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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下午,徐清按照地址找到元惜时下榻的酒店,在门口看到一张陶瓷艺术博览会的海报。前台告诉她,元惜时和助理一早就出门了,还没回来。
徐清等了一会儿,绕回海报面前,决定去碰碰运气。
她到的时候,博览会今日行程已过半。她找到一张展会手册,在某一场关于文创陶瓷的演讲嘉宾名单里看到元惜时的名字,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有志愿者在入口登记处发放集成卡,在会展厅内完成打卡任务,可以送小礼品。徐清顺手拿了一张,问里面有哪些活动。
志愿者给她介绍了几项,她听到古陶瓷三字,在地图上找到对应区位,直奔“古陶瓷”板块。徐稚柳看她一路走,追在后面问:“你确定元惜时会去那里?”
她摇摇头。
迎面遇上个装载礼品的小推车,徐清朝一旁退让,对徐稚柳解释道:“如果程逾白今天会出现在这里,我相信他也是为元惜时而来。那么他在哪里,元惜时就有可能在哪里。”
整个展区太大了,盲目搜索浪费时间,且极有可能错过对方,只能先从大概率会出现的地方找起。
仿古、鉴定,做旧,是程逾白专攻研究的方向,也是他擅长的东西。他在大师瓷一门做到了年轻一辈的代表,就算自己不想去,这么多同行都在,路上随便遇见一两个熟人,总要拉他去主场开开眼吧?
她坚信跟着程逾白总没错儿,他有的是办法找到想见的人。果不其然,一路走过去,只有古陶瓷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一看就有情况。
徐清忙拉着徐稚柳上前。里头有个洋老外正指着一只乳白色玉瓶说欺诈,满嘴飙英文,承办方也听不懂,竭力解释什么,对方只管“NO/NO/NO!”
程逾白走到一旁,从摊位里头挑出个青花碗,给老外一看,对方马上噤声,喜笑颜开地扔掉玉瓶,抱住了青花碗。
徐清对徐稚柳露出一副“我猜得没错吧?”的表情,尔后向他解释老外的情况:“他不懂陶瓷,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要买就买头青、顶青,然后承办方就给他拿了只玉瓶。他又说不是玉瓶,以为承办方骗他,就闹了起来。”
她也没懂其中的关巧,“头青、顶青什么意思?”
徐稚柳说:“头青、顶青的青,不是说颜色,而是指瓷器的质量等级,在古时候就是包烧青,成色质地一流,那只玉瓶一看就是上乘品。”
洋老外错把“青”理解为青花瓷,所以一看玉瓶就说欺诈,程逾白给他一只青花碗,他就喜笑颜开。难怪闹得动静这么大了,徐清说:“现在到哪里去找铁定包烧青的窑?没有窑厂老板敢打包票,我们这儿只管烧,不管烧好烧坏。”
她虽然没去过加工厂,但经常听同学讲烧坏了多少瓷,赔了多少钱。
创业学生大多过得紧巴巴,没本事也没底气自己供一座窑,只能去公共窑租窑位,搭伙一起烧瓷。现在都是气窑,不比古代的柴窑和民国的煤窑,气窑用液化气为燃料,利用火焰喷嘴加压,有现代仪器做辅助,可以稳定地控制烧瓷所需要的升温温度和气氛,成品率大大提升。
可即便如此,也还是会受空气、湿度,水分、窑位的影响,出来的成品多少有点瑕疵。
她跟廖亦凡一起在陶溪川摆摊时,也没少砸失败的成品,不砸不行,总不能让次品流出去吧?可砸了吧,也是真的心疼,一方面烧钱,另一方面则是烧心,后来她就干脆不问工厂的事了,只管一心一意设计画稿。
徐稚柳猜想:“你不赞同大方向回归原始手作和个人作坊,是不是有这部分原因?”
“没错,景德镇现在大多是私人作坊、工作室和集成店,位置分散,难以集中管理,工作效率低,现象混乱,长此以往更容易造成内伤。”
不若规范厂区,将手工与机械化工业相结合,也可以保质保量,再结合终端走到前端的商业玩法,更适合市场发展,也能让更多和她一样创业困难的人留下来。
洋老外一走,人群松散了些许,他们趁势走在前面。
徐稚柳站在练摊边上,随手抄起一只赏瓶,摸了摸,放回去,再看一眼标牌上写的“官窑”二字,摇摇头。
徐清问:“怎么了?不是官窑的瓶子?”
“嗯,民窑的。”
“有什么区别?”
