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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

        “寝衣是谁的?”

        崔颖仪快马加鞭至北苑,  大雨仍未停歇。

        隔着雨幕,北苑护卫扯着嗓子对车夫喊:“已经宵禁了,  县侯明日再来吧!”

        车夫想起方才崔颖仪惊恐的模样,  知道今日若是不见太皇太后,此事必然不能了,自己极有可能被迁怒,提气道:“既然知道是县侯,  你还敢拦?耽误了县侯的大事,  你有几条命够顶!”

        那护卫不为所动,  只道:“太皇太后有令,  入夜后,谁都不许打扰。”

        崔颖仪小半是被雨淋过的冷,  大半却是怕,在马车中牙齿颤颤相磨,隐隐听见外面自己的车夫在同护卫争执,  那些怕忽然成了无尽的怒,他撩开车帘,  叫护卫过来,  面无表情地问:“你方才说谁有令?”

        那护卫看不清崔颖仪的脸色,  只当是雨大,崔县侯听不清,  靠近了马车,恭恭敬敬道:“太皇太后有……”

        话未说完,「啪」地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话。

        崔颖仪将方才在宣亲王那受的冷落与恐惧尽数倾注在这一耳光上,  那护卫又不设防,  竟被一耳光打倒在地。

        崔颖仪清秀眉目已然狰狞,  狠声发问:“亏你嘴里还口口声声说着太皇太后,  你眼里有太皇太后吗?你知道本侯是谁?本侯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子!”

        护卫跌坐在雨水中,纵然雨水冰冷,却遮盖不住脸上火辣辣的痛楚,他捂着脸,眼前直冒各色光华,张嘴正要请罪,一股腥甜便随着雨水入口,方知是刚才咬破了唇角。

        崔颖仪解下马鞭,往车夫身上一扔,几乎有些癫狂了,“去,打死这眼中无君无父不分尊卑的东西!”

        车夫一愣,犹豫着伸手去捡马鞭,就被崔颖仪一脚踩在了手上,“去!”

        北苑门口的护卫对视一眼,手已叩在了刀上。

        那倒地的护卫眼中的狠意一闪而逝,他舔了舔唇角的血,以刀撑着站起来。

        “去!”见他敢起来,崔颖仪更怒。

        “县侯!”一女音忽然传入众人耳中。

        几个护卫听出是太皇太后身边女官的声音,叩刀的手不由得一松。

        众人看去,果然见四个提灯侍人簇拥着一着宫装清丽女子过来,宫装高鬓。

        即便这样一身庄严打扮,看起来仍十分年轻,脸有些少女的圆润,眼睛清亮,却仪态庄重,不怒自威。

        “澄瀛大人。”崔颖仪见这女子过来,火气瞬间云消雾散,面露喜悦之色,“可是姑姑要大人找我进去?”

        澄瀛看了眼那护卫沾满泥水的官袍,又扫过他带着血渍的唇角,朝门口的护卫道:“来人,过来同他换一晚,”她目光严厉,仿佛很是挑剔似的,“一身泥水怎么在北苑当差,回房中换件衣服,弄好了脸上的伤再来,免得丢了太皇太后的脸面。”

        澄瀛不理崔颖仪,而径直同那护卫说话,话虽不客气,维护之意却溢于言表,她是太皇太后的贴身女官之一,她的所为,好似在太皇太后心里,自己这个亲侄子还没个护卫重要一般。

        崔颖仪脸色涨得通红,却不敢向澄瀛发作,只怪声怪调地说:“弄得好像这护卫是姑姑脸面似的。”

        澄瀛淡淡道:“门面门面,这护卫守得是北苑大门,可不就是太皇太后的脸面吗?”

        那按澄瀛的意思,岂不是在说他打了太皇太后的脸?!

        崔颖仪怒极,但想起澄瀛的身份,想起太皇太后对澄瀛的宠爱,生生忍耐住,只道:“请问澄瀛大人,姑姑可是要见我了?”

