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46.甘露千秋镜(上)
李承明经历了险被刺杀的惊吓,又打起精神应付朝中几方势力交锋,精力不济昏睡了整整一天,才悠悠转醒。
宦官万顺福见状忙带人去请萧太后,卓萤也在生生熬了两夜之后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多谢娘子。”
长庆宫凝固了两日的空气终于流动起来,宫婢与宦官的脸上皆是喜气,万顺福趁着萧太后与李承明闲话的空档,悄悄来到了卓萤身边。
卓萤侧着身子受了他这一礼:“李内侍说笑了,原是卓萤分内之职,内侍何必言谢。”
万顺福便不再多说,又朝她揖了一礼,笑着退了出去。
卓萤刚刚将药箱扣上,就见安尚仪笑着走了过来:“太后请娘子过去说话。”
卓萤忙整了整衣襟,跟着她走到了李承明床榻之外。
“圣人安好,太后殿下安好。”
“你在宫中也有些时日了,怎么还这般拘谨?”屏风内立刻便传来萧太后轻快的声音:“别在意这些虚礼,快进来吧。”
卓萤微低着头,恭顺地走了进去。
迎着她的,是李承明两道清澈的目光。
她一怔,赶紧低头避开这视线。
“你精神头倒也还好。”萧太后上下打量着她,又转头向安尚仪道:“你这几日可是忽略了卓娘子,我怎么瞧着她清减了不少?”
卓萤忙抢着道:“殿下打趣卓萤呢,尚仪将卓萤安排得极是妥帖,卓萤岂有瘦了的道理?”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原本以为众人一心扑在李承明身上,于她和高知翔或多或少会有些敷衍,然而这两日他们的衣食寝行却样样细致,尤其是安尚仪留意到她鹃州人,许是怕她吃不惯,一日中总变着花样为她安排上鹃州风味的菜色。
又联想到前两日她曾得安尚仪借衣,便更是对其充满了感激之情。
萧太后见状,笑得越发和煦:“你住着习惯就好。圣人如今得你诊治没了大碍,我也放心许多。今日让你来原有两件事情,这第一件事情么——”
她侧头瞧了万顺福一眼,不多时,便有一个作奉御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这位是太医署的刘医令,日后圣人的身体便由他调理了。”
卓萤有些摸不准萧太后的意思,就听她对刘医令道:“卓娘子年纪虽轻,医术却是极好的,圣人此番脱险皆是她的功劳。你且不要因她年纪身份便瞧她不起,凡涉圣人身体之事,你都要细细向她请教。”
刘医令赶紧称“是”,又朝卓萤行礼,卓萤一边回礼,心中一边升起了一个难以相信的猜想来。
“原本圣人念及你入宫多日,定想念你在宫外的亲人,想命人今日便送你出宫。”待他退下,萧太后又道:“然而两日后便是诞节,圣人必要亲去宴请听法,我实在有些忧心他那日的身体,便自作主张想再留你几日,待诞节礼毕再送你出宫,你可有异议?”
这是允许自己出宫的意思?
卓萤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她压抑住心中的喜悦,垂目正色道:“卓萤谢圣人与太后恩典!反正卓萤原也未亲眼见过诞节盛况,如今正巧长些见识。”
萧太后一笑道:“在宫中过诞节算什么恩典,这里还有一个真的恩典在等着你呢!”
卓萤不解地眨眨眼,就见李承明朝她看过来:“经卓娘子调理,朕今日甚觉爽快,竟比往日更觉得神清气爽。当日娘子来得及时,又堪堪救了朕一命,朕心甚慰,本来应当场便行赏卓娘子,但朕当时精神不济,又被别的人打断,竟拖到了今日。若娘子此刻想求什么,便只管说出来,但凡朕能做到的,皆不会食言于你。”
卓萤彻底愣住,倒是小宫婢蝉意捂嘴碰了她一下:“卓娘子可是高兴傻了?”
卓萤一下反应过来,忙低头叩谢起来。
“罢了罢了,你且快起来吧!你是圣人的恩人,原是圣人与我欠你的,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出来。”萧太后顿了顿,想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便是圣人不好做主的,你可悄悄说与我听,我亦可以替你做主。”
卓萤见她笑容颇有些古怪,又似乎话中有话,可她到底形容不出那种近乎戏谑的怪异感,只能作思索状。
“想来为了照料朕,卓娘子这几日没有一日得以安眠。”李承明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开口道:“反正朕这身体还要再拖累卓娘子几日,不若你先下去好好休息,待想好再向朕开口。”
萧太后注意到他的视线,露出一点若有所思的神色来:“如此也好,卓娘子尽可慢慢地想。”
她又满是怜爱地看了一会儿李承明,有些感慨道:“幸好在那般危急关头卓娘子得以进宫,不然我实在是没法想象……到底还是临东王世子的提议好!说起来,他当日更有救驾之功,圣人怕不要厚此薄彼,也要重赏他才对!”
说起李宵平,李承明眼中露出一丝激赏:“阿娘说得极对!临东王世子到底是朕的族亲,现在虽无功名,又出身芜州,可危急关头能临危不乱,想必是个难得的才俊!现下我朝正当用人之时,朕若委他以重任,假以时日,他定会成为我南宁肱骨栋材!”
