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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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要带我去哪?”
男人矮身下车, 垂下的长发随着动作摇摇摆摆,在黑发映衬下, 愈发显得他容貌如同云间月似的皎洁。
站在成绮与宿眠的位置, 无论怎么踮脚都看不清外面有什么,宿眠悻悻站着,思索是不是要改一改大门样式,在上面加几个孔洞。
太傅!
管事的心中大骇, 周朝确实不止有一位太傅, 然而能令禁军副统领俯首, 除了谢明月还能有谁?
管事面露惊恐, 紧张的几乎窒息,他实在想不到, 谢明月来顺意楼能做什么。
就算宿眠犯了能诛九族的大事,也没法叫谢明月屈尊降贵来抓他。
谢明月迈进大堂,宿眠看清下面是何人, 神色骤震,快速扭头看了眼身边与先帝有五分肖似的李成绮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人, 就算不如当年先帝那般显贵, 亦身份极尊崇, 尊崇到谢明月居然来花楼亲自找他。
不会真是李昭儿女吧?他心中惊愕不亚于刚才见到李成绮时。
正胡思乱想时,谢明月往楼上走。
他貌若清辉, 烛光洒在脸上更添风姿,却无端地含着一种慑人的寒意。
李成绮心道不好。
谢侯世子,安国公世子, 礼部尚书公子, 还有一当今陛下, 在花楼饮酒听曲, 东窗事发足够捆到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挨鞭子。
就算能用他们事先不知,安国公世子哄骗他们来做理由开脱,然而见到顺意楼里面情状还有什么不明白,为何明知是花楼而不离开?反而从天明留到天黑。
李成绮转身快步向之前他出来的房间走。
先得告诉谢澈他们谢明月来了,他心中盘算,宿眠这里雅间应有密道密室一类,可先躲躲,虽不光明正大,然而比被谢明月抓到强上太多。
宿眠看着李成绮离开的背影心中亦思绪万千,他清楚谢明月看他不顺眼许久,现在亲自来找人一定是有十分把握李成绮一定在,谢明月来了,要找的人却不知道去哪了,不管他没有有帮着藏,经此一事,他命有没有都还未可知。
宿眠没有拦李成绮,只道歉然声:“公主殿下,对不住了。”
酒壶砰然落地,酒液碎瓷迸裂四溅。
闻声,那青年统领骤然抬头,如刀般锋利的目光瞬间落在宿眠身上。
谢明月抬手示止。
李成绮表情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是因为吓得没握住还是因为什么,手中的扇子倏地落下,绢面被地上的酒洇湿一大块。
腕上镯子叮当乱撞泠然作响,一如主人复杂的心情。
他没必要走,因为很显然,谢明月已经看见了他。
楼下的禁军统领见谢明月不管,也没有理会悄悄往后退的宿眠。
大男人走了,留一个小姑娘独自站在那。禁军统领在心中对宿眠嗤之以鼻。
他向那小姑娘看去,怔然一瞬。
他目力极佳,不然也无法把弓用得出神入化。
竟是,那晚在灯市的女子。
他记得先前这女子同谢澈在一起,今日却要谢明月亲自出面找人。
饶是时风开放,禁军统领心中都有些说不清楚的微妙。
李成绮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不知道,是被谢明月看见他着女装好些,还是被谢明月看见他逛花楼好些。
但无论哪个好,对于李成绮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了,此刻他正穿着女装,被谢明月在花楼逮住。
衣裙秀丽,妆容精致,头上恰到好处的珠翠与妆容衣裙相得益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身姿优雅,脊背挺直,远远看去,是个亭亭玉立的小美人。
岳峙渊渟如谢明月,在看清李成绮打扮时眸光明显颤了颤,鸦羽般乌黑浓密的睫毛压下,遮住了他眼中流转的光华。
李成绮看他表情,方觉自己对不起列祖列宗太早,他李氏的脸还能再丢一丢。
李成绮干涩笑着摆手,“谢……谢太傅。”
他余光看过,宿眠摔完酒壶竟就跑了!
