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美人吻剑,项王泫然。
自古情终于死别,一曲尽,赢得满堂喝彩。
晏翎目眺着戏台,神色淡漠至极。一旁的秦遇倒是入了佳境,听得涕泗横流。
晏翎侧首看过来,秦遇打了个激灵,立马摸出一块绢帕狼狈地擦净鼻涕眼泪。
眼下已至酉初,暮色搁浅,戏班的看客换了一波又一波,隔壁那几位碎嘴的纨绔也早已离场。晏翎起身,双手拢在袖中悠然离去。
不过临出瓦子前,他转身往戏班后台走了一遭。
洪恩戏班虽曾有幸去王府唱过几场戏,却只有几位名角儿和班主认得晏翎,一名赋闲小厮见这位裘氅着身的贵人意图闯入后台,赶忙上前劝阻道:“这位郎君,听戏请往前台观席处,此地闲杂人等不可擅入。”
晏翎轻只飘飘瞥了他一眼,小厮顿觉威压逼袭,一时间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适逢班主及时赶到,化解了眼前的僵局:“四儿,这是淮安王,不得无礼!”话毕向晏翎揖礼,“下边人不懂事,还请王爷见谅。”
那位名唤四儿的小厮面色煞白,当即向晏翎见礼请罪:“小人眼拙,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晏翎挥挥手,旋即看向班主,开门见山道:“方才唱《乌江别》的那位武生何在?”
班主眼珠子转了转,思绪飞速流闪——
戏班已有多日不曾排过《乌江别》,今日听管事先生说有贵客点了这支戏,班主便临时改了幕牌,现下看来,点这戏的定是王爷无疑了。
思及此,班主笑呵呵应道:“正在后台卸妆,王爷请随我来——”
戏班的宴客厅虽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斑驳暮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将香炉中的烟丝都染成了炫目的金色。
辛乐之深知这位养尊处优的王爷喝不惯粗茶,便省去了点茶的流程,只将视线落在那只缓慢敲击桌面的纤长指骨上,面色稍显阴郁。
晏翎单手托腮,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姿容平庸的男子,良久后才动了动唇:“哥。”
“不敢当。”辛乐之音色泠泠,语气稍显疏离,“殿下见了我,竟没半点诧异么?”
敲击桌面的手指缓缓停下,晏翎道:“哥哥这些年受苦了。”
辛乐之一怔,似是被这句话浇灭了心底的怨愤。
半晌后,他问道:“你如何得知我回京了?”说罢抬手抚上自己的面颊,几息后又道,“我这副容貌与过去并无半分相似之处,你又是……”
“哥哥既已回来,自当安分守己。”晏翎截断他的话,语调平淡,听不出半分情绪来,“你想见我,办法有很多,不必用这支戏引起我的注意。”
堂堂国之亲王,想要查明一个人的底细绝非难事。辛乐之也不在此事上纠结,遂夹枪带棒地笑了笑:“原以为殿下成家之后便将前尘往事抛诸脑后,没想到竟还记得这支戏啊。”
晏翎面色一沉。
辛乐之又道:“听闻殿下如今与柳府的小公子鹣鲽情深,为了他连所掌之权都甘愿交奉。”
晏翎手指上移,轻轻按住眉心:“哥哥怕是对我有所误解。晏煦封我为亲王,却不放我去封地,反倒把我当作傀儡困在京中。外人看我风光无限,实则虚有其位,何曾真正掌过什么权?
“晏煦在我身边安插了无数眼线,甚至还曾试图将势力扩充到王府,我每日活在他的掌控之中,连半分自由都求不到。这份荣殊,哥哥可觉光鲜?”
辛乐之微露讶色,半晌后沉吟道:“殿下自甘堕落,怨得了谁?你如今这般,可有想过当年死去之人是否安歇、是否瞑目?”
苍白指骨从眉间撤离,晏翎冷不丁抬眼,眸光沉凝,俨然不悦:“那又如何?”
辛乐之怔在当下,或许是从没想过他会说出如此凉薄的话,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良久的沉寂后,辛乐之低低笑了几声,眼眶隐隐泛红:“‘家破人亡’、‘尸山血海’这些字眼殿下并不陌生,可六年前它们都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谢家!我谢氏亲族百余条人命,皆葬送在一夕之间,如此刻骨深仇,殿下无法感同身受我无话可说,但是殿下莫要忘了,谢皇后和长公主、包括你——身上都流着谢家的血!”
“别用这种口吻与我说话。”晏翎兀自哂笑,语声低落,几不可闻,“我所经历过的、失去过的,旁人无法体会,你谢大公子也不例外。”
前世那把火几乎燃遍了整个盛京,所有被划入淮安王麾下的将士和臣民,无不身首异处、死状凄惨。
他所珍之重之的,最终全部离他而去。
好长一段时间内,皇城的大街小巷里都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经风一吹、经雨一洗,仿佛整个大梁都浸在血雨腥风里,令人闻风丧胆,最后甚至连“淮安王”三个字都成了天下大忌。
回忆如浪潮般拍打在晏翎的五脏六腑上,郁结在肺腑中的气息胡乱窜走,立时激起一阵猛烈的咳嗽,一并将尚未痊愈的寒疾也催发了。
辛乐之的愤怒顿时转为担忧,立即倒了杯热水递到他手里:“听闻你后来落了病根,这么多年过去了,竟没治好吗?”
