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奉元五年,二月初八,春分。
雕甍画栋、峻桷层榱的淮安王府弦乐震天,曲折九转的游廊上随处可见飘红的绸子,阖府上下一派喜庆之色。
晏翎居住的琼华苑位于王府正北,与前院隔了两座花园兼七栋楼阁,礼乐之音没能渗进此处,倒显得异常宁静。
春寒料峭,细风刮骨,窗外的绿萼梅尚未凋零,有暗香携风而来,盈盈绕绕撞进屋内,与缠绵沁神的檀香不谋而合。
晏翎着一袭朱红喜服立于槛窗前,黄金铸就的双凤衔珠发冠将他衬得无比矜贵,两片凤尾后扬,各缀一支红宝石流苏,垂落在如瀑的乌发间,招摇而又昳丽。
屋内的更漏缓缓流逝,眨眼便至隅中。
——眼下已过去两个时辰了,可晏翎依旧无法接受重活一次的事实。
他在滔天血光中含恨闭目,再一睁眼,便回到了六年前嫁入信霆侯府的这天。
堂堂皇室亲王,以女子之名下嫁他人为妻,此等屈辱,承受一次便够了,蒙上天作弄,竟让他又经历了一遍。
断了线的记忆在这时串联成体,一缕一缕汇入脑海——
上辈子柳长风和晏翎是在婚后第四年和离的,自此柳长风毫无顾忌地寻花问柳,而他则彻底投身于谋权夺位的嗜血战场上。
两人本不该再有交集,可柳长风的心上人竟从他那里得到了晏翎谋逆的证据并上呈至太后,以至于淮安王一众羽翼皆被禁军捉拿处决,死后悬尸于曹门示众,直至肉烂骨落方才扔到乱葬岗。
就连他最宠爱的幼弟,也因这场叛乱而惨死。
穷极最后,孤身一人。
而这一切,都与柳长风脱不了干系。
回忆汹涌,晏翎的双目被仇恨染得赤红,仿佛是一只囚于笼中的凶兽,随时准备着淬骨饮血。
秦遇侍在一旁,并不知自家主子在想些什么,单从那道冷厉的背影来看便知他心情不佳,故此只能以沉默相伴。
不多时,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一个身着杏黄圆领窄袖常服的少年跃步入内,还未及近前,处于变声时期独有的嗓音就已传来:“哥!”
晏翎的回忆被及时打断,他愕然转身,那少年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狂奔而来,张开双臂扑进他的怀里。
前世与今生的两张脸迅速重叠,晏翎的燥怒和恨意刹时被浇灭,他下意识搂紧怀中之人,眼尾倏然泛红。
眼前的少年正是晏翎一母同胞的弟弟——当朝皇四子晏骐,如今养在太后膝下,正得恩宠。
昔年晏翎谋逆之事败露后,这颗被桎梏在宫里的棋子便失去了作用,死后与那些乱臣贼子一样曝尸于城头。
天潢贵冑,死无全尸……
晏翎下意识收紧手臂,似是在保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品,如何也不肯松手。
四皇子被他勒得难受,却什么也没说,片刻后从他怀里挣出,旋即对随行的内侍官蓝喆招了招手,对方立马呈来一只檀木锦盒,里面装着一对儿精雕细琢的玉雁。
少年手捧锦盒,展露笑颜:“此乃玉雁一双,今赠与兄长,祈愿兄长婚姻和睦,总结百年。”
鸿雁成双,忠贞不渝……
晏翎望着那对玉雁有些失神,片刻后将其接过,眼角浮现一抹淡笑:“承槿有心了。”
四皇子已有许久不曾见过哥哥露出笑容,眼下既能逗他开心,难免会生出几分得意之色,不由满心欢喜地来到槛窗前逗弄笼中的红毛鹦鹉。
晏翎将视线落在少年身上,顿觉紧绷在心上的那根弦似乎有了松懈的趋势——
当初母亲临去前将弟弟托付给他,让他无论如何都要保全弟弟的性命。
可他最后却辜负了母亲的嘱托。
晏翎合上眼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突然庆幸自己又活了一次。
前院里人声鼎沸、宾朋满座,见到身着喜服的淮安王到来,席上众人无不起身恭敬见礼。
晏翎拱手致谢,宾客重新落座。
他的目光扫向一众来客,脑海里却止不住地涌现出前世刀光血影、哀嚎震天的景象。而眼前的这些人,曾有半数是因他而死。
身前是忠臣良将,身后是母亲临时前托付的同胞兄弟以及王府上百条人命……
罢了。
前尘旧事,不过黄粱一梦。
纵然知晓历史滑动的轨迹,晏翎也无心去算计、去谋取,因为他已经输不起了。
与其疲于争斗,倒不如安分守己、护好身边人,权当是上苍给予了他一次赎罪的机会吧。
不论是过去还是以后,他的存在于太后而言乃眼中钉、肉中刺,既然嫁入柳家足以消除太后的猜忌,那便遂了太后之愿,再乘一次花轿也无妨。
只盼日后……能与柳长风井水不犯河水。
很快,王府外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炮竹声,众人齐齐看向朱漆铜钉的大门处,原来是侯府迎亲的队伍到了。
府外喧嚷声渐近,晏翎正欲迈步,却见人群中走出一人,毫无顾忌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此人正是皇城司首领肖安,掌十万禁军,负责刺探京中情报,乃天子心腹爪牙,必要时可代天子行生杀大权。
其手段狠厉杀人如麻,满朝文武无不闻之而后怕,是盛京城有名的“罗刹鬼”。
——前世的晏翎和柳长风便是死于此人之手。
肖安双眸微眯,阴鸷之势不加掩饰,面上却端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殿下的红盖头呢?”