李成绮牙差点没被他自己生生咬碎,恨不得把宿眠丢到谢明月那任其随心处置,面对着太傅却露出了一个乖巧的不能再乖巧半点恼火不带的笑容,见谢明月敛眉看他,神色淡淡,便小步小步地往谢明月的方向蹭,“谢太傅也来逛,逛茶楼啊。”
茶和花有可能一类东西,但是在这意思却南辕北辙。
谢明月眸色沉沉,看得李成绮脊背发凉。
李成绮有预感,今日之事,绝不是拿戒尺就能了结的。
谢明月大步走上来。
他走的很稳,也很快他表情还是淡淡,淡的人心慌。
李成绮看着朝他走来的谢明月,莫名地觉得有些心虚。
但是他马上反应过来,孤是皇帝,孤为何要对臣下心虚?
难道就因为谢明月表情阴沉的像是捉奸在床的新妇他就要愧疚不已吗?
孤什么都没做,就是进来听个琴而已!
谢明月已到他眼前,李成绮余光瞥了眼楼下目不斜视的禁军,忽而察觉到站在这个位置,很有可能会被楼下看见,他后退两步,还未退回阴影之中,竟被谢明月直接攥住手腕!
纤细的玉镯晃晃荡荡,撞声琳琅。
二人都没说话,三楼长廊安静,只听得这清脆悦耳的撞玉之声。
李成绮挣脱不开,反而被握得更紧,放肆二字在舌尖滚滚,他又勉强咽下。
这时候说这种话和自取其辱没有任何分别,谢明月绝对不会放手。
李成绮收敛了满脸讨好之色,“太傅。”他顿了顿,解释道:“太傅,孤不是要跑,孤觉得,站在这可能会被人看见。”
谢明月比小皇帝高半头,成年人的身姿本就比少年人宽阔,况且谢明月本就生的高挑,肩宽而腰窄,李成绮仰面看他,觉得颇为不习惯。
谢明月的身形将他笼罩,离得太近,他身形投下的阴影将少年人全然笼罩,这种压迫使李成绮皱着眉,甚至想要后退。
谢明月原本神情冷漠,但听到这话翘了翘嘴唇,还是那样温和的笑颜。
不过却是个冷笑的样子,他乖顺地,无辜至极地垂了眼睛,盯着被自己握住的那截,底色干净甚至还泛着一点点粉的手腕,细细的玉镯就挂在那再向上一点点,玉质细腻,一时分不得是手腕还是玉镯,两人皮肤相接的地方发红,是攥出来的痕迹。
少年身娇骨柔,稍稍一碰就能留下印子。
“原来陛下也会怕被别人看见。”谢明月柔声说,他居高临下地看向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您怕什么?”
你会怕吗?
你口口声声,冠冕堂皇地说你怕被人看见,可你不该做的事情不还是做了,不该见的人不还是,照见不误吗!
这话还是柔软的,有几分缱绻的,谢明月这样说话他太熟悉了,他们相识十几年,前些年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时还能算得上勠力同心,君臣和睦,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和睦,后来数年,二人离心离德,谢明月这样恭顺而挑衅地说话他不知听了多少次!
谢玄度三字他险些脱口而出。
先前李成绮还能不顾身份反唇相讥,现在,他还不得口。
因为谢明月是他的先生,谢明月的反问理所应当,他与谢明月并不相熟,怎能念着他的字,一句一句地反驳谢明月所言?
