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这不是徐清第一次在苍蝇馆子里听到有食客问:你喜欢梵高还是达芬奇?
另一个食客回答:我喜欢你妈!
胖子笑得浑身肉颤,险些把手里捧着的一摞碗摔碎。徐清上去扶了一下,问他放哪里,胖子指指后头橱柜,好奇问她:“你喜欢谁?”
徐清说:“我喜欢达芬奇。”
胖子说:“那我喜欢梵高。”他喜欢跟人不一样,“你要是喜欢梵高,那我就喜欢达芬奇。”
你看,艺术作品的评判标准就是如此荒诞。可不论有多荒诞,至少标准还在人身上。当有一天标准变成名利、权势,市场价值和舆论热度,不是梵高也能成为梵高,不是达芬奇,也能胜过达芬奇。
到那一天,成败不再由你左右,输赢都会将你摧垮,而你左顾右盼,不知自己赢在哪里,又输在哪里。
程逾白在前台看两人小心翼翼把碗放好,胖子拿着菜单问她想吃什么,她低头细看,一缕碎发垂落腮边。
风一吹,她抿着发丝,抬头看向他。
程逾白嘴里冷不丁冒出一句:“梵高更值钱。“
胖子转头骂他:“肤浅。”
徐清放下菜单,洗了手去窗边坐下。程逾白从裤子口袋掏出只冬青小酒杯扔过去,胖子手忙脚乱地双手接住,问他:“什么意思?”
“给小胖的生日礼物。”
“还有三月呢。”
“九月份不是就要开学了吗?”
胖子盯着小玩意上面的紫口铁足,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明朝的?”
程逾白笑他无知,走过来指点:“晚清的,你仔细看,青绿色和乾隆以前的冬青不一样,用的是纯正陈湾釉果釉灰,拌和紫金土,档次比冬青高至少一倍,你要说学名,可以叫冬正器,出土时就剩一只了,不过没什么折损,去市场卖小心点,别被人骗了。”
冬青是青釉的品种之一,生坯挂含铁金属氧化物的釉料,经高温还原焰烧制而成,青色偏深凝重。特点是青中泛绿,浑厚明亮微流淌,釉面平净无纹,用此釉装饰的瓷器称为冬青器。器物以盘、碗、瓶罐居多,主要仿的是北宋东窑制品。
历史悠久,加上明朝以前多仿冬青釉色,少有仿其紫口铁足,官窑瓷胎中使用紫金土,因为含铁量较多,所以胎色偏紫黑。由于釉料的流动性,烧制的时候会向下流淌,所以口沿部分的釉会浇薄,显露紫色的瓷胎,称之为“紫口”,同时为了防止在烧制的时候器皿黏连,所以官窑足底不上釉,烧制完成后露出深色胎体,称之为“铁足”。
“紫口铁足”也是鉴别官窑的重要特征。存世稀少,清末民初改进为冬正器,更是万里挑一,价值不菲。
胖子觉得烫手,忙要塞回给程逾白:“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你也是,怎么能就揣在口袋里?”
“你管我?又不是给你。”
胖子知道他什么意思。他和媳妇都不是本地人,得买学区房才能让儿子上心仪的学校。程逾白之前给他找人问过了,小胖成绩差太多,没法走后门,要走也得砸一大笔钱。与其如此,倒不如买房,只东凑西凑,还差一大截。
程逾白看出他的为难,直接拍板:“行了,给我整个小炒肉。这顿你请。”
胖子醒过神来,拽他胳膊小声道:“你和徐清……”
话没说完,有客人来结账。程逾白探手从柜台后拿了两瓶啤酒,叮嘱胖子:“别弄太辣,徐清吃不了。”
“噢。”胖子傻了,徐清不能吃辣?为什么他不知道?
他拿手机偷拍了张照片,甩到群里。
秦风:是清妹吗?清妹吗?清妹吗?
老张:你眼瞎?
秦风:老程终于开窍了,呜呜呜爷青回!
胖子:你有病?
老张:爷青回什么意思?
秦风:一浮白和清妹yyds!
程逾白轻笑一声,把手机合上,拿起啤酒示意徐清:“来一杯?”
“不用了,找我什么事?”
程逾白不勉强,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完才说:“你昨儿夜里去找我了?”
徐清没好气道:“想看看你取胜后的嘴脸。”
“哦?怎么样?”
“自己照镜子看看不就知道了?”
“怎么没叫我?”
“怕搅了你的好事。”
“真怕搅我好事还偷听那么久?我和黎姿……”
“我不关心。”徐清打断他,“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
程逾白察觉她的不对劲,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股烦躁。他自顾自给她倒了杯啤酒递过去:“有心事?”
徐清抬手喝完,肺管子顺畅不少,但还是没好气:“跟你说得着吗?”
程逾白笑了:“说说看,也许说得着。”
徐清看他一眼,跟谁说都行,就是不会跟他说,不过她也有想问的事:“《大国重器》是你故意给我挖的陷阱?”
