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当许小贺出现在镜头前的那一刻,别说现场和直播间观众,就连主持人何东也没想到所谓的神秘嘉宾会是背后主创之一,同时也是灵魂人物——《大国重器》的总负责人,万禾传媒太子爷,小许总。
光是这个身份,就让一直追节目的忠实观众们大跌眼镜,又狠狠开始了期待。迄今为止,国内有哪一档节目敢公然请“老板出台”?多大的噱头!
许小贺露面后,后台推流到最高。
直播间人数马上蹭蹭往上涨。
毫不意外,他会是今晚的红人。许小贺说:“第一次上节目,有点紧张,如果说错了什么,希望大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千万别揪我小尾巴,也千万别去扒我的黑历史,我这人禁不起扒,一扒底裤朝天,到时候大家都开始关注我的私事,就糟蹋这么好的节目了。说实话,这节目是我回国后临时接的,那会儿董事会都不看好我,就把谁都不要的烫手山芋给了我。要说筹备多年的重点策划怎么会是烫手山芋呢?还不是程逾白那厮太难搞,光为了请他当常驻嘉宾,我就好多天没能睡个安稳觉,一瓢饮的门槛都快踏平了,那厮才勉勉强强答应来。说起来,那么一个麻烦精,我怎么就上赶着当了舔狗呢?”
许小贺一张嘴真假不辨,却亲和有力,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用处,炒热直播间气氛。
何东也笑:“是啊,一浮白大名在外,很难请呀,小许总刚回国荷包就吃紧了吧?”
“那可不,不仅荷包吃紧,我这才刚刚有点起色的人生都跟着他吃紧了。”
这话一出,直播间纷纷刷起近日复古柴窑爆炸一事,观众随即明白了这期节目临时换人的前因后果。
偶有几个弹幕在夸许总风趣,人也长得帅,腿长腰细,名副其实的霸道总裁。
许小贺翘着腿,姿态闲适,确实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架势。他说:“我相信不出两个小时就会有营销号开始写小作文,说我是个二世祖,没干过什么正经事。确实,我活到三十岁,能拿出来说道说道的事没有一样。起先说让我上的时候,我心里直打鼓,想着完蛋了,这得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连我最后一点价值都要压榨?后来一个朋友说,反正我也没什么好霍霍的名声,就当体验人生了。不怕凡尔赛一回,我这辈子什么体验没有经历过?见过高山流水,历过痛彻心扉,人世间共通的情感,在我这副躯壳里不是没有得到过回响,顶着这个头衔出现在这里,我想一定是有什么格外不同的体验在吸引我。我仔细地想了很久,不得不承认,从接手《大国重器》后遇到的一系列事,的确是我这辈子非常特别的体验。它有别于任何一种平庸的体验,在景德镇这座糟糕透了的城市,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狂热与期许,我想,这大概是我出现在这里的终极原因。”
当他的话音逐渐沉缓下来,他身上的光环仿佛也卸去了,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这个男人年轻英俊,身家不菲,在世俗眼里是个啃老的混子,但他对这个世界并非没有感受。
他说今晚访谈的主题是“实业”,实业是他长期以来在摸索和探寻的道路。这条道路,为完成他母亲的遗愿而开始,他将其视作为目标,一个一定要达成的目标。
想当然的,他的侵入带有极强的功利心,看待陶瓷也没什么温度。最初他以为实业是成立品牌,打造超级IP,把以“万禾”为名的瓷业帝国做大做强。后来他发现,这是一个过于遥远的绮梦,至少对当下的景德镇而言非常困难。
为什么呢?
“在前面几期节目里,我相信大家已经有了共识,景德镇陶瓷虽是个大IP,但它没有形成集中的工业基地,没有集群品牌,没有完善的营销和物流链,有的只是一大批零散的作坊,个人工作室和小范围内有限影响的设计公司。我回国以后设想的所有美梦,放到现实来看都是泡沫。这个差距很大,大到我几乎怀疑回国的初衷,有段时间我看着周遭跳梁小丑一个个上台,就像在看一幕荒诞的戏剧,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景德镇没救了。”
许小贺没什么好怕的,什么话都敢往明白了说,说得越明白,辱骂的声音越大,深藏于骨子里的劣根性越能暴露,那一定是流血的疮口,可如果不去剐除腐肉,只会愈发腐烂。
他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不单观察到了以上这些社会成因,还发现了一个现象——景德镇之所以没救,是因为这里的人没救了。
“赶不上西方的工业进程,也比不过沿海城市的商业贸易,景德镇的短板暴露无遗,一大帮从业者还不自知,整天做着复辟十大瓷厂的春秋大梦,想着走捷径抄袭、模仿,跟风赚快钱,倒卖假货,低进高出。鸡缸杯火了,满世界都是鸡缸杯。今年流行棋盘格,就一窝蜂做棋盘格,当年流行瓷风铃,所有厂子都做瓷风铃,满大街的商铺都能听到下等瓷碰撞的声音,我想问问各位,真的觉得那声音好听吗?”