便是吵架,都没有那个身份和资格。
谢明月淡色的眼睛望着他,他眼睛颜色并不是纯黑,看人时总令人产生靡丽情深的错觉。
然而此刻,李成绮被他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妆容,忽地生出了一种被野兽盯住的冷意。
谢明月如果想,真的可以杀了他。
就像杀死先前三位皇储那样,无论用剑也好,下毒也好,甚至……李成绮仰视着他,突然发现以两人目前的体力和身形的差距,谢明月甚至能在这掐死他。
谢明月抬手。
李成绮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动作简直如针一般地扎进了谢明月的眼中,于是李成绮就看见他唇边笑意更甚。
李成绮看见这种温柔美丽的笑容只觉毛骨悚然,他现在觉得,谢明月真的很想掐死他。
他眼前骤然黑了下去。
他想要挣扎,落在身上的东西是轻的,软的,带着微微发凉却令人安心的药香气,他李成绮动作一顿,空闲的手指捏了捏头顶的东西,发觉,那是件披风。
谢明月的披风。
李成绮微怔。
“走吧。”是谢明月的声音。
熟悉的药香使他心静,又一次被回忆与现实中谢明月触怒的李成绮在这种气味的包裹下缓缓地平静下来。
他没有同谢明月发怒的资格,更无同谢明月讨价还价的资格。
他的荣辱,他的性命,都系在谢明月的喜怒之上。
李成绮先前对谢明月性命予取予夺时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不满三十年,风水就全然转的谢明月那去了,李成绮突然很是想笑。
先前他对崔愬有着无尽的耐心与容忍,是说一不二养尊处优太久了吗,他竟这样容易生气发怒。
半晌,李成绮放低了语气,是主动的示好与缓和,“我看不见。”
他称的是我。
谢明月神情稍霁。
隔着一层衣料,李成绮看不见谢明月的表情,他只知道谢明月有片刻没有出声,周围安静的很,隐隐约约能听见雅间内的琴声。
宿眠当年在雅间隔音上废了大功夫,力图无论如何都互不干扰,李成绮从前觉得无甚大用,今日却一改往常观感。
毕竟,正因为里面听不见才不会察觉谢明月来了,不然场面只会更加尴尬。
他听见谢明月轻轻地叹了口气。
“臣在这。”他回答,很答非所问。
“你不要这样握着我,”李成绮察觉出了谢明月语气中的松动,事实上,这才是谢明月惯常示人时的样子,沉稳、温和,李成绮一惯不会见好就收,总想让自己赢的多些,再多些,“好疼。”语调扬起,像个孩子气的抱怨。
明明错的是他,委屈抱怨的还是他。
谢明月自衬收着力气,李成绮说疼无非是娇气太过。
一个少年,实在不应该被惯成这样,娇生惯养地在深宫之中,性格娇纵恣意,日后难成大器,莫说撑起一个帝国。
那又能怎么样呢?
他想。
谢明月五指松开,李成绮想抽开手,不曾想手腕刚一动,居然又被谢明月拢在指中。
李成绮:“……”
他方才就想问,你不喜欢旁人触碰的毛病什么时候治好的,真可喜可贺。
手指张开,李成绮又得自由,这次终于没有急忙抽手,谢明月手掌虚虚地托着李成绮的手腕,“臣扶着陛下。”他感觉到谢明月微微躬身,几乎在他耳边说了这句话。
一纸之距,不握和握着没有什么区别。
李成绮抿唇,“多谢先生。”
“陛下客气了。”他直起身,回答。
李成绮跟着谢明月的步子往外走,他怕摔,低头通过披风下面的缝隙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走的极慢,谢明月不催,安静地扶着他向下走去。
“陛下,小心台阶。”谢明月适时提醒。
往下走,披风摇摇晃晃,极阻碍视线。
李成绮心里想着自己要是扑下去跌倒在地的话,他李氏那些所剩无几的颜面还够不够丢,若是不够,他当场装昏过去,能不能缓和尴尬?
