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李成绮出去迎接。
果不其然见一行人过来,浩浩荡荡,排场比他这个皇帝还要大。
为首者修长挺拔,着锦衣玉冠,生得一双桃花眼,却不显脂粉气,金相玉映,容貌俊美到了张扬的地步。
李成绮:“……”
自从他当了皇帝,这么无语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了。
要是谢明月既能逆龄越活越年轻并且容貌还会变化的话,李成绮愿意相信这是谢明月。
可谢明月不会!
众人窃窃私语。
季氏轻轻咳嗽一声,议论乃停止。
那被簇拥着来的少年人看见小皇帝站在殿门口迎接自己,唇角的笑容也僵了僵。
侯爷,您可真给我找个了好差事。他心道。
来人正是从小为谢明月所养,因谢明月没有妻妾子嗣,又待他如亲子无异,故而人皆称其为小侯爷的谢澈。
传令的人为讨好谢澈,竟直接将小侯爷称作侯爷。
季氏在皇帝身后低声道:“这是玉京侯之子,谢澈。”
李成绮虽然知道谢澈是谁,但仍就觉得季氏十分妥帖,于是微微偏头,朝她略一颔首表示自己听见了。
先有皇帝湿着头发等臣子,又有臣子后来拜见皇帝,再有自己甚至不来,只让儿子前来,这样的奇耻大辱,众人无不看向小皇帝,期待他的反应。
让他们失望的是,没等李成绮开口,谢澈已快步过来,欲要叩首拜见,李成绮一把将他扶起,谢澈抬头,但见少年人眼眶微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样,表情却十分惶恐慌张,仿佛生怕谢澈对他不满意,就会将他废了一般。
李成绮暗衬自己的反应大约没错,他记忆中李愔虽待宫人已到了暴虐的程度,畏威而不怀德,面对气势盛极的谢澈,他自然会惊恐万状。
谢澈一时无言。
怪只怪谢明月一日杀三帝的事流传太广了,历朝历代废储君就废储君,没有废完就杀,还连立三个,连杀三个的道理。世祖以仁德治天下,待人多怀柔,像谢明月这样丧心病狂的臣子是破天荒的头一个。
他看着李成绮诚惶诚恐的脸,只觉自己再不说话,小皇帝就真吓的要哭了,道:“臣是玉京侯之子谢澈,家父参见过太皇太后之后便身体不适,不敢以病颜面陛下,只得令臣代见,请陛下降他不敬之罪。”
他说了一堆,李成绮却全然没听谢明月连仔细想想都不愿意都借口,只借着听谢澈说话的功夫,将她再打量一番,少年意气风发,如挺拔玉树,只看着就叫人心旷神怡。
李成绮不由得感叹时光如流水,当年跟着谢明月来见他,走路踉踉跄跄,连话都说不清楚,咿咿呀呀奶声奶气的小粉团子居然也长成这样出色的少年了。
谢澈是吧,孤抱过你。
李成绮心说。
谢澈觉得李成绮的眼神十分微妙,微妙得他甚至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这个眼神毫无恶意,令他不由得有些尴尬。
若是李成绮把愤怒恼恨表现得太明显,他反而会无动于衷,偏偏李成绮只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好像害怕一样,却让他顿觉愧疚。
顺便再感叹一下谢明月给他的差事真好极了。
“岂敢。”李成绮小声道,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了把那句你之前见孤吓哭了给咽下去用了多大的力气。
“既然陛下病体未愈,便不要站在风口上了。”谢澈贴心提醒道。
李成绮脸一下就红了,诺诺喃喃道:“小侯爷请。”
谢澈自然推拒在前。
倒不是他是个谦卑恭谨的人,而是李成绮看起来实在太羸弱无害了,颇给谢澈一种不能再这样欺负人的感觉。
李成绮惶然,但谢澈执意如此他又不敢坚持,只得走在前面,离谢澈不足两步,偏偏还要一步三回头。
谢澈:“……”
虽然这个姿态做作了点,偏偏小皇帝做的十分真诚,谢澈看着他已经微微有点湿润的睫毛,把所有想说的都咽了下去。
藩王世子进京,年纪尚小,不足弱冠,无强劲外戚为援,且朝中无人敢公开表示支持小皇帝,他这般恐惧亦情有可原。
待进入正殿,又在座次上推辞了一番后谢澈终于能坐下喝杯茶了。
李成绮则细声细气道:“孤与小侯爷有话说,你们都退下吧。”
这声音乍听起来不习惯,听久了却还不错,李成绮先前做文帝时要是拿腔拿调地说话,早有人觉得他生气黑压压地跪一地,少年人这样说话,却不显得造作。
李成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多可怜可爱。他在心中称赞自己。
谢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喝了一口茶便轻轻放下茶盏。
李成绮当下紧张道;“可有什么不妥吗?”
