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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


  又是一个雨夜,徐稚柳站在窗边,看那落败的芭蕉叶,想到前不久还临窗对描过它的生机,心下不知悲喜。
知县夫人娘家在江西有点来头,娘舅调至户部谋差,里面少不得也有安十九的走动,几家人依附着可直达天听的权阉,算是在江西扎稳了根。
原先设计阿南时,浮梁知县虽没有亲身参与,但多少晓得内情,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替贵人办事。如今贵人得偿所愿,徐大才子业已成为权阉面前的红人,送来的《雨夜芭蕉图》更得舅父青睐,县令脑筋一转,也想好好笼络才子一番,于是翻查前知县留下的旧案,在里面摸查线索,通过对户籍的追踪,查到当年人证的下落。
一开始,城南锣鼓巷有名女子在家中自缢身亡,其母发现后立刻向县衙报案。仵作验尸后,得出结论女子生前曾被人玷污,恐不受其辱才自杀身亡,于是排查周边线索,有一人证说,曾亲眼看到徐父慌慌张张提着裤子从遇害女子家中走出。
同一时间,女子父母正好外出访亲,家中只有女子一人,符合犯案时机,于是,奸淫罪的罪名就扣到了徐父头上。任其百般自证与女子素不相识,县令始终当他死不悔改,后判处斩刑。
一桩冤假错案,令徐父含辱屈死,当了真凶的替罪羔羊。当时徐稚柳年纪还小,所做有限,亦听从母亲教诲,决意考学为父报仇,谁料家道中落,被迫走上从商之路,到如今满目疮痍,唯有一腔恨意,在少年心中肆意疯长。
徐稚柳恨极那遮天蔽日的权势,亦对其渴望至极。如今有了翻案的机会,他势必要抓住时机,可一问才知,当年的人证——打更人四六,如今竟在安庆窑当差。
四六是王瑜身边的长随,颇得信重,进出都有一帮人伴随左右,少有独身露面的时候。加之近日安庆窑出了倒窑事故,与湖田窑的关系日渐紧张,四六更是行事小心,除了为王瑜处理窑务,几乎足不出户。
徐稚柳派人盯了两日,始终没找到机会接近四六。更何况他当年作伪证,一定是受人指使,绝对不会轻易翻供,要找到恰如其分的机会和他聊一聊,眼下最好的时机就是——梁佩秋生辰。
这一夜,雨一直到天明时分才将将止住。徐稚柳彻夜未眠,天一放亮就出了门。
门房先生将檀木盒子转交给梁佩秋时,他整个人都傻了,一再追问:“是谁让你送给我?”随即又问,“来人可还在?”
“在的,或是在等赏钱吧。”门房先生见他激动,仔细回忆来人的长相,并无特殊之处,“就是一个车夫。”
梁佩秋忙随门房先生见车夫,车夫拿了赏钱,说道:“我也不知那人是谁,但他指名说要给今天的寿星,另祝你长命百岁,岁岁和乐。”
车夫走后,梁佩秋回到房内,悄悄打开檀木盒子,一时又惊又喜。他想得没错,是那人,只有那人会赠他翠缨和瓷兔。
可他为何突然示好?难不成是对当初那只五福盘扣的回赠?否则以今日之处境,他怎会送他生辰礼?
想到这里,他又落寞起来。
按照清律,年满十六就是成年男子,纵使今年里外都不太平,可王瑜还是为他置办了几桌酒席,列席的多是安庆窑烧做两行的工人,另有常年合作的瓷商、船行等主事,看的还多是小神爷自个的面子,谁叫他年纪轻轻就有这等本事,席间当然免不了推杯换盏,一醉方休。
梁佩秋也想大醉一场,来者不拒,到最后几乎站也站不住。王瑜令小厮送他回房,给他打水净面。梁佩秋一睁眼,看到面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女子,吓得魂飞魄散,酒气也去了大半。
他立刻跑出房门,一口气到外墙桂花树下,三两下就爬了上去。他这爬树的功夫,少不得练了好几年,即便醉醺醺不辨东西,也还是本能使然地找到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就在他抚着胸口打出一个酒嗝时,忽而视线一定,看到狮子弄石板路上一道颀长身影。
那身影一袭翠青布衣,腰间配丝绦盘扣,面目白净,月夜下自有一股摄人夺魂的气质。
他喝红了脸,眼神迷离,定定一看,那身影并未消失,无奈又揉了揉眼睛,身影依旧在。梁佩秋心里不由地一跳,整个人发烫起来。
就在此时,他听到那身影唤道:“小梁,生辰快乐。”
梁佩秋再顾不得许多,一个飞扑,顺着墙头跳了下去。他脚步虚浮,这一跳摔得狠了点,却是丝毫没觉得痛。他第一时间扑到身影面前,上下打量一阵,小心翼翼地碰到对方衣袖,却似烫手般收回。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柳哥,我没有在做梦?”