宿眠这楼梯设计的九曲回肠,李成绮第一次来时还觉得很有雅趣,现在却想把这十八弯的楼梯板都拆了,一块一块塞宿眠嘴里。
“注意脚下。”他轻声。
“先生好贴心,”脑袋上的珠翠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披风盖在上面,他动弹不得,这时候苦中作乐地想,别家姑娘出嫁,凤冠霞帔,盖头之下可也是这样寸步难行?“如此贴心,却还不够。”
“请陛下赐教。”谢明月声音低沉。
“先生带我下去,岂不是更快?”李成绮道。
此言既出,一片寂静。
谢明月眨了眨眼,睫毛轻轻扇动,“陛下是要臣抱陛下出去?”谢明月问。
他问的认真且正经,仿佛只要李成绮回答一个是字,他立刻就能将李成绮拦腰抱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抱出去。
那点打嘴仗赢了的快感登时烟消云散,李成绮闷声回答:“不必。”
虽然看不到,但李成绮莫名其妙地觉得谢明月好像有点愉快。
看不见的李成绮事事都要假手于他,乖巧听话,倘若谢明月停下,李成绮也会不敢往下走,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柔软的“嗯?”
李成绮终于踏到地面,那一刻他险些热泪盈眶,轻盈地将手腕一抽。
谢明月手停在半空,而后自若放下。
李成绮裙摆垂地,半身都被披风笼罩着,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有人想扶成绮上马车,但先前谢明月的表现令所有人都不敢妄动。
谢明月领着成绮上马车。
李成绮还没顾得上为难,但觉腰上被谢明月环住,往上轻柔一带。
谢明月放下车帘。
禁军统领颔首,一队人马整顿,“别忘了去要钱。”他说。
管事点头哈腰,一味说好。
他当然不敢去,但至于到底去不去,还得请宿眠定夺。
马车内,李成绮扯下披风,脸都被憋红了,头上发簪斜插,摇摇欲落,鬓发黏在泛红的脸颊上,鼻尖亮晶晶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条手帕递到他面前。
李成绮抬头看他。
“擦擦。”谢明月道。
脸上黏糊糊的李成绮自己也不舒服,故而这次什么都没说,顺从地接过谢明月的手帕。
谢明月不喜欢穿白衣,手帕却是雪白,李成绮手指一捻料子,只觉细软,他一面擦脸上的汗,一面想谢明月穿白衣的样子。
嗯,以谢明月姿容,应该不会难看。
“顺意楼的台阶不大好。”谢明月突然道。
李成绮猜他或许想说的是,宿眠那的台阶不大好。
被祸害了够呛的李成绮拼命点头,赞同道:“不好。”
脂粉被汗水濡湿,花了半边,李成绮拿帕子蹭掉小半。
谢明月静静地看着他,他一半脸还是娇媚的,秀丽的少女模样,眉眼口唇妆容点缀无一不精致,先前为他上妆的女官为他选择了玫瑰一般色泽娇艳的口脂,又撒以点点金粉,擦过水粉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便在双颊稍稍涂抹些胭脂,增加不少血气,海棠春睡一般,宛如名家笔下的仕女图,擦拭掉妆容的小半面仍漂亮的惊人,却是另一种性别的美丽,这份美丽一点都不柔软,硬玉似的冷冰冰。
李成绮自然察觉到了谢明月落在他脸上的目光,他不自觉地用手蹭了下唇角,指腹尚余残红,他知道自己眼下这幅花妆的样子一定很诡异。
谢明月手指一动。
李成绮下意识想后退,不足片刻反应过来便硬生生停住。
谢明月低眉顺眼,显不出半点锋利尖刻,道:“陛下,臣的手帕。”
手帕上蹭着汗水和脂粉,已是红红白白一片,李成绮知道谢明月喜欢干净,尴尬道:“脏了,孤回去命人赔谢侯条一模一样的。”
手帕被李成绮虚虚握在手中,谢明月二指轻轻一夹,手帕流水一般地离开李成绮的掌心。
“臣更喜欢旧的。”手帕折了几折,被重新送入谢明月袖中,“多谢陛下好意。”
谢明月居然都不讲究这个了!