卓萤听得李宵平这几个字,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沉,她没有来便想起了自己初入宫时那双阴戾的眼来。
李承明与萧太后正说着,万顺福小跑着来报:“安王殿下过来了。”
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半晌,李承明才道:“宣。”
卓萤识趣地退了下去,临走时偷偷看了他一眼。
只见幼帝略显稚嫩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霾,让他此刻看上去有种超乎年龄的阴郁。然而不过瞬间,那张脸上便只剩荒凉的麻木。
卓萤走得有些快,此时她已经顾不上仪容,只想快点回到偏殿中去。
然而,她刚刚出了长庆宫没走几步,便见一个紫衣男子朝她信步走来。
她心中蓦地一沉,眼见他越走越近,只得停在原地朝他行了一个礼。
“卓娘子?”
李守光却仿佛读懂了她心中所惧,偏偏就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安王殿下。”她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娘子可是从圣人殿中过来?”李守光的语速有些慢,像是在与她寒暄,又让她从中嗅出了些不一样的危险意味来:“圣人可大安了?”
她忍着强烈的不适感,尽量呆板答道:“回殿下的话,圣人好了许多。”
“嗯。”李守光得了答案,却并不着急走,反倒绕着她走了两圈,似乎将她从头到脚都看了个遍。
卓萤虽一直未曾抬头,仍觉得他的目光如蛇信般一寸一寸啃噬着自己,让她心中陡生颤栗的不安。
因摸不准他的心思,卓萤也无意与他再做周旋,索性心中一横道:“若殿下无要事,便容卓萤先退下。”
李守光状似不经意地朝旁边踏了半步,正好挡住她的去路,旋即轻笑了一声:“原来卓娘子小字为‘萤’啊……‘腐草为萤’,倒跟你女医身份很是般配。”
卓萤恨自己嘴快,又听着他如调笑般的口气,心中已极是不耐,正心中盘算着如何找托辞离开,就远远听见一个声音:“安王殿下!圣人见殿下久久未至,特让老奴前来接殿下!”
朝他们跑过来的,正是宦官万顺福。
今日尤其酷热,那万顺福又生得圆胖,一路跑来让他显得十分狼狈,大颗的汗粒淌在他如银盘般的脸上,被烈日一照油光可鉴,更生了几分滑稽。
“万内侍可有什么急事?难不成看不见本王已到长庆宫门口了?”李守光见被人打扰,语气已经十足十不悦。
“是老奴老眼昏花,竟不知殿下已到门口!”万顺福连抽自己几个嘴巴,讨好地看着他:“老奴岂敢催促殿下,奈何圣人追问了殿下好几次,老奴这实在是没法子呀,只得斗胆来迎殿下进去。”
李守光从鼻子中哼了一声,似乎并不愿理睬他。
“安王殿下好歹心疼老奴这一次罢。”万顺福的语气几乎算得上哀求了:“便是太后殿下也问过殿下几次了!殿下不与老奴同去,老奴实在是无法同圣人与太后交差呀!”
听到萧太后的名字,李守光神色终于有所松动,他抬头见万顺福正弯弯着一双小眼,极尽谄媚之色地仰视着自己,心中又是受用又是厌恶。
“今日日头大,卓娘子也别在外太久,要是被可晒伤那就不好了。”李守光的目光在卓萤身上打了好几个转,才不情愿地跟着万顺福走了。
卓萤如释重负,立时便转身逃走了。
又隔了两日,终于到了李承明的生辰。
南宁的天子诞节,始于高祖时期。
当时的诞节,除休假、赐宴、上寿、进奉等既定事项,又因高祖本人修法的缘故,更有斋戒、僧道贺寿、讲论等法事活动。
高祖之后,诞节便逐渐成为历代帝王遵循的惯例。
而在南宁王朝最为鼎盛的年间,凡遇天子诞节,必有八方来朝,万人空巷,席开数天不断,行庆赐无数,海内外无不欣悦的盛况出现。
然景帝当政之后,因诸侯割据渐成气候,又遭遇北庭数次进犯,南宁的国力已大不如往前,诞节虽仍循旧制,但到底不复从前气势。
李承明的生辰,恰在“六神日”前一天。
诞节当日破晓之前,整座皇宫已然忙碌了起来。
就着殿中仙鹤铜灯的光亮,李承明吃了一粒提神的丸药,又随便进了些糕饼,便挥挥手让人将东西都撤了下去。
立刻便有六名手脚麻利的宦官手捧赤黄常服、折上头巾、九环带、六合靴等物鱼贯而入。
卓萤站在屏风外,恰好透过屏风的缝隙窥见他站着让人服侍自己更衣。
李承明正对一扇金镜,晨曦的全部颜色原本被宫殿高大又厚重的窗扉完全排除在外,不知怎么却又正好有一束亮光成为了漏网之鱼恰好落在了镜面上。
金色与金色碰撞,诞生了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印在他清亮的眸子中,竟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他的脸依然是平和的,柔顺的,甚至带着脱离不了病态的孱弱,然而在这一瞬间,卓萤却突然有种他虽正历浴火,但终将涅槃向生的错觉。
没有任何一个瞬间,能比他此刻看上去更有帝王睥睨的风华在。
卓萤心中大震,听得里面又低声说了几句,便有宫婢将屏风撤了下去。
“卓娘子。”
卓萤抬头,李承明少年皇帝的外壳再也不见,他朝她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与她在镜中看到的倒影判若两人。
“多谢。”五色锦线的明囊迅速消失在他的袖中,“借你吉言,朕必取百草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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