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48.南风知我意
李承明愣了一下，眼睛却亮了起来：“君无戏言，卓娘子可想好了？”
卓萤轻声道：“自鹃州以来，孟将军对卓萤多有保护照拂，又数次救卓萤性命，卓萤对将军……感激之情由来已久。只是卓萤孩失其怙，少丧至亲，身无长技，蒲柳之姿，又生长于乡野边陲，论长相家世学识自是万般配不上孟将军，此番向陛下贸然求赏，亦只是卓萤一厢情愿，还请陛下先顾及孟将军之意。”
“卓娘子我记得今年芳龄十七？”萧太后突然道，眼内有笑意流转：“在老家可曾有过婚约？”
卓萤脸上红云密布，低下头道：“卓萤父母早逝，并未曾有过婚约。”
“想来你也是可怜人，若你父母在世，有你这般玲珑剔透的女儿，定会绞尽脑汁为你择婿，将你人生大事安排妥帖，又何须你一个女子如今自己出头。”萧太后叹了口气：“也罢，盲婚哑嫁未必就好，父母之言未必良药，如今你有幸遇见心之所属，或许是天意。你正是风华正茂之时，本就兰心蕙质，又有夭桃秾李之貌，或许于上柱国来说正是良配。只是你家族人丁单薄，祖上亦无官爵之名，要入上柱国府中恐怕不得正妻之位。”
卓萤赶紧道：“殿下明鉴，卓萤自知其陋，从未妄想过正妻之位，不敢奢求于孟将军身边有什么名分，亦不敢奢求常伴将军左右，若得一年中有几日或许能远远望见将军康健如常，便心足矣。”
李承明微微皱眉道：“卓娘子何必自轻，你与朕虽所识不长，但你的为人，朕纵使阅历短浅也看得出几分。你与上柱国，一个二八佳人，一个勇冠三军，依朕看当是绝配。”
萧太后不由笑道：“能让陛下如此夸赞，卓娘子可还需自谦？只是上柱国所在孟家是永北大族，族中子弟众多，上柱国又是一家之长，这婚姻或许便是他也说了不算。更何况，我还听说，上柱国家中还有一位老封君？”
卓萤心中流过一丝暖意。
萧太后这话明着听是在提醒卓萤她与孟绩身份天差地别，劝她早日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可这话背后何尝不是在安慰她若她终未能得偿所愿并非是她自己的原因，而是现实于她实在有很多约束和阻碍，更何尝不是在隐隐对孟绩施压，要他给卓萤一个能为她争取到的最好的名分。
然而卓萤感动归感动，心中的忐忑和歉疚却没有因此减少半分。
她借着李承明之口逼迫孟绩接纳她，起因确是因为李守光。
若非他现今已然将她逼到绝境，让她与之公然撕破脸，她恐怕并不会向李承明提这样的要求。
李守光其人，本是卓萤无论如何也不想得罪也得罪不起之人，然而经历了御花园她不得不拔刀自护之事，他定然是已将她恨入骨髓。他这样的大人物，想要收拾她这般浮萍一样的无根之人，阴的阳的出哪一招都会让她无力招架。而若她当真孓然一身或许还有骨气与之拼上一拼，然而她也有想要守护想要爱惜之人，便是再为了他们，她也必须要找一条暂避危险的路来，使他们得以不受人戕害。
只是思来想去，她发现她最终只能绕到孟绩身上。
若要暂避危险，她必须要在朝中立刻找到一个靠山，一个连李守光也不敢妄动的靠山。
而放眼如今天下，又有谁比永北更为江州所忌惮。
这一招险棋其实是令人不齿的，她耍着她的小聪明，仗着孟绩不惧李守光，借着李守光现如今还不会公开与孟绩决裂，便这么心安理得想要继续躲在孟绩身后。当然，更恶劣的是，她或许还恃了孟绩对她的可能有的……那一点点情。
而今天之前，她也并非没有想过提前求到孟绩面前告诉他实情，可以她对孟绩的了解，孟绩定然是不会同意她的请求，更可能，在知悉这一切根源之后，他会直面李守光为她讨回公道。而永北与江州之间的火已经烧起来了，她却不能在此时做一捧油。
所以她设计了孟绩，绕过他与永北的众人，直接求到了李承明面前，没有给他一点退路，也没有给自己。
卓萤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他，也不敢去看永北任何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她不怀疑孟绩已经看出了自己的盘算，拆穿了自己的伎俩，而此刻，或许最终从他嘴中脱口的冷酷拒绝会令她窒息难受但最终也能艰难接受，然而处在他与永北众人鄙夷讥诮的目光之下才更让她如坐针毡、羞愤欲死。