李成绮险些大惊失色,他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谢明月,但他十分拜服。
谢明月可是被人搂了肩膀就要去洗澡换衣服的人,哪怕那人是当时最得他爹李言隐喜欢的康王,眼下竟能面不改色地把已经脏了手帕塞到袖子里。
李成绮上辈子当皇帝时,有时高兴过了头或者为表达对臣子的宠信倚重,偶尔不自觉地就会握住人家的手,往往是君臣二人皆双目泪垂的感人场景,唯有对谢明月,李成绮记着他不喜欢这些,二人除了吵架时,君臣十数年,包括在潜邸时,触碰次数少的不能再少。
有此种种,可想而知李成绮的震惊。
“陛下。”
李成绮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谢明月朝他微笑,“今日之事是臣莽撞,臣无意于管陛下去哪,去做什么,”这几个字他说的自然,半点阴阳怪气的意味都无。
然而就是能让人听出强调来,“只是宫中传来消息,称遍寻陛下不见,臣等担忧无比,又不敢声张,便派禁军在城中寻找,臣忧心陛下,就一道跟着,不想打扰了陛下的雅兴。”
谢明月有理有据,字字谦卑恭顺,仿佛真心实意。
要是朝臣都像谢明月这样说话,李成绮相信他都活都不到等崔愬动手想杀他。
在李成绮看来,命禁军在城中找人,可实在算不得不敢声张。
小皇帝面上很紧张道:“太后与舅舅都知道了?”他低头,很是自责,“孤一时贪玩跑出去,不想竟让长辈烦忧,朝中重臣担忧,孤……孤不日就到太庙陈罪。”
李成绮所说的是跪太庙。
他从前没少跪,因而十分轻车熟路。
“事不至此,”谢明月善解人意,“此事还未惊动太后与国舅,陛下不要自责太过。”
李成绮还没松口气,谢明月就又道:“虽是陛下私事,然而毕竟律法有言,我朝官员不得入烟花之地,陛下为一国之君,不该以身涉法。”
李成绮:“……”
可他是去办正事啊。
不过他说自己去办正事,还不如说自己去喝花酒来得更让谢明月高兴一点。
李成绮顿了顿,他发现谢明月在等自己给他一个听起来十分合理的狡辩。
“出宫一事,确实是孤提起,”李成绮斟酌着言词,“小侯爷为孤所逼迫,不得已而从之,原简公子更是无辜,乃是不放心孤的安全才跟随的,孤听闻安国公勇武过人,才得以安国为封号,孤秘密出宫,见不得安国公,便命人叫来世子,孤想喝茶,世子说听闻顺意楼的茶最好,孤与诸位公子一行人便去了顺意楼,不想竟是花楼。”
李成绮讲的很是清楚,且把所有人都摘了干干净净,毕竟私自出宫有意去花楼和私自出宫误入花楼可是两件事。
至少在态度上不同。
谢明月视线落在他脸上。
李成绮仰面同他说话,唇瓣上的口脂还在,金粉仍有残留。
谢明月相信,这若是全妆,一定明艳得不可方物,妆容化的极为精致,连金粉走向都大有讲究,倘没被蹭下,便会随着主人的动作盛光湖水般涌动粼粼。
李成绮似乎被看得有点紧张,喉结上下滚动。
“陛下,”谢明月这话说的几乎有点无奈了,“谢澈与原简身为陛下的伴读职责便是陪伴陛下读书,规劝陛下行止,若陛下有违礼之事,谏言可,死谏亦可,谢澈被陛下威慑,原简没能规劝,只凭此,他们两个又谈何无辜?”