李成绮很清楚宫中的茶未必有谢明月府中的好,谢澈喝不惯很正常。
谢澈比起谢明月是个敦厚人,自然,谁和谢明月相比,在李成绮心里都是敦厚纯良之人,他不会当着见到自己如同耗子见了猫一般的小皇帝面前直言茶难喝,还得费尽心思找个理由搪塞。
谢澈觉得这茶不好,泡的更不好,水温早就过了适合的时候,茶汤太浓,苦涩太过,在他尝来就像浓些刷锅水一般,听见李成绮颤声问话,谢澈以为对方又胡思乱想了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便拿起茶盏,答道:“无事。”
李成绮松了一口气。
在谢澈看来李成绮太藏不住事了,放松时连肩膀都软了下来。
他垂首,硬生生地又喝了一口进去。
“陛下为何不喝?”谢澈忽然反应过来。
因为他不想喝。
谢澈喝不惯,他更喝不惯。
“孤病刚好,太医说孤不能饮茶。”李成绮道。
他答的十分真挚,以至于谢澈根本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对。
在李成绮小心翼翼又满怀希冀的目光下,谢澈硬是喝了小半盏,若非李成绮开口,他可能还得继续闷头喝茶。
李成绮一面说话一面觑着谢澈的脸色,“孤能到京中,全需仰赖谢太傅,孤身上所有,皆因谢太傅之故所得,无有所谢,唯有之后宵旰忧勤,蚤朝晏退以报谢太傅。”
他说的很流利,流利得一看就是之前背过。
恐怕是御书房先生们教的。
谢澈心道。
谢澈对小皇帝还算有几分了解,知道小皇帝从不读书,背两本书就要闹得鸡飞狗跳,这话不是李成绮自己能说出来的。
谢澈听完只有一个疑问:他真知道宵旰忧勤,蚤朝晏退是什么意思吗?
谢澈没有反驳后面的话,却道:“非是家父择陛下,而是百官皆以为陛下可堪为人君,”还有李旒的信,他心中补充,“如今天下尽是陛下的,何必这般妄自菲薄。”
李成绮一下就不敢再多言,好似唯恐再说错话,惴惴道:“小侯爷喝茶。”
谢澈很悔不当初,他就是意思意思客气一下,李成绮却当成了责备。
谢澈憋闷地又喝了一口,但因为实在太难喝了,终于忍不住拿了块梅花糕放入口中冲淡苦味。
李成绮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觉得很好玩,其实未必是逗谢澈让他觉得有趣,而是谢明月这个老狐狸养出这么个脸皮薄好说话的孩子本身就很有意思。
李成绮少时内忧外患,周朝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彼时他满腹不甘,满心算计,步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生怕稍有不慎就功亏一篑,他可能从来没想过,平安顺遂长大的少年人,或许就应该如此。
李成绮努力把声音放柔,“无论如何,孤都很感谢玉京侯。”
你感谢他什么?谢澈从心底感到疑惑。
少年人双颊泛粉,好像从来没过这样的话一般,“我娘是继室,王府里还有好些有头有脸的侧妃姨娘,她们不很喜欢我娘,自然更不喜欢我,自我爹故去后,王府里便乱的很,我娘总被气得掉眼泪,若不是玉京侯,我现在还在安州。”他朝谢澈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京中很好,没有人敢欺负我们。”
谢澈对上李成绮的眼睛,意外地发现他好像没在说谎。
谢澈微怔。
“小侯爷?”李成绮比他矮,坐在同样高的椅子上得仰着脸。
少年人的面容太柔软无害,好像叫任何人都没法忍心对他说重话。
谢澈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了下谢明月是不是对这少年于心不忍才让自己过来。
绝不可能。
这是谢澈回神之后的想法。
“陛下身份尊崇,”谢澈放柔声音,“在京中,自然无人敢欺负陛下。”