萧太后的话是对着孟绩说的，而他还未作出任何反应，李守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本王已过不惑，却从未见过如此奇景：在这九五至尊殿堂之下，一妙龄女郎不知羞耻的如那货郎般拼命向别人兜售自己，而圣人与太后竟觉此景稀松平常？”
他这话中饱含浓浓的嘲讽之意，当下便有思想古板的朝臣皱起了眉头，朝卓萤露出鄙夷的目光。
卓萤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心知她的请求在世人眼中定是惊世骇俗，不少人定会赞同李守光的看法认为她没有廉耻，然而她更知道李守光不会这么善罢甘休，他说这话不过是要拿所谓伦理道德来压制她，逼她低头认输。
越是这样，她越是不能退让一步，但凡她露出一丝胆怯之意，等待她与她身后几人的，便是李守光遮天蔽日永无休止的折磨。
于是，她任由意味不明的视线四面八方而来，却咬着牙不发一言地直视着李守光。
“叔父这话好没道理。”有些出乎卓萤所料，李承明的声音倒听不出对她有什么不满，反倒对李守光棱角分明：“朕贵为天子，说话当一言九鼎！卓萤为天子恩人，本就应被大肆褒奖，然她本性纯善，不求功名富贵，只向朕求一段良缘罢了。此求既未伤天害理，又未夺人所好，如此成人之美之事，朕为何不可答应？”
李守光目光阴戾的扫了一眼卓萤：“圣人仁善，或被人蒙蔽了双眼也未可知。试想若这卓娘子与上柱国当真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或许等不到圣人的恩典，上柱国早就求娶卓娘子了。如今卓娘子却求到圣人面前，上柱国又迟迟不答，想来这两人之间或有隐情嫌隙不为外人所知，而卓娘子既未如实告知圣人与太后实情，却用这等方法逼迫上柱国同意，想来也并不如圣人所以为的那般良善。”
李守光是故意的！他看似在对李承明说话，可他这话分明是说给孟绩说给永北听的！
卓萤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发现自己身体却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
萧太后看了一眼眼中已有薄怒的李承明和一脸倔强之色的卓萤，心下叹口气，微笑道：“安王的揣测并非毫无道理，这婚嫁之事，讲究的自然是你情我愿，既摆到了我与陛下面前，更没有强迫的道理。所以安王你看，我不是正问上柱国么？我知你心疼陛下年幼，急于让他明辨是非曲折，然而既是陛下早已答应之事，却断无反悔的道理。卓娘子欲得一门良缘，今日若不是上柱国，陛下与我也总会为她作其他打算。”
李守光勾唇一笑：“太后殿下所言极是，需知这一门心思的营生还是做不得，得陇望蜀虽是人之常情，但认清身份，适可而止才恐怕是聪明之举。”
“微臣斗胆，有一事求于陛下与太后。”
卓萤浑身一震，孟绩已跨出席位，朝李承明与萧太后跪了下去。
李承明奇道：“爱卿何求？”
孟绩深深看了一眼卓萤：“微臣亦倾心卓娘子久矣，恳请陛下成全微臣衷心，微臣愿以正妻之位待之。”
李守光手指一松，双耳白玉的酒杯一歪，大半杯金色的清酒便泼到了他的衣摆上。
他顾不得浑身湿漉，几乎以失态的姿势扭身去瞪着孟绩。
卓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倏地抬头去看孟绩，想从他脸上看出口是心非的端倪，却只能在其面上找到超乎寻常的平静。
“你们……”
不过片刻，忽听李承明抚掌而笑：“好个同声相应！今日朕当真才知何为心有灵犀、歙漆阿胶！既如此，朕便……”
“陛下且慢。”萧太后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又目光灼灼的紧盯着孟绩：“虽上柱国有言，然以正妻之位待卓娘子这话，你可当真？”
孟绩朝她行了一礼：“微臣在天子与太后面前，自不敢有半点虚言，微臣欲求卓娘子为正妻，其心天地可鉴。微臣虽为长子，家中事无巨细由老祖母操持，然祖母尝言，若微臣能有幸觅得莫逆于心之人，人生大事便可由微臣自己做主。微臣初见卓娘子时，便觉与她一见如故，后因种种原因结伴北上，期间更觉她颖悟绝人、绰有余裕，因此对她思慕之心更甚。然微臣乃一介莽夫，在卓娘子面前常觉惭凫企鹤，未知其心意，更不敢贸然打扰。今日乍闻卓娘子所求，微臣欣喜若狂之余，只恨自己木讷怯懦，竟不如一女子豁达坦荡，还累其被戳脊骨，实在有愧丈夫所为，故臣斗胆以求陛下，还望陛下成全微臣此心。”