        澄瀛站在伞下,隔着雨幕,她面容有种别样朦胧之美,动人非常,“他说的没错,宵禁之后,太皇太后不见任何人。”

        崔颖仪一口气被憋得差点没上来,但想起李昭当年的手段,还有谢明月一日杀三帝的疯子行举,姿态放得更低,“请澄瀛大人转告,我当真是有极重要的事情来找太皇太后,关乎,”他颤了下,“关乎性命。”

        澄瀛不为所动,“太皇太后已经歇下了,但她老人家歇下前说,要您回府去。”

        崔颖仪面色登时惨白一片。

        到了这种时候,太皇太后都不愿意救他,他还能找谁?

        思及此,竟泪如雨下,颤声道:“那请澄瀛大人转告,”他声音哽咽,“求太皇太后赐侄子一棺木敛尸吧。”

        “太皇太后让我告诉县侯,回家去。”澄瀛重复了一遍,语气分毫未变。

        崔颖仪忽地想到了什么,惊喜地抬头。

        太皇太后既然要他回家,是不是说明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澄瀛说完,朝崔颖仪见了一礼,转身回去了。

        崔颖仪忙躬身见礼,口中道:“侄子多谢太皇太后恩典。”

        有个在澄瀛身边不久的侍女,听到这声忍不住回头看,他们已经走出了好远,那崔颖仪还躬身站着呢。

        进入寝宫,澄瀛脱下沾了湿气的披风,忙有人接去。

        她往内殿走。

        愈走,愈暖,也愈香。

        有宫人为澄瀛撩开珠帘。

        “太皇太后。”澄瀛声音轻轻的,同方才面对崔颖仪时一点都不同,她语调柔软,尾音带着点京中没有的上扬,显得极为活泼娇俏,像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奴婢回来了。”

        塌上阖目养神的女人懒洋洋地抬眼,那一瞬间光华流转,竟将殿中所娇养的芍药都比下去了。

        这是一个美得几乎灼眼的女子,容色冷而艳,却并不像一朵招人的、带刺的花,她的美丽睥睨傲慢,高不可攀,使人不敢直视,而不敢生半点亵渎之心。

        第一次见到她的人,第一眼绝不是被她的美丽所折服,而是她身上那令人忍不住跪拜的威势。

        她从年岁上讲已不年轻了,从样貌上却看不出年龄。

        这个女子,有周朝最尊贵的身份——她就是太皇太后崔桃奚,乃是崔侯之妹,文帝生母,惠帝发妻。

        自出生起,便众星捧月尊崇无比的崔氏女。

        李昭面上的十分艳色,尽数源于这个美丽的女人。

        澄瀛端来茶送到崔桃奚唇边。

        崔桃奚略尝了口,才问道:“说吧。”

        澄瀛乖顺道;“是。奴婢到时,崔县侯正在打骂护卫,奴婢见那护卫满身泥水,脸都被打破了,就大着胆子阻了县侯。

        幸而县侯大人有大量,未与奴婢计较,然后还问了几遍姑姑什么时候见他,奴婢说太皇太后让县侯先回去,县侯虽然看着不高兴,却没多说什么,现下应该已经回府了。”

        她伺候崔桃奚多年,早已不需崔桃奚吩咐,便能领略她的意思,将茶收了。

        “姑姑?”崔桃奚哼笑一声,“多新鲜的叫法。”

        有宫人给澄瀛搬来了绣凳,澄瀛却眼巴巴地盯着崔桃奚腿边的位置,有个极漂亮的青年正跪坐在那,给太皇太后按腿。

        澄瀛往前走了两步,笑眯眯地说:“县侯从前是畏惧着太皇太后,想亲近,却不敢这样叫,如今急了,倒把心里话逼出来了。”

        那青年人感觉到澄瀛站在身后,却不愿意起来。

        像此种绝色虽少,却不是北苑唯一,能在太皇太后身边露一次脸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他舍不得走。

        崔桃奚看了眼不坐凳子的澄瀛,“你站那做什么?给我挡光吗?”

