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9.珠玉帘下乞
孟绩的声音骤然拔高:“琼花,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要带她同去?你难道不知此行尽是危险和变数,带她去岂不是将她一个弱女子再次推进火坑?”
白琼花哼了一声:“你将她从鹃都带出来的时候就不知此行危险了?若真觉得她是个累赘,又为何不一早就将人剔出去,反而让她跟着一同到了这里?何况我们永北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人能护她周全?”
孟绩皱眉道:“这里好歹离洛京还有一段距离,若我们真在洛京发生了什么变故,她们在此处难道不比跟着我们一起更好脱身?”
白琼花冷笑道:“你以为她们不在城中便真的安全?若城门失火,你以为凭她们几个小娘子,真逃得过殃及池鱼?你且看看这周围,哪一处没有李守光的暗线?若我们此刻有半点异动,你猜猜看会有多少他的人扑上来将这里按下去?若当真有破釜沉舟那天,留于此处的将士们未必能全身而退,你又如何让她们独善其身?”
孟绩道:“此处有李源坐镇,且我会叮嘱阿离他……”
白琼花猛地打断他:“你想把责任推给阿离?是你将一个不善骑不能武的女子从故地带到这个遍地惊雷的地方,现在你却说要将她托付给阿离照看?你难道忘了你将阿离留在此处的目的?若当真有那么一天,你是要阿离尽可能逃得越快越好,还是要他瞻前顾后拉着这个拖着那个?是,此处或许如你所说那般不如洛京危险,可你看看她,看看她那张脸!难道你真不知道光是她那张脸蛋,便足以将她推进灭顶之灾的境地里!你此刻的说辞,不过是怕她跟在我们身边拖累你罢了!”
孟绩呼吸一滞,原本攥紧的拳头缓缓松懈下来,隔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没有想把责任推给阿离或者任何人,我也从未将她看作什么累赘。只是,琼花,你来告诉我,若她当真跟我一道入城,你怎么保证她不会再被什么人盯上,不会再如那日被沈兴那般伤害?”
白琼花刚想开口,夏侯功便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琼花,我知道你喜欢卓娘子为人,亦担心她在此处无人照看,想将她带在身边保护。但你要想想阿绩此刻的心情,卓娘子人是我们请来的,跟着我们一路风餐露宿不说,还被别有用心之人误会了她跟阿绩的关系,以至于胡乱加以利用才有后面她差点命丧沈兴之手的一系列事情发生。光是这一点,阿绩便一直觉得悔恨交加过意不去。你现在如此指责他,莫不是在往他心口上戳刀子?洛京城中情况难料,往来人等更是鱼龙混杂,被人从中钻空子的几率更大,阿绩担心再有类似事情发生本来就无可厚非,便是我,心中一想到卓娘子可能无辜又受牵连也是忐忑。”
说完,他又转向孟绩道:“阿绩,你说的确是事实,你的担心也极有道理。但如琼花说的那般,将卓娘子置于此处确实不妥,因为你不能保证将她留下就没有人找她的麻烦或者她就一定安全。既然留或不留都有风险,又为何不让她在我们能够顾及的眼下呢?而且,私心说来,我与屈先生请她同行,本就因着你腰间有伤的缘故,如今你伤还未痊愈,要入那龙潭虎穴之地,不让卓娘子同去只会徒增众人对你的忧心。更何况,洛京城中变数之大,便不是你,若是其他人有个什么擦挂创口,卓娘子在的话大家岂不是要安心得多?”
孟绩气道:“夏侯,你到底站哪一边?怎么,竟连你也觉得她应该与我们同去洛京城中?”
夏侯功摊手道:“当然!且人是我求着来的,我便自会对她的安危负责,这一点上你总该放心,必不会再出现郸州之事。”
白琼花忙道:“你便算了,还是让阿萤跟着我罢。何况她身边还有几个娘子并一个小宦官,你一个男人哪有那么细致妥帖,到时让阿萤受了委屈还不敢跟人抱怨呢!”
孟绩忍不住打断道:“纵是如此,那你们有没有问过她本人,她是否想被卷入这些争端之中?”
白琼花白他一眼:“你怎知我没问?来这里之前我便问过她了,她说愿去。”
孟绩怒道:“你那般直白地问她当然不好拒绝,你怎么能先斩后……”
“咚咚咚。”
几声清脆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孟将军,是我,我是卓萤。”
卓萤捧着药箱靠近孟绩的房间时,便听到里面隐隐传来争执之声。
她原本想等一会儿再过来,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还是决定先敲门试试。
哪知她刚刚叩门,里面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她还在犹豫是再敲几声试试,还是转身离开之时,门“哗啦”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几乎是猝不及防的,卓萤对上了孟绩的视线。
“你来做什么?”