这是谎话。
若小皇帝能平安长大就会发现自己身边都是虎视眈眈狼子野心之人。
也包括谢澈。
谢澈心中那点刚刚消散的愧疚又回来了,他转移话题道:“陛下宫中的茶点很好吃。”
李成绮把谢澈变化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这不做人惯了老狐狸重重点头,好像觉得有人夸厨子是件令他与有荣焉的事情,“孤也觉得好吃,其中糖蒸酥酪和酒酿樱桃孤吃着最好。”他说着说着又低落起来,连微微上挑的眼尾都垂了下去。
“陛下?”谢澈见他这个样子,觉得很像先前看位贵女家养的小兔子,让他居然想上去揉一下。
“先生们说君子不应重口腹之欲,母后就告诉御膳房少给孤做。”
这也是李愔印象深刻的地方,李成绮回忆到这时十分无可奈何。
他明明口中称孤道寡的,说出来的话却一团孩子气。
谢澈失笑。
他有点理解李旒会唯独喜欢李成绮了,如此单纯且毫无心机,搁谁都不会讨厌。
想起这样的孩子要做皇帝,谢澈心中蓦地一沉。
只是,这样的单纯还会有几年?
先前有平王娇宠,他大可做个不谙世事的世子,现在……谁会护着他,谁还能护着他?
“迂腐了些。”谢澈回答。
李成绮认同地点头。
他好像身边难得有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同性,先前的害怕慢慢褪去了,就忍不住和人家多说一些话。
谢澈怕吓到他,对于李成绮说的一切从来只认同。
两人足足聊了小一个时辰,期间李成绮虽说的口干舌燥,但十分遵照医嘱,茶一口都没动,还不时亲自给谢澈倒茶。
时日不早,谢澈告辞。
李成绮乐颠颠地把他送到外面,甚至颇意犹未尽。
谢澈偏头,李成绮的身影已经慢慢远了,注意到他的目光,竟不顾天子体面踮着脚同他招手。
谢澈便回神,幅度不大地也朝李成绮招手。
在李成绮眼里,这个动作很像小猫挥爪,于是笑得更粲然。
谢澈见他笑了,心情也好,转过身去,陪同他的女官目不斜视,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李成绮顶着这样灿烂的笑容回宫,有宫人为在他面前混个脸熟,软声道:“陛下什么事这样高兴?”
李成绮确实很高兴,便随口回她,“孤见到小侯爷觉得很开怀。”
逗小孩能没意思吗?
他先前滔滔不绝地感谢谢明月和谢澈,谢澈脖子都红了,被说得恨不得钻桌子底。
李成绮捏起一块松子水晶糖放入口中,笑得眯起双眼。
谢明月那么端着的人想来从不会逗谢澈,那就让他逗一逗呗。
“小侯爷喜欢,今日泡茶的和做点心的都赏。”李成绮把糖嚼碎咽尽后道。
“是。”宫人福身。
谢府外,刚简要和谢明月说完今日所见所闻如获大赦出来的谢澈正巧碰见欲要下马的安国公世子孟淳。
孟淳见他出来,又翻回马上,“刚见完你爹出来?”
谢澈表情沉重地点点头。
二马并行,孟淳道:“我听人你去见小皇帝了?”
“新帝。”谢澈纠正,话刚出口连自己都怔住一刻。
孟淳摆摆手,不以为然:“新帝新帝,小……新帝怎么样?真如朝中传的那般?”
朝中盛传小皇帝不学无术,蠢笨无知,乃是摄政王与谢太傅精挑细选来既赏心悦目又不会妨碍他们弄权的傀儡。
“只见一面我能看出什么。”谢澈随口回道。
“看不出内里,那长相总看得出,”孟淳没见过小皇帝,自然也很好奇为什么李旒谁都没看上,就挑中了这么个藩王世子,他猝然压低了声音,“是不是很像先帝?”
谢澈被戳中心事,扬鞭策马,只留下一句,“我如何知晓,我又没见过先帝。”
他晃了晃脑袋,尽量把自己脑中那段先帝抱他,他吓得嚎啕大哭的记忆甩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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