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奉元四年,廿月二十,北延皇太子携使臣入盛京,梁帝晏煦与百官于承天门外相迎。
接待使臣本乃礼部之责,可是此次皇帝却下令让晏翎代为接待——来者为北延储君,本朝若又极其注重仁义礼信,于邦交一道上颇为讲究,故而应由同等身份者招待来使。
但奉元帝尚未及冠,膝下并无子嗣,放眼整个皇室,唯亲王晏翎为尊,如此重任自当交由他来执行。
旭日当空,微风轻拂。柳长风自马车内取出一件青色斗篷披在晏翎肩头,顿时便有无数道不解的目光落在他二人身上。
很快,细碎的议论声在人群中蔓延——
“淮安王两日前不是刚买了个男戏子做妾么,怎么小侯爷还能心平气和地伺候他?”
“妻是妻,妾是妾,怎可相提并论?”
“侍郎大人此话倒也不假,奈何王爷性情孤傲,嫁入侯府实属辱没了他。下官听闻新婚那晚,小侯爷差点死在了王爷的剑下。”
“还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
左相身后的一众绯衣官员交头接耳,嗓门儿虽不大,却足以让邻近之人听个真切。
皇帝倚在玉辇上,听着那些渐入耳内的闲言碎语,嘴角慢慢上扬。
柳长风朝晏翎靠近几分,附在他耳畔狎昵:“二郎纳妾一事广为人知,你这般负我,倒叫我成了京中的笑话,实在是伤我心啊。”
晏翎神色平静,应付自如:“本王瞧着小侯爷这几日神清气爽怡然自乐,还有闲暇赴友人酒宴,竟不像是伤心的样子。”
柳长风轻声叹息着:“二郎此言差矣,鱼之乐,非浮于表面矣。你只看到我的笑颜,却不知我也有躲在角落里暗自神伤的时候。”
晏翎嘴唇微张,正欲开口讽他几句,忽闻前方传来了侍官的声音:“陛下,北延皇太子已入陈桥门,估摸还有半盏茶的时间便可至此。”
皇帝单手支颐,扬眉展颜:“贵客远来,必当盛情款待。”
原本还在与晏翎调笑的柳长风冷不丁听见皇帝的话,心尖蓦地一颤——
北延皇太子完颜卿暴戾恣睢、风流成性,杀伐征战四载,铁蹄所践之处亡魂万千,短时间内扩疆域万里,乃闻名于世的索命阎王,此番入大梁京都,定是怀着狼子野心而来。
晏翎是皇帝的眼中钉,今次皇帝宣旨让他接待北延皇太子,势必没安好心。
思及此,柳长风深吸一口气,正想劝晏翎临时称病拒了这个苦差,却见对方泰然自若,大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成竹之势。
——是了,以晏翎的玲珑心思,又岂会不知皇帝那点花花肠子?柳长风不由为自己的多虑失笑。
半盏茶后,北延使臣如期而至。
为首的皇太子完颜卿打马而来,魁梧身姿威风凛凛、鹰隼双目不怒自威。见惯了中原儿郎的大梁百官直视完颜太子时,无不被他的凌人气势逼出一口冷气。
微风吹过完颜卿的狼绒氅衣,露出腰间一把镂刻兽纹的乌金弯刀。即使未出鞘,仍能窥见刃口饮过多少鲜血。
完颜卿自马背跃下,以大梁的礼节向奉元帝揖礼:“完颜见过陛下,陛下圣安。”
许是他的威压太足,亦或是他身上的杀伐气息太烈,奉元帝瞳孔微缩,面上闪过一抹畏色,几息后方才平复心绪从玉辇上走下,快步近前,扶着完颜卿的双臂展眉一笑:“完颜太子无须多礼。”
两人寒暄几句后,完颜卿视线扫过百官,最终停在晏翎身上,晏翎未有迟疑,对他微一颔首,算是行了礼。
皇帝目光流转,见他二人气氛微妙,迟疑片刻后笑道:“完颜太子舟车劳顿,此番便委屈太子于都亭西驿下榻,且由淮安王代朕好生招待。”
晏翎抬手回应着:“臣领命。”
