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徐清在医院导诊台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猜出来程逾白可能出现的病区。她翻开通讯录,滑到底,退出来,按下记忆里一串久远的数字。
其实没抱期待的,毕竟这么多年了,应该早就换了号码,没想到电话却意外地接通了。
徐清在忙音消失的一瞬间挂断,手指像是触电般,贴在衣角等待灼烫的感觉消失。
护士问她有什么需要,她摇摇头,跑到医院中庭花园找了张长椅坐下。两个小时后,她还是决定离开,正要出门的时候却看到小七。
徐清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循着小七的方向跟了上去。到病房前,小七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倒退两步回头,刚巧和徐清打上照面。
徐清假装没看到小七铁青的脸色,硬着头皮上前,也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隐约只有一句,“你是不是要把程家的名声全都糟蹋完才肯收手?一白,你让我失望透顶!”随后门从里面拉开。
不妨外头就杵着两尊门神,对方被撞得一顿,气恼地瞪向他们:“没长眼睛吗?杵在面前干什么?!”
程逾白料到外头是来送饭的小七,随即道:“小七,你去送送李叔。”
“我不要你送!你好好想想我今天说的话,否则别再来见我。”
话是这么说,小七还是乖乖地跟了上去,哈着腰一路哄李叔离开,临走前他把保温壶塞到徐清手上,徐清看着保温壶,想起“李叔”的身份。
程敏去世后,作为副厂长的李可接手百采瓷厂,收拾残局,也一并负责传授程逾白陶瓷技艺。可以说程逾白一身的本事都是跟李可学的,李可是他的师父,早年在景德镇也是一位人物。
她很早以前就听说过李可,拜在程逾白祖父名下,比之程敏更有制瓷天赋,先辈流传下来的古老技艺,他比程敏学得更深,后来开设百采瓷厂,程敏主生意经,李可就主内行制瓷,两人分工明确,百采瓷厂蒸蒸日上。
后来十大瓷厂没落,他渐而消失在经济改革的浪潮中。
谁知大学第三年,李可忽然大闹吴奕办公室,她当时正要去给教授汇报功课,刚进门就被一只烟灰缸砸中脑门,淤了好大一块青。动静闹得太大,甚至惊动了校领导。后来那事怎么收场的她不记得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事,竟让两个在业内都叫得出名号的人物大打出手,只从那以后,程逾白再也没提过李可的名字。
护士见她杵在门外可疑,离开咨询台朝她走来。徐清察觉对方意图,下意识顺着没关严实的门缝挤了进去,随后关上门。
可一看到眼前的情形,她就后悔了。
“你怎么来了?”
程逾白手上动作没停,有条不紊地套上干净的病号服,系上纽扣。忽然不知牵动哪一处伤口,他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徐清上前把保温壶放到一旁,给他搭了把手:“你还好吗?”
程逾白咬着牙缓了一会儿,坐回床上。
徐清盯着他小腹的位置:“什么问题?严重吗?”
“没什么,就是切了一小块胃。”
“胃癌?”
“差不多。”
“怎么会?”他才多大年纪?
“不信自己看病历。”
“会死吗?”
程逾白似笑非笑:“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徐清这才松口气,在一旁坐下:“刚才那个是你师父吗?”
“你还记得他?”
