失手将我变成了尸体,非但你盘算的鸭子即将成一场空,便是你这顶上人头,可还保得住?”
沈兴没想到居然在卓萤这里吃了一个暗亏。
早在得知援兵已不可能来救自己之时起,他便一直想着如何才能保住性命。当他发现了卓萤的价值之后,他确实是想利用她来试探孟绩的底线,因此尽可能向他讨要好处。而他早知杀掉孟继是绝无可能的事,便是自己有这个能耐,孟绩手下诸多大将也绝不会放过自己,这于自己根本就是百害无一利。
未曾想自己这诸多心思盘算居然被卓萤公之于众!
众目睽睽之下,若不立时反驳她的话,自己不光会在郸州人中颜面尽失,便是此话传出,世人又有谁不会唾骂自己为偷生机关算尽!可若当真这般做了,不光原本将要到手的东西全部打了水漂,搞不好还会因此丢了性命。
沈兴心中千抓百挠般纠结着,就听卓萤又道:“还有一事怕是沈将军也忘了。那便是我颈上拜沈将军所赐,有一处刀伤,虽目前看来未伤及动脉,但一直这样任它流血而不加以制止,时间长了我会不会仍旧变成干尸一具,可不好说。”
“好好好!”沈兴一咬牙,“孟绩你便好好接住你的美人!你的命老子今天也要定了!”
说完他拉开前人,将卓萤猛地朝外一推。
卓萤踉跄着朝前跑了两步,整个人便要扑到地上。
还未等她来得及反应,她只觉眼前一阵风过,再抬头时,自己已落入了孟绩的怀中。
他身上有自己第一次见他时嗅到的,关于死亡的残酷味道,或许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他身上此刻还有一种硝烟和烈火交织的味道。
连同他身上热烘烘的汗水的味道,无一例外都说不上是种让人能够心生愉快的味道,但在此时此刻,却让她忍不住将脸埋进他的胸口,抽动鼻子深深呼吸起来。
这是活着的味道,鲜活的,复杂的,人类的味道。
她听到他胸腔中强有力的心脏跳动的声音,惊异地发现这心跳不知因何竟与自己的心跳同步着。
她没有来得及好奇,没有来得及感慨,没有来得及分辨这躯体的温度,甚至没有来得及比较到这怀抱与月丹萼绿等人的有什么不同,就觉得身体忽而一轻。
原是他已迅速将她推到了已飞奔至她身边的月丹身边。
她想去看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却只在这沉重的天色中看到一道银光闪过。
她本能地想要提醒他,她的尖叫还藏在舌尖来不及吐出,便看到从刚才起便一言未发的假贺图将沈兴原本刺向孟绩胸口的短刀打翻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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