谢明月看着小皇帝的眼睛,眼周的浅红冲淡了上挑眼尾的锋利,反而令他显得有点可怜,“为君金口玉言,陛下,您实在不该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同臣说谎。”
他说不是不该撒谎,而是不该为了这点小事撒谎。
还有……不该同他撒谎。
李成绮想叹气。
他知道想骗过谢明月是件很难的事情。
他有很多事骗过谢明月,谢明月却从不骗他,只会选择性地说出一些无伤大雅的内容,谢明月说的都是真话,但不会说出全部真话,他们彼此照顾着对方脸面,心照不宣。
从前的谢明月可不会一针见血地指出他说谎。
“孤,”喉结滚动,谢明月的目光也跟着下移,认真地,专注地看他,好像在鉴赏一幅名画,或者看一本晦涩难懂的先贤经典,少年人仿佛一下就泄气了似的,“孤不是有意想骗先生。”
“可您已经骗了。”谢明月提醒。
李成绮差点被噎住,“孤有私心,谢澈和原简都是孤亲近的伴读,小侯爷更是在孤初到皇宫时陪伴孤良多,安国公世子孤不相熟,可不该因为臣任性出宫,便要被安国公处罚。”
李成绮先前说的是理,现在陈的是情。
“人非草木,”李成绮低声道:“孤亦不能免。”他与谢明月对视,目光虽有缩瑟,但没有躲闪,“圣人忘情,我辈钟情,不知先生可也是如此吗?”
如果问的人不是李成绮,这会是最最正常不过的发问,然而问出口的李成绮知晓谢明月从前的一切。
谢卿,你为孤伴读时也是如此铁面无私,主君有罪,你冒死谏言的吗?
你是这样的性情耿直良善的纯臣吗?
谢卿。
谢明月的目光在他领口以上游移,李成绮甚至怀疑谢明月是不是在找一个更好握住的位置将他掐死。
“陛下,继续骗下去。”片刻后,谢明月回答。
李成绮轻轻吐了出口气。
不过,什么叫继续骗下去?
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谢明月嘴里居然就成了骗。
李成绮这时候才意识到先前自己的臣子和他扯谎被他揭穿时面临着多大的压力。
虽然他现在还是君主,但情状全然颠倒,时移世易,不过如此。
误入花楼这样的谎好扯,知道是花楼为何不走才难说。
李成绮毫不怀疑谢明月给他继续解释的机会,不是因为被他打动了,而是想听他怎么把这个谎圆上。
“孤很好奇。”他根本不打算再费尽心思地编瞎话。
谢明月问:“好奇什么?”
李成绮正色,“孤到了顺意楼才知道那里是花楼,孤很好奇花楼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谢明月居然点头,“食色人之常情。”
李成绮根本没想说色这件事,谢明月怎么回的这般嘲弄?
但他表情还保持着体贴与理解。
“孤对先生所说的,目前,并没有涉猎的打算。”李成绮回答。
车轱辘声辘辘,两人一时沉默。
“那陛下感觉如何?”
李成绮更想叹气。
他觉得谢明月刨根问底得十分没有眼色,这种事情是能问感觉如何的吗?
“楼下吵,琴好听,茶好喝,”李成绮道:“摔酒壶那人阴险狡诈。”全是真话。
谢明月眼中似有笑意,但李成绮不无法确定,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值得谢明月高兴的事情。
“弹琴的人呢?”谢明月突然道。
李成绮本已缓缓放松,听见这话惊了惊。
你问的这样仔细要做什么?
你很好奇吗,玄度?
“没注意看。”李成绮回答,“大约貌不惊人。”
他说完就后悔了,因为宿眠不会平白无故养一个样貌平平的人在顺意楼。
但好在谢明月没有深究。
“先生,今日之事到此是不是就……”他试探着问。
谢明月抬眼看他,却没说话。
李成绮看着他眸色浅淡却光华沉沉的眼睛,心中哀叹一声。谢明月不回答,他就只能安静地坐着。
李成绮将车帘掀开一小半看外面。
“先生,他们怎样了?”李成绮一面看外面变化的风景,一面留意谢明月的反应。
谢明月给李成绮倒了杯茶,“茶水微末粗劣,还望陛下不要嫌弃。”他说。
李成绮沉默片刻。
他总觉得谢玄度这话是在影射他方才说的茶好,不过谢明月不是这般幼稚的人,他只当自己想多了。
“多谢先生。”李成绮接过,啜了一小口。
水温恰到好处,显然是谢明月先前觉得烫,才现在给他。
“陛下客气。”他回答;“陛下不必担心,三位公子都很好,现应都回去了。”
回去算什么好事?