“历代官窑和民窑釉的配方都不相同,靠眼睛看不出来,要手摸才能摸出来。”你要说具体哪里不同,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行家们出手,看的还是经验。
程逾白也在另一头摸瓷器,战乱之后,民间的官窑瓷几乎绝迹,现在随便什么破烂都能卖几十万。水太深了,加之资本炒作,就是一本扯不清的烂账。他翻过一面,看了看,放下,再看一眼标牌,摇摇头。
动作和徐稚柳鉴瓶时竟然如出一辙!徐清在两人之间扫视一眼,心下也是一阵说不出的唏嘘。倘若程逾白能够看到他,是否会碰撞出别样的火花?一个古代制瓷高手和一个现代仿古瓷高手,他们之间是否有除了敌对以外的可能性?
正想着,忽然“哗”的一声,一只永乐五彩瓶在众人眼前,摔了个稀碎。
事情发生地太快,谁也没有预料到,一声脆响,惊得四周鸦雀无声。徐清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看到手足无措的“始作俑者”,竟然就是元惜时!
承办方负责人应声赶来,急得直拍大腿。
元惜时的助理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真不是有意的,刚才人太多了,有人在后面使劲挤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就撞到了展柜。”
负责人哪管你有心还是无意,只知道出了这么大个事,自己肯定要担责,又气又急,扯着嗓子嚎哭:“这可怎么办,你让我怎么交差啊?”末了不分青红皂白,指着元惜时就骂道,“刚才可有人看到了,就是你撞上去的!你知不知道这是明代官窑的瓶子,值好大价钱,就是把你卖了也赔不起!甭跟我说不小心,不是故意的,这么多人走来走去,怎么别人碰不着就你碰到了,我不管,今天你要不给我个交代别想走。”
元惜时说普通话就跟香港人一样蹩脚,但说得慢一点,大致都能听懂,可若加上方言,那就是天书了,助理一边快速翻译,一边向负责人解释情况。
现场保安过来维持秩序,将元惜时和助理围在中间,一副谨防他偷跑的架势。
元惜时当即色变,神情严肃,同助理低声交流。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助理明显愣住了,好一会儿掏出电话报警。
负责人见状,倒松了口气,也给上头汇报情况。结果当然是被臭骂一顿,挂完电话,负责人浑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垂头丧气地说:“先等警察来吧。”
助理上前打商量,亮出元惜时的主讲嘉宾身份,想先安排他去休息室或保安室等待。总不能就给人拘在原地干等吧?里里外外这么多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没想到负责人一听元惜时的身份,更加胆战心惊,担心主办方抹不开面子,最后还是会让他背锅,他脖子一梗,硬生生吼了助理一嗓子:“嘉宾了不起?嘉宾就可以撞坏展品不赔了吗?”
助理忙抹汗:“不是不赔,你怎么能这么想?”
“你们一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哪里惹得起?工作都要保不住了,我还管你要不要脸!”
旁边展区的代表们考虑到博览会还要进行下去,上前来劝说。负责人态度坚决,不为所动。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一道声音插进来:“我看今天这事,警察要不过来,恐怕还真不好善了。”
众人回头,见程逾白上前,随手抄起一只雍正年间官窑生产的高足琵琶尊往地上一扔,哗的一声,又是一地稀碎。
负责人吓得直翻眼睛,被左右拉着才缓过一口气。
眼看地上又多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他哭喊着朝程逾白扑过去:“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要我的命啊!”
程逾白托住负责人的双臂,将面容枯槁的中年人扶起来,笑道:“几只赝品,哪里要得了你的命?”
“你说什么?赝、赝品?”负责人立刻推开他,“怎么可能?你别瞎说,这些可都是、都是从……”
话说到一半,负责人说不下去了,咽了口口水。如果真是赝品,只能是上头动的手脚,从什么渠道拿的这些展品或是什么环节出的问题,其中轻重,他哪里还敢多说?倘或被这人说对了,照这标价,可不是小事,说不准要吃牢饭的。
负责人浑身一哆嗦,大气也不敢出。
围观群众亦大片哗然,纷纷交头接耳讨论起来。
有人不信,说道:“这是正儿八经的博览会,有筛选审核门槛,外头还有记者,你不能瞎说。”
“这要换个人还可能胡说八道,咱们这位是谁?古董鉴定的行家,哪能随便砸自己的招牌?”
“就是,一瓢饮的大名,各位没听过?”