“好像很久没见他了。”
程逾白意味不明地瞅她一眼:“他现在住瑶里古镇,我妈也在那儿,平常不过来。“
徐清很自然地想到,大概是知道他生病才过来探望,不想程逾白又说,“他看到《大国重器》的节目,很生气,特地过来骂我。”
李可和改革的反对派们态度一样,仍活在十大瓷厂的旧梦中。百采瓷厂是程敏和李可一手壮大的,他亲眼见证过那时彻夜不息的窑火,就跟日月星辰一样永恒、璀璨。曾见过那般辉煌,便至死终老,也无从甘心,无法认命。
“小时候我也跟他一样,活在十大瓷厂的美梦里,可越是长大,我越是发现,那条老路走不通。”
认知的落后和潜意识里的回避,让李可一直活在乌托邦里,不愿清醒。这些年来,随着百采改革方案的不断修缮、成形,他和李可之间冲突也越来越大,一次次破立,求变,令师徒两人离心离德,渐行渐远,终而面目可憎。
程逾白想到李可,便想到他们的当初,问她:“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徐清点点头,至今想起仍觉历历在目:“茶道表演, 你输给了我。”
那是大学第一年冬天的一场比赛,获胜者可以在“鸣泉茶庄”任选一套茶具。他相信她绝对是偶然之至,而他却专门为鸣泉茶庄背后的主人而来。后来徐清才知道,其背后创始人就是吴奕。
吴奕在全世界各地经营茶庄,传播茶道精神,以“器”构建人和茶之间的关系。
其中器皿,则为茶器。茶滋于水,水藉乎器。吴奕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于陶瓷实业也颇有见解。程逾白当时正处在迷茫时期,一面是李可守旧的复辟之路,一面是受新式教学对改革产生的思考,他无法决断,偶然之间看到吴奕的采访,遂寻上门去求教。
可要见到吴奕,势必得先赢下茶道比赛。没成想横空杀出来一匹黑马,搅合了他全盘计划。
这也是两人的开始。
后来吴奕受邀到陶瓷大学讲课,开展教学试验,让古陶瓷、陶塑、工业设计、美术各个专业的学生坐到一起,展开思想碰撞。徐清和程逾白被迫从两个世界,开始靠近。
吴奕知道他于改革有诸多迷茫,重在缺少和低端市场的摩擦,而徐清身上有股特别强的烟火气息,每天就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故而让两人多多交流,以互相弥补。
有很长一段时间,当他每天骑三轮车载着她,迎着风雪去陶溪川摆摊时,他以为他们会走到一起。
“是你让我看到陶溪川,看到乐天陶社,看到三宝村那群自得其乐的创业者,看到那些逐渐替代十大瓷厂所形成的新的星火,我好不容易放弃那不切实际的旧梦,可你为什么……”
徐清也想到那寒冬里每一场风雪,于她而言也是转瞬近十年光阴里,最为弥足的星火。
“我知道现在的行情并不适合重走老路,也无意复辟十大瓷厂,复制其他城市的工业道路,我所期望看到的是一个可以让更多普通陶瓷从业者在景德镇立足、生存的将来。设计师、文创园,工业生产,这些才能让我看到更多的就业机会和生存空间。”
程逾白承认,有这样一部分群体也正在景德镇茁壮成长,可正如她所说,没有一场改革不会流血,他必须坚持多年调研得出的结论。
历史、未来,可能性,景德镇没有一点行差踏错的机会。
他们难得没有剑拔弩张,可以平心静气说几句话,程逾白无意破坏气氛,转而道:“我们不要再争执了。”
她知道他很累,可谁不累?她沉默了一会儿,拿起包起身:“你先休息吧。”
“走了?”
“嗯。”
程逾白看着天花板,心里某处隐隐抽痛。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想必一整夜没有回家,是在忙什么?小七说她本要同他一起来医院,突然接到一通电话,是遇见什么难题了吗?他忽然想起来,自她重新回来,他还没问过一句洛文文怎么样?她在新公司还适应吗?这些年她又是如何过来的?
程逾白看着她略显褶皱的裙摆,想到先前那个短暂被接通的电话,眼眶无端端泛起酸涩。
在徐清离开病房前,他忽然叫住她:“徐清,我也会失眠,会焦虑,会因为没有灵感而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会一整夜什么都不做睁着眼睛发呆,会担心做不出东西被市场淘汰,也会害怕掉入舒适圈,从而看不到自己的问题……我所做的事情,和你,和这个城市大多数人都一样。我不是天才,也没有铜墙铁壁,会受伤,也会难受。”
徐清低下头,眼睛也莫名发热。
“我知道,我们……只是在为各自的目标而活着。”她说,“你可以坚定你的立场,但我也有我的态度。”
“不能妥协吗?”