自己回去还行,要是被禁军送回去,早知细情的谢明月不必提,礼部尚书和安国公若明白来龙去脉,可能把儿子吊房梁上抽。
谢明月答的简单,显然不愿意多说,李成绮便没有再问。
越往前越安静,人也更少,添灯人偷懒,灯火愈发黯淡,最亮的竟是马车两边挂着的黄玉灯,照出暖意融融的两小块。
先前鳞次栉比的街道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
李成绮一愣。
这不是回谢府的路。
宫门早就关了,他以为谢明月会先带他回府中住一晚,待明日再回宫。
他扭头看向默然坐着的谢明月。
“先生,”少年犹豫着开口,“要带我去哪?”
谢明月瞥了眼李成绮。
少年紧张却强作镇定的面容倒影在他的颜色浅淡的眼眸中,谢明月问;“陛下,很冷吗?”
灯光从撩起的车帘处泄入,照得谢明月面容忽明忽暗。
李成绮心说孤不冷,孤害怕。
谢明月那张美人脸在寂寥无人的夜晚俨然有了阴阴测测的风姿。
唯一让李成绮放心点的就是这不是出城的路,谢明月大约不是想把他掐死然后找个地方抛尸,不过以谢明月而今煊赫的权势,杀他倒也不必这般掩人耳目。
“这是……”李成绮一顿,猛地反应过来,“回宫的路?”
谢明月轻轻点头,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身体前倾,伸手将李成绮撩起的车帘放下。
“先生,孤这身,”李成绮往旁边挪了挪,尽量不让自己妨碍谢明月的动作,“孤这身衣服进宫恐怕会有些麻烦。”他倒没提宫门早就关了,谢明月若愿意,他想什么时候入宫都可以。
这是先帝赋予玉京侯的特权。
自周开元以来,唯谢明月一人有此殊荣。
谢明月反问道:“麻烦?”
虽然谢明月语气没有半点变化,李成绮还是觉得他表达的是你穿这身出宫不怕有麻烦,回宫倒觉得丢人现眼。
李成绮微微颔首,尴尬地嗯了一声,垂下的珠翠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晃动,似振翅欲飞。
谢明月凝眸看他,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李成绮还未反应过来,谢太傅便伸手将他马上就要从头上掉下来的蝴蝶发簪抽了下来,搁到成绮手边。
李成绮:“……”
他知道自己头发乱,但应该还没乱到让谢明月看不下去的地步吧。
“先生?”他惴惴开口。
“臣都会处理好的。”谢明月回答。
得他允诺,李成绮顿时放心。
而后一路无言。
李成绮目光放空地靠着车壁。
宫门虽早就关了,但既是谢府车马,又有谁人敢阻拦?