徐稚柳微微一笑。
梁佩秋当真醉得不愿醒来。
次日,梁佩秋睁开眼睛,已在熟悉的床帏间。他揉揉脑袋,对昨夜之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喉咙间火烧一般,燎得他生疼。
他勉力起身,披上外衣,拿起昨夜凉透的茶一口饮尽。就在这时,小厮疾步匆匆走来,至窗边看到他已起身,忙上前低声道:“不好了,四六不见了。”
梁佩秋拧眉:“四六?他去了哪里?”
他当然知道四六是谁,只一时间没转过弯来,不知小厮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昨夜有人看到四六背着行囊偷偷出了窑厂,在那之前,听说有人请他出去喝夜茶,还拿了你的腰牌。”
梁佩秋一震,忙四下搜索自己的腰牌。
这是安庆窑自家的规矩,凡出入窑厂、做坯间等贵重地方都要拿腰牌通行,以防谁里外串通,泄露陶瓷的款式和手艺等。
梁佩秋在身上没找到腰牌,又去床上翻找了一阵,还是没有。他忽而想起什么,匆匆往外走去,小厮紧随其后,至外墙附近,果真在桂花树下找到他遗失的腰牌。
只腰牌遗失了一整夜,这一夜府内上下还都醉得醉,没什么戒备,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竟令忠心耿耿的四六,一声招呼也没有匆匆潜逃,岂不奇怪?
王瑜与梁佩秋商量,先在城内找一找,等两天,若一直没有四六的消息,就上县衙报案,左右不管是什么情况,都要登记造册,免得将来出了什么事,反倒找他们头上来。也幸得王瑜有此打算,就在他们去报案时,河中打捞起四六的尸体。
仵作验尸后,得出死亡时间,就在梁佩秋生辰当夜。观其生前没有任何挣扎痕迹和伤痕,身边又有重金行囊,想是窃财潜逃,尔后胆战心惊,跳河自缢。
看着泡发的四六尸体,梁佩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呕吐起来。他反应极大,像是要将那一夜的酒水全都吐出来,更让那无形的算计,也从记忆里消失。
可惜没能如愿。
梁佩秋找上门时,徐稚柳正在三窑九会办事处,核对今年端午龙舟节的礼瓷名单,不想迎面正中一拳,左右都没反应过来,徐稚柳也愣在原地。
看清来人后,他拦住跳脚的时年和一众管事,向梁佩秋招招手:“有话我们去屋里说。”
“就在这里说!为什么要去屋里?你不敢吗?”那一拳头像是蓄力已久,既将徐稚柳打出了血,也抽干了梁佩秋的力气。
他抚着颤抖的拳头,大声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四六的死究竟和你有没有关系?”
徐稚柳静默片刻,给时年一个眼神,时年会意,朝诸位管事一拢手,相继退出。门合上后,风火神的神像前,就剩他们二人。
“那天早上醒来时,对于前一夜种种我只剩残存记忆,可即便那些记忆七零八落,也让我珍重万分,我多么希望那不是一场美梦,多么希望能拼凑出它的全貌,多么希望柳哥你能幡然醒悟,可我想错了。你赠我生辰礼,又在院墙后等待,是料准我会去那里,对吗?所以你就趁我不备,偷走我的腰牌,将四六骗了出去?你同他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他后来不辞而别?又突然跳河?”