晏翎掩嘴闷咳几声,并未接下那杯水,只淡淡说道:“既然你更名改姓,甚至连容貌都换了,那便以现在的身份好好活着。”
起身临去前,他又道:“我与柳长风之间并非如哥哥所闻那般,哥哥也无须理会京中的闲言碎语。”
门扉开了又合,冷冽兰香也随之消失殆尽。
辛乐之握紧手中杯盏,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
晏翎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可是此番从瓦子里出来后便一直沉着脸,秦遇一边扶他上马车,一边小心询问道:“殿下可是遇见了哪位故人?”
晏翎正拎起袍裾踩在杌凳上,闻言侧首,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秦遇心头一凛:“小人多嘴!”
晏翎挣脱他的搀扶,径自上了马车,攥在袖中的手却颤抖不止。
昔年谢氏被株连九族,谢家长子谢辕堂幸得亲卫搭救才得以偷梁换柱逃出生天,在武陵山藏了六年,而后改头换面重回京师,追随晏翎左右,欲报族仇。
后来兵变败落,淮安王一党被太后挨个铲除。
禁军在清理淮安王党羽时,这位谢氏余孽所遭之罪远比其他人要多:拔舌、剜目、割耳、断四肢、削鼻翼……
他在重重酷刑之下苦熬了四个月,最终血竭而亡。
晏翎撑住眉心,将前尘往事从脑海中驱赶殆尽,口中吐出一声极浅的叹息,似是说与他自己听:“我哪里还有什么故人呢?”
一更三点,宵禁闭城。
柳长风踩着点回到侯府,彼时东面的书房灯影绰绰,他往那边扫了几眼,最终还是不受控地走过去了。
书房内暖意十足,晏翎沐浴后仅穿了一身月白色中单,眼下正倚在胡榻上小眠。被翻阅过的古籍落在一旁,稍显孤寂。
空气中依稀有潮湿水汽和淡薄的花香,虽不烈,却比烧刀子还要醉人。
秦遇此刻也不知去了何处,屋内虽暖,可晏翎衣着单薄,极易浸染寒气。柳长风顿了顿,随即退出门外,匆忙回到主屋取了件狐裘大氅过来。
他蹑手蹑脚地朝胡榻走去,而后动作轻柔地将裘氅盖在晏翎身上。
晏翎身量虽高,身形却较为纤薄,即使披了一件厚厚的狐裘,仍然可见玲珑腰身。
狐裘脱手后,柳长风并未离去。
旁侧的灯架上有一盏做工精巧的六角琉璃宫灯,灯罩上绣有云纹,里面灯花轻跃,四壁的云纹随之漂动,片片光影最终落在那张熟睡的面颜上,犹如误入尘世的谪仙,在朦胧雾色中彷徨失措。
柳长风单手撑住榻沿,俯身凝视着。
肩头一缕发丝垂落,正巧落在晏翎的睡颜上。
被突如其来的痒意骚扰,晏翎的睫羽轻颤几下,眉梢上爬满了不悦。
待睁眼后,惺忪睡意还拢在眸底,尽显慵懒。
柳长风不禁失笑,就着这个姿势调侃道:“二郎这副模样,我真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若按晏翎的脾气,此时给他一巴掌也不为过,可是晏翎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动怒,甚至连眼皮都未眨一下,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两人近在咫尺,彼此呼吸交织在一起,连空气都变得黏腻起来。
柳长风被这道稍显暧昧的目光盯得血气倒走,只得慌忙起身。
然而他的动作还未完成,便觉手臂一紧,下一瞬,一股清幽兰花香味传入鼻翼,他被半卧在胡榻上的人猛拉了一把,“砰”地一声跌进了软枕里。
晏翎翻身压上,一手按住柳长风的胸口,一手抚上他的面颊,冰凉指腹沿着线条清晰的下颌缓缓游移。
那件杏色的大氅自肩头滑落,露出一片雪白寢衣。
晏翎沐浴后只将寢衣随意系了一番,眼下衣襟松动,精瘦的锁骨在领口处隐隐若现,好似地狱来的鬼差,勾魂摄魄。
暖炉里的炭火在肆意燃烧,柳长风顿觉浑身发热,难挨难熬。
晏翎的眼瞳里仿佛盛满春水,正一缕一缕地灌进他的心田。
柳长风的理智已经所剩无几,他知道以晏翎的性子断不会对他做出投怀送抱的举动来,可是此刻美人在怀,所有顾虑和猜疑都被压在了心底。
淮安王身上的兰花清香就像是一味至烈的动情之药,只需闻上一闻便可令人血液沸腾。眼下这气息近在咫尺,几乎是烈药入喉,足以将人的三魂七魄化为血沫。
柳长风眼尾赤红,犹疑着抬起手扣住那对瘦薄的肩,却意外发现那片衣衫之下的肌肤冰凉刺骨,与他掌心的灼热大相径庭。
……他的身子怎么这般冰寒?
刺骨寒凉将柳长风的理智彻底拉回,与此同时,覆在他面上的手迅速移开,温香软玉也一并从他怀中撤离。
晏翎起身穿好大氅,随即面色平静地离开了书房,丝毫没有在意身后那道困惑不解的目光。
——眼前之人的容貌未变,骨相亦未变,就连幼时留在肋前的那道疤痕也能隔着衣料摸出来。
这副皮囊伪装得极好,若不仔细辨认,根本发现不了异样之处。
可是晏翎十分确信,此人绝不是柳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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