许小贺的讽刺让人不适。
他问何东,问导演,问现场观众,难道他们从身边的人和事里看不到这一现象吗?这一困顿的现状,还不够困顿吗?
许小贺再次讥讽道:“流血的人哪有时间当看官?要么血口子还不够大,要么这里,”他戳着心脏的位置,冷冷道,“早就麻木了。”
他不避讳把血淋淋的现状拿出来讲,直接以复古柴窑举例算了笔账,租一个窑位要多少钱,不同的窑位不同的价格,满窑一次从坯户身上能赚多少钱,倘若不能满窑,又能赚多少钱。柴窑的成品率非常低,大多数情况下是不可能满窑的,时间上也凑不齐。那么烧一次窑,撇除从木材到满窑、开窑等人力成本,加上定期的维护和挛窑耗费之后,还能赚多少?答案是十个里头有一两个赚都算中了彩票,绝大多数都是赔钱生意。
既然赔钱,为什么还要做仿古柴窑?
许小贺不讲人心,只讲得失,讲利益,亏本的生意为什么要做?因为心里有火。
每一年有多少柴窑厂子倒闭?那些人后来去了哪里?调查得出的数据触目惊心。在如此触目惊心的困境里,景德镇的视野仍旧局限于裹脚布般又臭又长的个人是非。
他说人不行,错了吗?
“景德镇的财富一直处在流失中,迄今为止珍贵稀有的仿古瓷越来越少,古老的码头和戏台也要进行新一轮的维护和修缮,最后一代以手艺为生的老艺术家们正在急速消失……作为一个旁观者,当我看到以上种种困顿的现象时,我一个每天只顾花天酒地的人,心里也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是一个陶瓷人,我会做些什么?我能做些什么?”
这么多天,徐清一直在劝说他“倒戈”,她认为他的立场比她更适合出面说这些话。同时,她认为他也有话要说。
他无法移开的目光,胸腔凸起的热流和种种不能理解的情怀,都在指向一个答案——他对满目所见亦有痛觉。
他的文化是有限的,只能借用李大钊先生说过的一段话,“吾辈学生,于国民中尤当负重大之责任。研究精神上之学术者,宜时出其优美之文学,高尚之思潮,助我国民精神界之发展。研究物质上之学术者,宜时摅其湛深之思考,施其精巧之应用。谋我国军事工艺器械之发达,诚以精神具万能之势力。苟克持之以诚毅,将有伟大之功能事业。基于良知一念之微明,则曹沫雪辱,勾践复仇,会有其时。”(节选《觉醒年代》)
基于良知,一念之微明。
即便没有良知,退一万步讲,他也知道许正南靠不住。
他要靠自己,要万禾传媒在九号地的使用上有应有的话语权,要把商业圈钱的那一套公式转化为自己的野心,那么他一定要做些什么。
他呼吁社会各阶层的陶瓷人都动起来,积极参与到改革当中,表达自己的思想,不要在意那是否是上等或是下等阶层该考虑的,也不要停留在“对立”的层面,一味排斥可借鉴的工业与商业案例,更不要在无穷无尽的内斗与消耗中成为时代的牺牲品。
任何一幕惨剧,既然已经发生了,不要看热闹,热闹终会褪去,沉疴无法剥除。
世界趋势当前,景德镇千年瓷都的优势已不明显,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成为一抔无名黄土。
人不贵在铭记,贵在温良地运动。
许小贺提到1925年日本兴起的民艺运动,那是一场新的智力和美学运动。发起人将民艺运动看作“普通人的手艺”,专注于普通人生产的日常用品,而不是由专业艺术家创作的高度精炼的艺术作品,这也是百采改革开展广泛教学的原因。
要知道,1925年距今已近百年。
“诸位陶瓷从业者,你们希望自己像那座仿古柴窑一样,在夹缝中生存与毁灭,直到最后,仍旧无法长眠吗?你们是否希望围绕在身边的是喋喋不休的阴谋与揣度?你们希望成为黑暗的打手还是光明的浪口?你们希望自己的创作随时面临过时的威胁,还是在某个时期某个地区被赋予某个故事?”