他以为将腰牌不动声色地扔回桂花树下,就可以逃脱罪责吗?衙门的人当真不会追查四六的死因吗?一个人怎会无缘无故跳河自杀?那一晚有人看到四六出去,只要顺着腰牌的线索追查下去,不难牵扯到他。
到时候,他又要如何替他隐瞒?难道他要替一个杀人凶手遮掩吗?梁佩秋恼极怒极,亦是失望透顶,怒吼道:“你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自辩?难道真是你做的?”
徐稚柳看着面前的少年,几度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觉无力,事实摆在面前,自辩又有何用?于是,他果真一刀挥断所有可能:“我父亲当年冤死,就是因他做了伪证,而今我劝他翻供,为我父亲洗清罪名,他恐其当年真凶有权有势,怕被报复,死也不肯同意,更是吓得连夜逃跑,我料到他做贼心虚会出此下策,于是一路跟着他,后来叫他发现了我,我再次上前相劝,不料他精神紧张,竟失足掉落河中。当夜河流湍急,又是黑天,他一掉下去就没了踪影,我不是没有想过救他,只时也命也,他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他语气冰冷,麻木地评判着一个人的生死。
梁佩秋想到当年在湖田窑,为黑子之死,为一群从乞丐窝里爬出来靠双手成为窑工的人,他与徐忠辩驳,为他们正名,那是何等高义?其侠骨柔肠,令他很长一段时间回想起来,都会不自觉感叹,柳哥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
可如今呢?那很好的人,一张嘴就定了他人生死,什么叫罪有应得?便是四六当真该死,他就能自行判决了吗?纵使他不再相信官衙,也该青天下求个明明白白,怎么能稀里糊涂就断了一个人的后路?
他与杀死黑子践踏窑工的权阉有何不同!
如今再看他腰间那寓意“吉祥安泰、万事顺意”的五福扣子,梁佩秋只觉讽刺:“你究竟……还要错到什么时候?”
徐稚柳亦心间震颤,闭目轻叹:“若县衙查到你处,你自实话实话,不必为难。”
“呵,实话实说,不必为难?在你眼中,我就是这种出了事惯会明哲保身之人?”
到如今,当真应了说书先生那一句,少时一遇,误终生。
“柳哥,你知道吗?当我在茶馆第一次听到先生们将我和你的名字摆在一处比较时,我差点高兴哭了。这么多年我从未想过和你相比,我所求不过是能与你同行,若无法同行,但与你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是欢欣。”
那日他对他说,“年幼无知,才会因为某种光芒而追随某个人的脚步。如今你长大了,该明白曾经仰望的不过是一种你心中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但那个光彩并不是我。”
是呀,他追随某一种他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将其视作终生信仰,是多么甘愿成为他脚下的影子啊。
可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利用我杀人无形,你怎么可以这么卑鄙?”想到那个才刚有了孩子就死于黑手的加表工,想到多年以来在王瑜身边沉默寡言的四六,想到那具泡发的尸体,死也没有闭上的双眼,梁佩秋退后一步,声音渐弱,“你太卑鄙了。”
徐稚柳不置一词。
梁佩秋跌跌撞撞朝外走去,他知道这一走意味着什么。以今日安十九之权势,四六之死定也是一桩无头冤案,不了了之。可他能如何做?还能如何做?
他不断地想着,脑子仿佛打结一般,越是用力想法子,越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就在他即要拉开门的瞬间,他忽而驻足,回首看向那尊神情肃穆的风火神——童宾。
“再过不久就要筹备万寿瓷,这一次,我们堂堂正正比一次吧。”
徐稚柳抬头,只见那少年目光不错地盯着风火神,自也移目过去。当年为打造童宾神像,官府倾尽民力,以铸铜塑造金身,经多年风吹日晒,金身已然有了磨损痕迹,可即便如此,其双目仍炯炯有神,似阎王判官,审视着人间。
他忽而心下一跳,看向双手。
当夜徐稚柳不停地洗手,不停地洗手,血水往外面倒了一盆接一盆,可不管怎么洗,手上的鲜血好似怎么也洗不净,他气急败坏地摔翻铜盆,俯视双手,血仍在一滴滴坠落,落在脚边,泅出朵朵血红的花。
他蓦然惊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原来只是一场梦。
可是,当真只是一场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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