“我没那个本事算好你每一步。”程逾白说,“许家父子搞内战,许正南顺势丢包袱,也是我所料不及。要不是老东西临阵退缩,你跟许小贺哪来的机会?”
“许正南为什么退缩?”
“做生意哪有绝对的一本万利?他光想好处,不想承担风险,我没时间再陪他耗下去。”
是吗?一条船上利益共享的两个人,会因为常规的投资风险就拆伙吗?
程逾白好整以暇:“怎么?”
“没什么。”
“那行,你要没想说的,该我问你了。”玻璃杯磕在木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程逾白一改随意姿态,坐直了看她,“我在摩冠杯内审环节看到你的作品,这是纯元协会主办的比赛,负责审核的都是协会成员。里面有个行政主任,姓江。为避免不同赛道出现个人喜好雷同的现象,这次我们采用了分组筛选,江主任主要负责艺术瓷第一轮内审。你的作品本来应该划分到日用瓷赛道,不知道什么原因,出现在艺术瓷内审里。我要求重审,江主任再三强调,虽然蝶变是茶器主体,但你的修饰和表达手法更趋向于艺术作品,就应该在艺术瓷赛道里。”
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目前蝶变进入了总决赛,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徐清曾为了某种心思仔细观察过程逾白,她非常了解他的一言一行,也看得懂他每个肢体语言背后的意思。当他面无表情时,眼神最为细微,你会发现他将全部注意力,都用在无形的威压上。
那眼神里藏着伏卧草地的毒蛇。
她知道程逾白在试探什么,这个时候应该迎着他的目光,狠狠地质问他什么意思?比赛结果还没正式公布,她怎么会知道?
可她做不到。
她最终还是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这就是你今晚约我的目的?”她问,“你想说什么?”
“你不否认吗?”
她摆在桌下的手逐渐攥紧,脸色开始泛白。
程逾白声音发紧:“你给了江主任好处,让她保你进决赛?”
“你有证据吗?”
“徐清!”
程逾白一吼,徐清心吓一跳,脱口道:“一个网络投稿还没结束就已经开始内审的比赛,本身不存在任何公允性,但凡你们讲究公平公正,我也不会有机会钻空子。”
“我跟你讲公平了吗?”
都说苍蝇不叮无缝蛋,不检讨自己,倒先怪上鸡蛋,程逾白被她理直气壮的样子给气笑了,猛一起身,桌子上的酒水叮叮哐哐作响。
他完全不在意身边人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个所谓的名设计师,需要开后门才有把握进决赛,徐清,你对自己就这么没信心?”
“我……”
“你认为蝶变,作为一件批量生产的产品,应该出现在日用瓷赛道,还是艺术瓷赛道?”
“当然是……”
“是什么?”
徐清愣住。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愣住。
“说不出来吗?你认为蝶变是产品还是作品?你敢说她是一件作品吗?你就这么糟蹋你的作品?!”程逾白双手按在桌上,隔着半米不到的桌子俯视她,“徐清,五年了,你一点也没变……”
仿佛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徐清忽然色变,声音发颤地喝止道:“程逾白!你就没收过钱吗?纯元协会每年举办摩冠杯,每年都内定,其中的关键是什么你不清楚吗?你身为协会副主 席,如果没有你的默许,江主任怎么敢?你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你的意思是,比赛本身是脏的,你就可以同流合污?”程逾白摇摇头,长出一口气,“徐清,你无可救药。”
徐清拿起包就要走,程逾白也不拦着,只道一句:“我会把你刷下去。”
她脚步顿了顿,没应声。
程逾白喝完杯中啤酒,一张脸完全冷了下来:“我提醒你,《大国重器》充其量就是一档节目,想脱身容易,纯元瓷协就没那么简单了,里面水浑得很,别乱动心思,小心……作茧自缚。”
胖子端着小炒肉出来,只看到徐清一抹背影,忙冲出门口喊了几声,又回到桌边。
程逾白已经扔掉玻璃杯,拿起啤酒瓶往嘴里灌。
胖子踢踢他的脚:“人好不容易回来,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蹬鼻子上脸?人家是女孩,大庭广众的,就不能给她留点面子吗?”
“我还没给她留面子?我要不顾及她的面子,今天根本不会约她出来!”
“那你不好好说?”
“你当我绕那半天弯子在过家家?搁以前我早就直说了。”
“直说什么?又要说人家华而不实?她那时候才多大,小小年纪刚出社会,你知道这四个字有多重吗?知道会带给她多大的影响吗?”
“我……”
“你什么你,我知道你是恨铁不成钢,可有些话不能说,说了就没法回头。”胖子说,“尤其你俩的关系,这话更不应该由你说。”
这两人都一个样,平时端着性儿,谁也惹不着,开什么玩笑都不要紧,可一碰面就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程逾白撂下酒,望向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声音闷沉在嗓子里:“可我不说,就没人说了。”
胖子叹息:“一白,每个人际遇不同。你不懂……有些人活着,尊严比命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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