许小贺说,“我知道再多漂亮话也没有实际行动来得有效,为一表我这个二世祖对改革的敬意,以及对景德镇和诸位陶瓷从业者的欣赏,在未来三年,万禾传媒将联合二十家设计公司和三十家原创工作室,向改革试验班同学输送合作机会,并尽可能提供创作资源和公开透明的价格空间。目前我们已经拿到十家单位的合作声明。”
万禾传媒的公共平台实时同步十家合作机构,里面包含国际顶尖的设计师平台,也包括如洛文文这样的本土知名设计公司,绝大多数都是徐清曾经服务过的。另外几家个人工作室,原创集成店,也都是她托关系豁出脸皮换来的交情。
这些人的态度直接粉碎了关于百采改革的谣言,也震碎了不堪的窥探与算计。它很聪明地告诉你,如果你纠结的仍旧是丑闻和八卦,你会就此失去很多机会。不妄议,不轻信,比谣言更值得探究的永远是事物本质。
与此同时,程逾白布下的网正在收紧。装孙子装了这么久,他和高雯的策略总算得到阶段性成果,趁着舆论风口正在转变时,联合行动为此加注一剂强心针。
后来徐清才知道,那些天程逾白在家里看似走投无路的闲情,原是一场麻痹敌人意志的局。
高雯还说,程逾白不应该学瓷,应该学棋。
他手里捏着的都是棋子。
高雯在出动之前和程逾白打电话,整个人都很兴奋:“徐清这一仗干得真漂亮,太子爷的台本是她写的吧?也就她有这个口才了,听得我头皮直发麻。”
到今天,《大国重器》的力量已经开始显现。
说一千道一万,舆论就是用来传达力量的,要为窑厂爆炸洗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让对程逾白有偏见的大众改观,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当你对你一个人先入为主有了坏印象,说得再多,也没法让你重新认识他。
徐清要做的不是洗白,而是抛出一个论点,从而引发更多的讨论,让焦点不再受人控制,扩向更加广袤的天地。
许小贺讲困局,讲每一天发生在身边的大大小小的流失,这让人共情,也让人宽容。一个二世祖尚能感同身受,何况真真切切在经历“流失”的这些陶瓷从业者们。此时他再讲实业,讲民艺运动,并随之输送合作机会,就能起到打动人心的效果。
这是最实质的东西,也最具说服力。
许小贺无疑是这一晚最闪亮的星星。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许小贺一结束就被许正南拖进会议室,门关得死紧,不让人靠近。徐清离得不远,依稀听到吵架声。
许小贺拿着许正南被警察传唤参与调查倒卖赝品的证据拍在桌上,发狠道:“你是不是想让我把这些东西拿到董事会上,大家坐下来分说分说,看你这董事长的位子还能不能坐稳?”
“你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是警告,我劝你死了那条心,别再想着走什么捷径。”
许正南一辈子都想着走捷径占便宜,满脑子小聪明,要不怎么会娶许红?许小贺这番话往他心上扎了一刀,正中脉门。
许正南语塞,被气得胸疼。
“我看你真是疯了!为了一个女人你不仅反抗我,连公司都不顾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十家公司的合作是怎么来的,靠你一张嘴说的情怀吗?觉醒吗?放屁,他们都是商人,商人根子里就是无利不起早,那些合作都要投钱吧?钱谁来出?”
许小贺不说话。
许正南在公司有人,反应慢了一拍,总归能查到始末,看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更是气得牙痒痒,“万禾出钱,她来还?她和你签了对赌协议?”
“是!”许小贺说,“她赌上了全部身家,我他妈除了一张嘴,什么力气都没用到。”
许小贺浑身冒火。
徐清把前途压上了,把一辈子都压上了。
但凡百采改革终止,亦或中途搁置,随便哪个环节出错,三年以后,如果不能为万禾传媒带来预期收益,她就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那是笔天文数字,她不一定吃得住。
一开始他听了这个主意,死活不同意,徐清也不游说,一面在各家公司走动联系朋友,一面带他去听课。刘鸿的课,就像武侠故事里的剑,金鼓齐鸣,快意恩仇。吴奕的课,则像江南烟雨的诗,一笔绘不出长卷,需要慢慢描。
她太清楚他正在经历怎样的动摇。
后来他就投降了。
许正南骂他不中用,骂他窝囊,骂他鬼迷心窍,戳着他的脑门大骂:“她是程逾白的女人,你在她身上赌三年,输得起吗!”
许小贺立刻扫向许正南。
许正南从没见过如此陌生的许小贺,某个瞬间他竟有一丝胆寒。他竭力维持镇定,扬起头,不去回避许小贺的眼神。
许小贺说:“你永远不会懂,有很多东西比输赢更重要。”
人心脏成这样。
赢了也是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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