城门之下冷风冽冽,晏翎的身子骨受不得寒,一阵短暂的咳嗽后,皇帝这才发话,着他带领完颜卿等人至驿馆落脚休憩。
从承天门前往驿馆的途中,乘着骏马的北延皇太子无疑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引得街道两侧的行人纷纷驻足瞻望。
完颜卿仿佛对盛京的繁华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凝沉,只盯着前方那辆奢靡的马车看,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面色也稍显复杂……
柳长风双臂环胸,正靠在车壁上怔神。
晏翎微一抬眼,与他四目相接。
柳长风迎着他的目光调侃道:“二郎自纳妾之后便容光焕发,模样又清俊了几分,想必二郎应该很喜欢那位辛郎君。”
晏翎知他一开口就没好话,遂移开视线,不去招惹。
柳长风倒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此刻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北延皇太子完颜卿不是个善茬,二郎同他打交道的时候需得谨慎些。”
“怎么,小侯爷与完颜太子有过交集?”晏翎挑起腰间的玉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不曾。”大抵是知晓他的性子,柳长风不再谈笑,正色道,“众人皆说完颜太子骁勇善战,却不知他男女通吃。皇帝此番派你接见完颜卿,大概也是与这等秘事相关,二郎你生得如此好看,需得小心些。”
把玩玉坠的手微顿,晏翎轻掀眼皮,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小侯爷对完颜太子如此了解,还说没有打过交道。”
柳长风失笑:“二郎一心怀疑我是否与完颜卿有勾结,而我担心的却是你会被完颜卿欺负。绿帽戴一顶就够了,戴多了脖子疼。”
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将话题带偏。
晏翎心知再继续聊下去,柳长风不出三句又能绕回纳妾一事上,遂缓缓合上眼帘,及时终止了谈话。
暮色熹微,星河低垂,寒意渐渐聚拢。
集英殿内雕梁画柱、洒金幔帘,觥筹与笙歌交错,人声不绝于耳。
朝堂之上波云诡谲,筵席之间亦可见势力划分:左侧靠前那片座位是为完颜太子一行人而备,与中原风格迥异的服饰无疑成为了此番宴饮的焦点;右相虢藩一党在左侧靠后,左相刘玄师一党在右侧靠前,无意政党争夺的皇亲臣子们便自觉坐在了右侧靠后的位置,彼此交谈,趣意自乐。
太后把持朝政已有六载,然而除明堂之外,鲜少能见到她的身影,此刻亦不例外。
六宫之中,唯贵妃刘氏最得圣宠,这会儿正偎在奉元帝身侧,吃着他剥好的葡萄,柳眉上挂满了喜色。
晏翎来时百官皆已入座,他迅速目扫一遭,正决定挑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不料却被身后的柳长风推挤到右后侧的座席上。
几位中年王爷见他二人走来,俱是诧异,愣怔几息后,倒也识趣地腾挪了两个位置出来——
如今晏翎已经交权,眼下正是表明立场的最佳机会。
一名着绛紫襕衫的王爷率先开口,与晏翎打了个招呼:“庭书,近来乍暖还寒,你的旧疾可有复发?”
晏翎侧首,对他微一点头:“有劳五王叔挂念,小侄安好。”
“那就好,你五叔我啊,可着实挂念着你呢!”