他的脸难得一见的有点红，眼神与语气却认真诚恳，卓萤心中微震，眼眶不期然竟有些热。
“正妻之位不可儿戏，”萧太后听罢，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出的复杂：“上柱国当真想好了？”
这是萧太后第二次问孟绩，电光石火间，卓萤明白了她的意思。
萧太后虽对她颇为袒护，应该也乐见她嫁给孟绩，然而却不愿孟绩娶她为正妻。
她娘家势力早已凋敝，如今只有李承明这个空壳皇帝儿子，手中一丝实权也无，不得不受制于李守光，数年来如同赤脚走钢索，稍有不慎便会从云端跌落粉身碎骨，行至如今早就如履薄冰、殚精竭虑。
她急需要拉拢一股势力来与李守光拉锯对峙，以求尽可能保全李承明的地位和安全。或许在经历了李承明遇刺事件之后，她更明白了此事的紧迫性，所以她亟不可待地朝孟绩抛出了橄榄枝。
而与永北联姻，或许就是现如今在她看来最为诱人的筹码和相对牢固的盟约。
所以卓萤猜想，成全她的请求，是出于萧太后的仁慈与信义，其间也有对她的感激，但她最终的想要的却是要孟绩娶一位皇室之女，甚至极有可能下嫁一位公主给他。
而萧太后的第二次发问，其实是在提醒和暗示她，报答圣恩的时候到了。
卓萤本就对孟绩求娶感到十分意外，又听他开口便是正妻，更觉手足无措。她心知这本就是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只待当下借他之名得以脱困，便再向他细细道歉，届时她更会求去，定不会成为他的负担与累赘。
若当真成了他的正妻，自己不但无法为他提供一丝助力，反而会因此让他连萧太后也得罪了，于他于永北根本惜指失掌、随珠弹雀。
想来萧太后笃定她会想到这一层，所以才有此问的吧。
卓萤心中虽已透亮，但心中漫起的寒意却更甚从前。她虽从来便明白这世间没有天降美事，所有得到必有代价的道理，但她此刻却不愿再看萧太后的慈眉善目，甚至仅仅站在这金銮宝殿之下，就让她心中止不住的恶心。
她深深吸了口气，朝李承明行礼道：“卓萤出身卑微，无才无德，若为上柱国正妻只会引为全天下之笑话！上柱国向来温厚心软，刚才所言定是不忍见卓萤受辱，却未必出于其本心，卓萤绝无为其正妻之心，更无其意！或无名分也是卓萤心甘情愿！卓萤刚才所言皆出自肺腑，求陛下明鉴！”
她一边说一边感到却有些奇怪，萧太后这般明目张胆拉拢孟绩，李守光竟不发一言？
李承明见她拒绝得如此坚决，有些诧异，眉头不由皱起。
萧太后却笑得和善：“既卓娘子这般坚持，无名无分到底不妥，不如还是……”
“卓娘子。”孟绩突然直直朝卓萤看了过来：“你可是不信孟某真心？”
卓萤万万没料到他竟会当众朝她发问，心跳都乱了几分：“我……”
“孟某适才所言皆是出于本心，绝无怜悯之情，亦无欺瞒之意。孟某祖母常说孟某倔强如牛，便撞南墙也不愿悔改，如今对卓娘子，孟某或许亦是如此。”
他顿了顿，好像在酝酿什么，然后一个字一个字认真道：“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孟绩此生，欲求卓萤为妻，孟绩此生，唯求卓萤为妻。孟绩身侧，早容不下旁人站立。”
卓萤定定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是那么清亮，态度是那么坦然，笑容是那么真挚，纵然他们之间青山隐隐、碧水迢迢，数不清的纷纷扰扰、刀光血影在彼时在未来，此刻，她却只能从他那双如日出江面波光粼粼般的眸子中，看到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倒影。
卓萤喉间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李承明站了起来，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萧太后，朝他们微笑道：“如此，朕便祝你们鸿案相庄、梁孟相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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