徐清微微侧身,余光中瞥见窗上一丛绿野,问他:“你曾说我的设计作品华而不实,再过十年也不可能出人头地。现在你还是这么认为吗?”
程逾白闭上眼。
他可以示弱,可以服软。
甚至可以道歉。
只要她放弃与他作对,只要百采改革能得以推进,他什么不能做?程逾白在那一刻想到的是,算了,别再逞强了,她只是一个女孩子,就让她得到她想要的自尊又如何?可如果他给了,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局面?
徐清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等到程逾白的回答。
最终她合上门,轻轻地走了。
小七提着两袋苹果回来的时候,程逾白刚好输完点滴,整个人靠坐在窗边,疲态尽显,仿佛一直没有睡过。小七觑着他的神色,小心开口:“猜这苹果哪来的?”
程逾白扫他一眼,兴致缺缺。
小七只好坚强地唱完独角戏:“还不是李叔,说什么来的时候太匆忙,忘买了。临走才想起来自己两手空空,怪道不成体统。”
说到底还是关心程逾白的身体,只面子上挂不住,一边嘴硬地让他滚蛋,一边在水果店挑拣来挑拣去。买这两袋苹果,不晓得遭了老板娘多少白眼。
小七直抹汗,“李叔那张嘴是真毒啊。”
程逾白回想先前那一通痛骂,忍不住牵起一丝笑:“这才哪到哪。”
小七连三拍胸口,庆幸自己来得晚,没听到李叔训话,否则多半连他一起骂。他以前是朱荣的徒弟,朱荣又是百采改革的头号反派,程逾白把他接到一瓢饮这些年,他没少挨李叔的眼刀子。每回朱荣暗地里搞个什么手脚,李叔都要怀疑他一回。
把他当成什么间谍分子,他可真是冤死了。
程逾白晓得他委屈,朝他扔过去一个苹果:“选票公示结果出来了吗?”
“刚要给你看。”
小七把名单调出来,递给程逾白:“我看了,反对派还是那些老家伙,这次没通过,主要是一部分人保持了中立。”
这么一来,原定的赞成票减少,就没能通过。
程逾白仔细看了名单,这次评委会的组成结构比较复杂,各阶层人士都有,分布在瓷业各领域,有文创、有历史、有瓷乐,红店等,其共通点都在社会上拥有不小的影响力。
“这些反对派你联系过吗?”
小七挠挠头,实话实说:“我去找他们谈的时候,他们都劝我改邪归正,让我重回朱家师门。”
程逾白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哦,那你怎么想?”
“哥!”小七扑到床边,眼中真情流露,“我保证,我对你绝对死心塌地。你要不要我发誓?我发个毒誓!”说着竖起手指指向天。
程逾白好整以暇地等了一会儿,问:“怎么不发了?”
小七认怂,腆着脸打商量:“要不咱还是先说正事吧?”
反对派大多拥趸朱荣,想要他们改变立场,属实为难,剩下能动的只有中立派。要想在第四次讨论会上顺利通过百采改革,除了稳住现有赞同派以外,还必须把一部分中立派坚定不移地拉到阵营来。
从谁开始,显得尤为重要。
“羊群效应听过没?”
羊群是一种很散乱的组织,平时在一起盲目地左冲右撞,可一旦有一只头羊动起来,其他的羊就会不假思索地一哄而上,全然不顾旁边可能潜伏的狼和不远处更好的草地。
人都有从众心理,个人观念或行为由于真实的或想象的群体影响,从而向与多数人相一致的方向变化。
程逾白探身从桌边拿起一支笔,在公示名单上圈出一个名字——元惜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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