晏翎看了这人一眼,回忆起自己大婚那日,这位王叔——不,应该说这几位王叔都不曾来王府为他道一声贺。
尤记昔年谢氏落败、他被关进冷宫之前,这些所谓疼他爱他的叔叔们不仅不为他说话,还纷纷落井下石、狠狠踩了他几脚。
此一时彼一时,曾经人人痛打的落水狗,如今倒成了个值得巴结奉承的香馍馍。
晏翎面不改色地把玩着白玉酒樽,心底免不了将这些个叔伯们讥讽谩骂了几通。
余下的几位老王爷也趁机和他说起了话,言辞间尽是虚有其表的关怀。
柳长风见他面色愈来愈沉,立马剥了颗葡萄喂过去。果肉入□□汁、莹润清凉,甜香气息在唇齿蔓延,顿时便将晏翎心中的火气压下不少。
汁水溢在樱色的唇瓣上,仿若晨间沾了莹露的花·蕾,虽未绽放,却娇艳欲滴、馥郁袭人。
柳长风用指腹抹去他唇角的汁水,嘴里调笑着:“我家二郎艳绝无双,连吃葡萄的样子都这般令人着迷。”
晏翎罕见地没有去掰他的腕子,而是由着他一颗接一颗地给自己喂葡萄。
一旁的老王爷们原本还想与晏翎再寒暄几句,见到他二人不分场合地举止暧昧、卿卿我我,且那柳家的小侯爷目无尊长,对他们几位王叔视若无睹,顿觉反感厌恶,可又不便溢于言表,只能佯装没看见,兀自调头欣赏轻歌曼舞的舞姬。
还是女人好哇——几位王爷不约而同地感慨着。
酒筵笙歌,祥和融乐。柳长风还在尽心尽力地剥葡萄,晏翎的目光却在殿中飞速流转,几番巡视下来,竟不见四弟晏骐的身影。
这等场合,所有皇室宗亲都会到场,晏骐虽未封王,却懂得分寸,自然不会无故缺席。
难不成遇到了麻烦?
“北延习俗有别于中原,完颜太子首番入盛京,若有轻怠之处,还望太子海涵。”
正当晏翎凝眉沉思时,位于上首的奉元帝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众人循声望向完颜卿,似是要从这位太子的脸上窥见几分情绪来。
晏翎微一抬眼,便对上了完颜卿的视线。
那双利如鹰隼的眸子幽若深潭,明明生在枭雄魁然的脸上,却有着深不见底的沉隧,让人无论费尽多少心思都难以琢磨一二。
完颜卿淡定自如地收回视线,侧首对奉元帝举杯淡笑:“陛下之盛情,完颜铭感于怀。”
奉元帝与他隔空对饮,眉眼间藏着几分喜色:“北延远在关外,徙草地而居,风土人情俱是极佳。朕听闻草原儿女个个都精于骑射之术,尤以完颜太子为首,乃当之无愧的人中龙凤。”
他将完颜卿一阵好夸,完颜卿勾起唇角,面上并无太大的波澜:“陛下过誉了,北延疆域狭小,怎比得上大梁地广物博、英杰倍出呢?”
此言一出,殿中立时陷入沉寂——
自前朝伊始,北部十四州便先后割让出去了,其中北延占有十之五六,且这些年北延四处征战,扩疆域无数,实力与大梁不相上下,与“疆域狭小”四个字压根儿不沾边。
完颜卿这是话里有话啊。
他此行居心叵测,恐与关外城池有莫大的关系。
奉元帝倒是沉得住气,他看向正在挑橘瓣的刘贵妃,忽而笑道:“天下英雄豪杰,莫不为美人折腰。江山即使再广袤,若无佳人相伴,便是享无边孤寂。”
他这江山与美人的言论一出,立马便引来了几位臣子的注视,右相虢藩正是其中之一。
——自奉元帝登基以来,朝政便一直把持在胡太后手里,且朝中又有刘玄师一党搅弄风云,皇帝除享乐之外毫无建树。
如今的大梁看似繁荣祥和,实则君主无能、奸佞当道,长此以往,恐祸患无穷矣。
正当虢藩忧国忧民时,完颜卿悠悠然接过话:“陛下之风雅,非完颜所能及。”
奉元帝摆了摆手:“让完颜太子见笑了,朕顶多算个粗人罢,若论风雅,当属朕的皇兄——淮安王莫属。”
晏翎正单手支颐听那二人互相吹捧,却不料矛头忽然就对准了他。
奉元帝与他遥遥相望,眸中笑意愈发深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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