她本想与之寒暄两句,却听他硬梆梆地朝她扔下这么一句话来。
“你忘了,李药师现还病着,”夏侯功撇撇嘴,“是我拜托卓娘子今日来替你换药的。”
孟绩愣了一下,旋即扭头道:“夏侯你怎么这么多事!便是一日不换也无妨,你回去吧。”
他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对卓萤说的,卓萤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夏侯功与白琼花朝自己走了过来。
“阿萤,今日实在是不好意思,要麻烦你照顾他了。”白琼花走到卓萤面前,抱歉道:“且明日咱们一早便要动身前往洛京,在洛京的这段时日,只得让你受累了。”
卓萤点头道:“孟将军数次救我,原是我该来的,只是前些日子我这脸上脖颈上实在是难看,怕污了大家眼睛,才拜托李药师与月丹的。如今我已好得差不多了,孟将军又要去往洛京,我自当尽责听命。”
“如此,便当真感谢卓娘子大义!”夏侯功朝她一揖,后朝她身后看看,疑惑道:“卓娘子今日一人前来?”
卓萤不好意思道:“萼绿身上有些不好,我便留下月丹照顾她。”
夏侯功道:“卓娘子可需要我等留下帮忙?”
“你我皆不通医术,留在这里做什么?”白琼花道:“如今阿萤既来了,我等便先回避,反正建州便在门外,若她需要什么,知会一声自然有人来。”
说完,她便无视孟绩的眼神,推着夏侯功与孟建州离开了。
房间内顿时便只剩卓萤与孟绩二人了。
孟绩在原处立了一会儿,转身便在屏风前的矮榻上坐了。
卓萤见他半晌无话,也不看自己半眼,顿觉尴尬,只想立时将手上的一切处理完赶紧走了好。
于是她便利索挽起衣袖,将药箱中所需之物一一取出,又寻了一壶热水来。
“如今天气炎热,将军旧伤不宜长期捂着,便请将军先自行拆下绢布。”
孟绩还是一动不动,如雕塑般端坐于榻上。
卓萤只得又唤他:“将军?”
孟绩飞快地拿眼睛掠了她一眼,粗声道:“你将东西放下便是,原就说了今日无需换药,你且走吧。”
卓萤听他声音中很是不耐,本觉得有些委屈,但又想到他与沈兴对峙那日,心中长叹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将军可知对医者来说,什么样的伤口最棘手?”
孟绩顿了顿,答:“无非是刀箭之伤。”
“不,”卓萤见他回应,轻声道:“却是如将军后腰原来那般刀伤。”
孟绩道:“你当我没有受过刀伤?有何棘手之说?”
“刀箭之伤原本就复杂难治,而我如今所说却是将军的刀伤溃烂之症。”卓萤耐心道:“要治愈此类疾症,往往需要先将被火烧到滚烫的刀子放凉,用其极快地将表层肌肤切开,再根据腐肉脓血的位置,用更锋利的刀刃深入肌理其中,一点一点将其腐坏部分剔除,必要时候,甚至要将骨头上乌紫尽数刮去。如此这般重复多次,直至将腐肉完全去除,方用肠线紧紧将之缝合,强迫其血肉重新粘合生长,才算完成了治疗的最初阶段。”
孟绩此生受伤无数,又数年在战场上见识血肉横飞的惨状,本从未觉得剜肉刮骨有什么可怖。可如今听她认真细说,脑海中不禁自动浮出那刀子没入筋肉的场景,只觉得身上往日的旧伤都在隐隐作痛,忍不住悄悄咽了一口唾沫。
卓萤继续道:“完成初期阶段对医者来说,无非是技术上的考验。可要想病人真正度过危险期,接下来的步骤才是关键。要想让创口能好好愈合,首先就要防止病人因动作过大导致的肠线崩裂,要耐心安抚病人保持必要的卧床姿势。其次,医者每天需给病人定时清创及保持患处的卫生。再次,口服的药物需要根据病人的情况时时进行调整,还要尽可能让病人服下。最后,再根据伤口的长势对保证外敷药物的及时更换以及伤口处的通风。”
孟绩听她一条一条说来,一时想起之前与之的正值和李药师的病,顿觉有些心虚。
卓萤又道:“这第二大步完成后,病人若没有发烧或伤口脓化,便离痊愈不远了。只是伤口要达到最后的愈合,病人要得以最大程度的康复,却仍需要病人配合着继续一段时间的服药以及外敷,而且这个时候最重要的便是要让愈合得差不多的患处更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
孟绩听到此处有些明白她的意思,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她正色道:“如今将军便处在这最后的愈合阶段。可以将军目前的配合程度来说,我却有一个最血淋淋的例子要告诫将军。”
孟绩一怔,脱口道:“什么例子?”
卓萤严肃道:“我曾见过一病人,右腿做农活时被犁头所伤,其伤口不到小指长。在伤口缝合清创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康复,便不再听医者嘱咐服药和护理伤口,一个月后,他便又被家人慌忙送了过来。你道他如何了?”
孟绩道:“如何?”