未等晏翎出声,身后的少年便不悦地皱了皱眉:“本朝女子嫁人都不曾有佩盖头之习,哥哥贵为亲王,按公主之礼出降已是不堪,为何还要……”
“四殿下莫要恼怒,”肖安截断四皇子的话,一边安抚他,一边示意身后的禁卫近前,并从禁卫手里取来一块绣有龙凤翔云的大红盖头,“陛下昨日偶感风寒,今不能亲临王府送王爷出嫁,特叮嘱下官务必做到心细如尘,婚嫁乃人之大事,礼俗万不能少,免教王爷落人口舌。”
他将视线落在盖头上,转而又看向晏翎,眸中满是戏谑之意。
四皇子还想据理力争,却被晏翎一个眼神给止住了:“承槿休得胡闹。”话毕看向秦遇,秦遇会意,当即从肖安手里接过盖头。
肖安一瞬不瞬地盯着晏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端倪来,可是这个王爷将情绪藏匿得太好,叫他抓不到任何错处。
待晏翎披上盖头之后,肖安适才勾起唇角,眼尾挂着一抹颇有深意的笑。
“送王爷出府——”
管事施令,耳畔顿时又奏响了弦乐,晏翎则由内侍官搀扶着走出王府。
出府门的这段路并不远,可晏翎却觉无比漫长,脑海里的血光与今日的喜庆之色再度不谋而合,绞得他五脏六腑疼颤难抑。
每走一步,顿觉刀山戳骨。
正当晏翎出神时,有一只骨骼分明的手伸了过来。
他透过盖头边缘看去,迟疑几息后才将自己的手递给对方。
两人的掌心和虎口处都布有薄茧,是常年练剑所致,此刻相触,似又让盖头之下那人回忆起了什么,不觉间拢紧手指,仿佛要将对方的骨肉捏碎在掌心里。
淮安王下嫁,依公主出降之礼设仪仗引路,另设有行幕及步障,并由街道司的一众兵卫行水路之仪。
信霆侯独子柳长风头戴七梁进贤冠、着绣有螭纹的朱红喜袍端坐于白马之上,身后紧跟着一顶由十二人肩抬的金铜红罗、绣幔流苏大轿,再往后则是百余辆红轿、送亲的女官内侍以及王府亲卫,其声势宏大,宛如黄河之水浩浩汤汤无穷尽也。
沿街而行,直至喜轿穿过朱雀门,送亲的队伍还未从王府走完。
御街的行人被清空,百姓们夹道观望,在锣鼓喧天的喜气里高谈阔论——
“小可活了这把年纪,还是头一回见到‘十里红妆’的场面!”
“那又如何?堂堂亲王下嫁给男子做妻,且对方还是个风流纨绔,再风光的婚礼于他而言都是耻辱。”
“你们听说了没?喜轿后面的百辆木轿里载满了太后娘娘亲赐的嫁妆!啧啧,皇家大婚果然不同凡响,这是我等寻常百姓做梦都梦不见的富贵荣华!”
“如此说来,我一时竟不知是该羡慕淮安王,还是该同情他。”
“兄台惯会说风凉话,你也是男子,这富贵给你你要不要?”
……
申时拜完堂,晏翎便被侯府嬷嬷送到了新婚居所懿澜轩,柳长风则留在前院待客,直到暮色四合时才承载满身酒气回到后院。
晏翎坐在黄花梨双月洞镂花架子床上微微失神,那张大红盖头早已被他自行揭下,此刻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烛台上的火焰微微跳动,映出满堂喜色。
遽然间,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一只骨骼修长的手扒在门框上,紧接着闪出一抹朱红身影,正是白日里接亲的新郎官柳长风。
晏翎缓缓抬眼,自是一派高山明月、清冷俊美的模样,对上门口那人充满探究的目光时,眸光骤然暗沉。
柳长风被他眼底的杀气震慑住,刚迈过门槛的脚就这么僵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双天生多情的凤目携着七分酒意,正目不交睫地盯着晏翎。
屋内烛火荧荧,红色的烛泪在雕花铜台上凝结,偶尔有“哔剥”声响起,宛如裂帛之音,清晰入耳。
柳长风与晏翎的眸光交错,酒意瞬间消散,当即开口,欲打破眼前尴尬的局面:“王爷,其实我——”
然而他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便见一把寒芒毕露的软剑自晏翎腰间拔出,剑气如冰风袭来,直逼命门。
柳长风骇然躲避,匆忙间打翻了桌上的金樽壶殇,合卺酒泼洒一地,醇香四溢,很快便盖过了充盈在屋内的檀香气息。
晏翎按捺在心底的恨意和怒意终于在见到柳长风的这一刻爆发了。
——什么都能忘却,唯独他们之间的仇恨忘不掉!
剑刃铮然、剑风凌冽,屋内不断传出器物倒地之声,与窗外随风而动的护花铃不谋而合。
彼时秦遇和柳元正从前院返回,两人初次相识,日后要在同一屋檐下行侍奉主上之事,免不了多说几句话。
此番刚迈过垂花石门,便听见一阵噼里啪啦哐当铃咚的声音,他二人面面相觑,俱是一震。
柳元是小侯爷的书童,素日里大大咧咧惯了,并未觉得这些响动有何异常之处。他嘴里含着一句“殿下和小侯爷好有兴致”,然而还没说出口,便见秦遇趔趄着奔向石阶,几乎是手脚并用撞开了紧闭的房门。
寝室里,淮安王手里的长刃直逼小侯爷眉心,刃上寒光映出他眼中的森然杀意。
而小侯爷则更为英勇,此刻正徒手握住那把削铁如泥的软剑,潺潺鲜血沿掌心滴落在地,冷风灌进屋内,卷起一浪腥甜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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