徐清也不知道这几位是程逾白在展会上偶然遇见,还是特地找来的托,帮的一手好腔。程逾白倒不在意,拉了拉修身的西裤半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片,里外看看。
要是一般的瓷器,鉴定主要看底足,款识,辨别胎土,但这明显已经把仿古瓷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光看外在肯定不行。
所谓仿古瓷,就是从原料到工艺,每一个环节都复制古代。譬若这只雍正时期的琵琶尊,要仿得跟真品一样,瓷泥就得用和清代相近的,陈腐最少三年,工艺上不能用球磨机,得用脚踩泥。釉和色料都用过去的配方。烧制时得装匣钵,用松木,放在古老的柴窑烧两天一夜等。
这种高仿再加上高手做旧,凭什么专家拿什么仪器,都看不出来。
“只有一个,汝窑哥窑时期的工艺失传了,配方不知道,只能靠试,可以把视觉效果模仿地惟妙惟肖,但做不到一样的化学成分。再一个,真正的古瓷,经过上百年的风化,瓷器釉面的分子结构会变松散,故而旧瓷器看上去很润,光泽柔和,但是新瓷器会亮,有贼光。”
这就催生了一门新工艺:做旧。
景德镇的做旧工艺不仅领先过去,还领先现在的鉴定技术,这就造成大量赝品在市场流通。程逾白以前在展会上,看到某权威信誓旦旦打包票一件传世瓷器是正品,遭到一帮人疯抢,结果买主拿回家摆了一段时间,就说引苍蝇,找到他头上来求教。他一看就知道为了迎合传世风格,工匠在做包浆时抹了有机物、脏东西或是放在粪坑里泡过。
反正做旧方法多得是,为了效果逼真,什么奇招都能想得出来。不过仿古瓷就是仿古瓷,把仿古瓷当成正品来卖,都是用来骗外乡人的,一般要倒好几手,源头难查,最终都会流出景德镇,很少会在镇内流通。
警察来了之后,把相关物证和人员带去警局。元惜时的助理殷殷切切地望着程逾白,指望他一起去警局做个鉴定和见证人。
程逾白似不认识元惜时一般,转头要走。眼看人就要出古陶瓷展区了,元惜时快步上前叫住他。
他回过头来,面露疑惑:“您是?”
元惜时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自我介绍时一张脸涨得通红。程逾白又是惊讶,又是惊喜,忙同对方握手。一番寒暄后,元惜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艰难开口:“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请您为我证明清白。”
程逾白是鉴定所的权威,有他作保,比什么都牢靠。程逾白对他的信任表示感谢,只确实有为难之处:“您也知道,能做出这种水平的赝品,还敢在市面上流通,其背后关系肯定不简单,我若是帮您去警局备案作证,或许会引来无妄之灾,还有可能被人报复……”  
这种事说不好惹来一身腥,元惜时完全理解艺术家爱惜羽毛、躲避祸端的心态,直言道:“我们可以申请保护。”
程逾白依旧道:“保护能维持多久?今后我还要一直在景德镇生活,您到时候离开了,我却……”
元惜时观他神情,似为难,又似不那么为难,忽而明白过来:“那您的意思是?”
“其实倒手买卖这种事在市场也不算稀罕事,固然有点风险,倒不至于真的伤害到我,只有点麻烦罢了,可如果您愿意为百采改革投上宝贵的一票,那这点麻烦就不算什么了,我也很愿意为您效劳。”
元惜时难以置信,头一次看到直接把“交易”明晃晃写在脸上,丝毫不加以遮掩的混蛋!
为了迎合今天的主题,他特地穿了一件和服改造的白鹤长褂。鹤有吉祥寓意,也是陶瓷常用的元素,他原以为今天会是一场美妙的关于中日文创的交流活动,却没想到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他大跌眼镜!
糟糕,简直糟糕透了!要不是良好的修养在约束他,他甚至想骂人!欺负他听不懂中文,就看不懂戏剧吗?究竟是谁在背后推的他,又是谁一手导演了这场戏?
他生平最厌恶自作聪明的人,把他当成傻子吗?他后退一步,微微欠身:“谢谢您刚才为我解围,后面的事就不劳烦您了。”
助理当即白了脸,连三相劝。元惜时态度坚决,不肯退让。
程逾白早有所料,上前一步,附在元惜时耳畔压低声音:“元先生大概不了解吧?中国的鹤,除了有长寿吉祥的寓意,还常用在文官补服上,被人称作一品鸟,寓意一品当朝,是高官、权势的象征。”
元惜时蹙眉。
程逾白轻笑:“四世堂想要在中国推行日瓷,景德镇是梦想启航的不二之选,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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