卓萤遗憾摇头:“再见他时,只见他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呼吸短促,乏力高热,其舌红肿,其面青褐,脉搏混乱。再揭开其所覆被子一看,右腿已肿胀如原来的两倍大,其肤色发紫近黑,皮上尽是鲜红的脓状片疹,再细细查看,那原本不过小指长短的伤口处已腐烂发腥。”
孟绩心中一惊,旋即便生出一股恶心,忍不住悄悄用手去摸自己的后腰。
再看卓萤,只见她语气凝重,模样肃然,眼中却有一闪而过戏谑和明显憋笑的表情,孟绩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恼怒来。
“你想要我做什么何不直说?编派这般谎言做什么!”
卓萤无奈道:“卓萤自觉早已将来意表明,是将军执意不从。且这农夫之事本从书中看来,倒并非是我空口胡诌的。”
孟绩忍不住一阵气闷,不想再看她,干脆猛地站起来提起那壶水便钻进了屏风后面。
卓萤见状,忍着笑道:“多谢将军配合,还请将军准备好之后唤我。”
只听屏风后面一阵胡乱的叮咚作响,半晌,才听得孟绩的声音:“行了,你过来吧。”
这好像还是自己第一次一个人帮孟绩换药。
卓萤后知后觉地想着,或者说,这是第一次,自己与他在同一个空间里单独相处。
在鹃都时,卓萤每到孟绩处,除了有月丹与萼绿,还常有孟建州孟绦等人在旁。
后来路上自己因为他不听自己所言与之怄气,照料伤口之事便交给了军中医师。
又有后来自己受伤,也只拜托月丹前去帮忙,便再也没有如今日这般与他相处的机会。
想到这里,她心中突然有些慌,可迈进屏风后的脚步已难以收回,她的眼睛已无意识地落在了后方的床榻上。
孟绩半/裸/着上身背对着卓萤侧躺于榻上。
他的肩是厚的,宽的,蓬勃的肌肉鼓囊又紧实地附在他的手臂上,让人可以轻易便在脑海中勾勒出他在战场上挥舞长刀时那种喷薄而出的力量。
卓萤脸上一热,赶紧将视线下移,她清楚地看到他晒得如蜜色般的皮肤上横七竖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那些伤痕伤口狰狞地从他肩胛骨的位置一路蜿蜒,最终将人的视线吸引到他窄腰上一处如蜈蚣爬行般的伤口上,映着屏风上透过来的山水花鸟的光影,形成了一副诡异又凄艳的画面来。
十年戎马生涯的勋章,亦是十年生死交汇的印记。
“可是伤口有什么不对?”
孟绩的话打断了卓萤的思绪,她迅速摇摇头,强迫自己将视线固定在他的后腰上:“没、没什么。”
清理、擦拭、再薄薄地擦上一层金疮药。
卓萤的指尖一贴上他的皮肤,便觉得指腹之下的人微微一抖。
她强作镇定,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却越发觉得孟绩的身体紧绷得厉害。
“将军,现如今已不用将伤口束缚太紧,我先帮您松松地用绢布绑住吧。”卓萤只觉得脸颊发烫,连带着指尖也滚热起来,“还需要将军转过身来。”
几乎是一瞬间,孟绩便从榻上翻下,立在了卓萤面前。
卓萤半低着头,将干净纱布绕过他的后腰。
两人明明贴得不是很近,但卓萤仍旧能够感觉到自己的鼻息喷在孟绩的腹上,以及他皮肤上散发出来异常滚烫的热度来。
她只得加快手上的速度,以求尽快离开这个房间。
就在她即将完成包扎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了孟绩的声音:“可以了。”
“嗯?”
她还在发愣,便见孟绩突然伸出手,将她朝旁边轻轻一推:“我说可以了!你可以走了!”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粗暴,似是带着鄙夷和嘲讽。
卓萤本就不防,被他一推,竟一下坐到了地上。
一股说不出是委屈还是羞愤又混着气恼的情绪顿时直冲她脑门,几乎想也没想地,她朝他喊道:“孟绩,你到底要干什么!”
孟绩显然没料到她会跌倒,见她此刻脸上满是气愤,眼中更涌出些许水汽,又想去扶她又害怕靠近她,只得胡乱转身将榻上的上衣拉过来想要先穿上。
一个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随着他的动作从他的袖中猛地滑了出来。
孟绩本能地想要去抓,就见这东西一咕噜地滚到了卓萤手边。
卓萤此刻正做好了与孟绩大吵一架的准备,见一物落在自己身旁,顺势捡了起来。
那是一只粗糙的瓷瓶。
本来看上去极不打眼,然而瓶身摸上去却异常光滑,且颜色比其他部分都来得浅些,显然是被人时时摩挲才成这样的。
孟绩见卓萤攥着瓶子发怔,夺手便要抢过,却见她手掌一翻,将瓶子藏进了自己的袖中。
“将军为何会有这物?”
孟绩将视线从她脸上撇开,冷声道:“不过是一个寻常瓶子,我手中之物众多,难道你想要我件件都同你讲明来由?”
卓萤却追着他道:“我曾用这瓶子装过驱蚊的药膏,若我未记错,这药膏我并未送过给将军,那将军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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