        崔桃奚从未自称过哀家,就如李言隐还活着时她不称臣妾一样。

        澄瀛吐了吐舌头,往软垫上一跪,自若地挤到崔桃奚腿边,手往崔桃奚腿上一搭,力道得当地按了起来,“本来嘛,奴婢出去一趟凄风苦雨的就冷得厉害,太皇太后身边暖和,”她抬眼看人,显得十分娇俏可怜,“太皇太后就当发慈悲了,疼疼奴婢吧。”

        她偏头,看向那美人,眼中意味十分明显。

        美人登时垂首。

        他不敢碰到崔桃奚的手,又不甘心就这么走,故而缩手缩脚。

        崔桃奚听澄瀛这般牙尖嘴利,却也没说旁的话,只慢悠悠道:“可惜了,不是崔愬的儿子。他若是崔愬之子,不必崔愬气得起尸来打他,我就要先把他绑在祠堂跪祖宗了。”

        她在灯光下审视着自己有着淡淡细纹的手。

        姑姑,也是崔颖仪配叫的?

        澄瀛笑着不接崔桃奚的话,“娘娘,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她答得天真烂漫,无所拘束。

        她长发垂散着,黑亮顺滑得宛如一批锦缎。

        崔桃奚摆摆手。

        那美人也看见了崔桃奚的举动,心中一喜,且等着澄瀛离开,不想有人凑到他跟前,悄声说:“郎君,且该走了。”

        澄瀛垂着头,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美人脸色青了又青,白了又白,却不得不走,委委屈屈地看向崔桃奚,不曾想崔桃奚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镯子,入了神似的。

        他只得不甘心地起来,随宫人走出去。

        “下了这样大的雨,明儿就是官道也不好走,”澄瀛仰着头道:“娘娘还要回宫呀?”

        崔桃奚坐起来,澄瀛也随着她的姿势调整动作,系了玉坠子的长发摇摇晃晃,崔桃奚看着,语气中带了几分笑意,“毕竟是崔氏子孙。”

        那就算是死,也得衬得起崔氏身份。

        他不是说,要一好棺材吗?

        ……

        李成绮今日本就气不顺,李旒来请罪后心情更是肉眼可见的恶劣。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床帐微动,谢明月安静地进来,他已换好了寝衣。

        李成绮看了一眼,又继续面无表情,只是方才那一眼,谢侯的神情似乎有点紧张,李成绮未成婚过,不知道是不是命人陪侍也是这个样子,李成绮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方看出谢明月的神情绝不是紧张,和紧张毫不沾边。

        “有话就讲。”李成绮道。

        “多谢陛下。”谢明月回答。

        “谢孤什么?”李成绮想起上个大雨天他强留谢明月的场景,今日却不需他强留了,“谢孤令先生留下?”

        “谢陛下的寝衣。”谢明月道。

        这衣裳长短合适,大小也合宜,小皇帝如今的身量,可穿不上这样的衣服。

        可长乐宫却有这样的寝衣。

        他坐到李成绮旁边,李成绮干脆一靠,伏在他膝上。

        这样面无表情,可比坐着面无表情的舒服多了。

        李成绮仰躺着看他,见谢明月神情平然,眼中似有笑意。

        李成绮心中憋闷,看不得别人高兴,要是旁人尚且能忍耐,面对谢明月就只想作弄使坏,他手指勾了勾谢明月垂下的长发,“先生,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谢明月沉默片刻,道:“有。”

        “讲。”李成绮道。

        谢明月抿了抿唇,从李成绮的角度看,谢明月的神情中居然有几分犹豫,可若是不问,仿佛又极心焦。

        “先生。”李成绮半撑起身体,“孤可让先生问了,先生若是今夜不问,那以后也别问。”他声音柔软,带着点暖暖的热气,几乎在诱惑了。

        “臣想问,”谢侯顿了顿,“这寝衣是谁的?”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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