原本死鱼一般懒洋洋靠着的少年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地重重叹了口气。
外臣无诏不得入宫,纵然早有先帝旨意,然先帝毕竟已是先帝,况且小皇帝年幼。
而今宫中不过是孤儿寡母罢了,外臣更该避嫌,他可惜谢明月多年宽和谨慎恩威并施攒下的好名声。
想了想忽地顿住。
自谢明月一日杀了三个储君以来,还有什么好名声。
安静看书的谢明月瞥了眼小皇帝。
李成绮朝他讪然一笑。
谢明月便继续低头看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马停下,昏昏欲睡的李成绮睁开眼。
谢明月替他掀开车帘,映入眼中的不远处巍峨宫室竟是长乐宫。
在内宫中乘车行路而连一阻拦查验者都无,李成绮在心中赞叹,当年崔愬入宫,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一直在长乐宫外焦急等候的青霭看清和谢明月同在车内的貌美女子的脸,心中震惊非常,跪地道:“陛下。”
李成绮摸了摸自己的脸,青霭能在一瞬息反应面前的人是他实在不易,摆摆手道:“起来罢,孤要沐浴,你差人去准备。”
青霭忙起身去准备。
李成绮对谢明月歉然道:“孤这身打扮回不得正殿,改日再陪谢相喝茶。”
谢明月看起来没有计较的打算,道:“陛下随意,不必顾忌臣。”
不多时,青霭快步到马车前,道:“陛下,都备好了。”
李成绮朝谢明月颔首,欲下车。
不想谢明月竟先他一步下车,朝他伸出手来。
李成绮考虑了一下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繁杂长裙,握住了谢明月递来的手。
本要扶李成绮的下车的青霭无声退到一旁。
庭院空无一人,显然有人授意过。
李成绮去沐浴之前再三让谢明月自便。
虽然他知道,不管他有没有说这句话,谢明月在宫中也不会拘束。
待关上门,李成绮背倚房门,长长舒了口气。
明日的事绝不会少,李成绮按了按太阳穴,直起腰身,更衣入水。
珠翠委地,在黑青石砖上熠熠生辉。
李成绮将小半张脸都浸泡在水中,鼻尖距水不足一指宽。
热气腾腾扑面,李成绮甚至能感觉到涂在他脸上还未卸干净的残妆脂膏似乎在慢慢向下流淌。
他伸手蹭了一下,蹭得手指腻滑,却没从脸上抹下来什么东西。
“却嫌脂粉污颜色。”他自语,回过神来更觉自己愈发荒唐,若李昭看了他如今行止,极可能将他吊到宗庙抽鞭子,他似乎觉得好笑,唇角不由得翘起,他笑容停留不足一刻,却听门嘎吱一声被打开。
“谁?”
作者有话说:
新文预收《本君只想被刀》
白昼游是个修为高强的魔君,千年未尝败绩,悠悠岁月实在无聊,他放任了仙门唯一可能做他对手的明霁色成长,并且最后被明霁色一剑贯穿了胸膛。
可惜明霁色少遭师门中人暗害,根基不稳,这一战,亦使他身死道消。
白昼游再醒来竟是千年之前,而此时的天道第一人明霁色,还羸弱得拿不起剑。
面对此时他一只手就能掐死的少年,白昼游想了想:既然明霁色师尊不好,那不如让本尊由来教。
倾尽一生心血悉心教导,再让明霁色,杀了他。
……
世人都道,明霁色万中无一,乃是被天道眷顾之人,唯有少年时遇人不淑险些筋骨尽毁,阻碍了日后修行最为遗憾。
明霁色与魔君白昼游同归于尽,不想睁眼时已是千年之前,他站在玄霄派大殿内,等待着派中长老择选。
隐匿身份在其中的魔君遥遥一点明霁色,朝着对掌门粲然笑道:“师兄,我要他。”
自被收入白昼游门下后明霁色一直谨慎防备,不想竟真装模作样地扮他的师尊十数年,装得明霁色都要忘了,他们本该不死不休,直到那日白昼游将剑扔给他,柔声对自己两世唯一的弟子说:“霁色,听话,杀了我。”
面对着第一次抖得握不住剑的小徒弟,白昼游叹了口气,“霁色,一个人若是活得太久,这世间除了疼,就再也没什么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了。”
他的好学生猛地抬头,哑着嗓子道:“未必要用剑,我也能……让师尊感觉到疼。”
……
无尽无休的热与痛中,明霁色咬着白昼游的喉结软软笑问:“师尊,可还被我杀的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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