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开不了口的暗恋
那会儿的学生没有手机也没什么钱，打发时间的事情便也只能是看看书和听听音乐，因此书店和音像店也成了学生最爱去的地方。那是一家藏在弄巷里的音像店，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这音像店虽然藏得多少隐蔽了些，却是这座小城里最大的音像店，不管对音乐多么挑剔总能在这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找到自己喜欢的，因此这里便成了学生们放学之后经常来打卡的地方，顾念和石瑞瑞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对那时候一个礼拜生活费还不足百元的学生党来说，二三十块钱一盒的磁带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听说音像店这段时间有了新的设备可以当场试听歌曲，顾念便和石瑞瑞约着放学去探个究竟，顺便免费饱个耳福，孙思琪照例还是选择直接回家看书做作业去了。
音像店这次新进的设备长在一根电桩上，一共有三面，每一面都有一个小小的机器盒子，上面有一块不太大的显示屏，里面有着最近流行乐坛的热门新歌，只要按下按钮就能自由切换，那盒子旁边挂着一副耳机，在那个普遍还是用着随身听的时代，如此高科技的东西确实是个新鲜玩意儿。
顾念和石瑞瑞虽然赶着放学的铃声就奔出了校门，可到了店里那新设备周围已经站了些人，顾念便随便站在了一个人身后捧着图书馆借的小说排着队。
好不容易轮到了自己，看着屏幕上陌生的歌曲名也不知该先听哪首才好，最后还是选择了周杰伦的《简单爱》。
河边的风，在吹着头发，飘动
牵着你的手，一阵莫名感动。
我想带你回我的外婆家，
一起看着日落，一直到我们都睡着。
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
爱能不能够永远单纯没有悲哀……
顾念两手扶着头戴式耳机，随着节奏不自觉地踩着拍子摇头晃脑，明明是听了上百遍的曲子，却依旧和第一次听时一样喜欢。
深秋的落日余晖，阳光仍暖。金色的光束就那么直直地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撩动地空气微闪。
因为隔着电桩，顾念看不到对面站着的人，可视线却落到了那只被圆珠笔画了千百道的校服衣袖上，这世上大概不会再找出第二只被蹂躏成如此悲惨不堪的衣袖了。
所有课程里，顾念最讨厌数学课，枯燥乏味还总有着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魔力，只要碰上数学课，她的思想总能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游走，除了滚烫的鼻息，大概也就只有那手中被转得天花乱坠的圆珠笔才能证明她的肉身依旧是个活物，所以朱亦唯校服袖子上的第一笔便是在顾念灵魂出窍时这么来的。可当顾念发现朱亦唯并没有察觉到异样时，那接下来的第二笔、第三笔倒是有点恶作剧的意味了，等到衣袖上的那一块白色已经被划成了蓝色，她心里竟还生出了一种满足感，是“到此一游”的快感还是什么，顾念也说不上来，总觉得该留下点什么。要是换做平常，朱亦唯定会大发雷霆，可当他发现了以后倒是反常的淡定，只是说了句“你别再画了，我妈说都洗不掉了”便作罢了。
顾念微微探出脑袋，眼前站着的果然是朱亦唯。也不知是那天的风暖日丽，还是耳机里周杰伦唱歌的声音，这会儿子的朱亦唯在顾念眼里却是有些同寻常不一样的。
朱亦唯的头发在阳光下变成了巧克力色，额前的发丝晃动在目光低垂的眼睑上留下斑驳碎影，高挺的鼻梁下是一枚红润的唇，那模样像极了小说里的男主角，顾念在一旁细细地瞧着，心中没来由地竟生出一丝欢喜。
“干嘛，”朱亦唯的目光依旧落在显示屏上，语气还是那么高傲又冷淡，“是看我长太帅了么？”
“不要脸。”
顾念连忙掩饰自己的失态，眼神却不经意地落到了朱亦唯的显示屏上，上面正写着：周杰伦——《开不了口》。
顾念就好像抓到什么把柄一样雀跃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说周杰伦长得像猪，你有本事别听猪的歌呀。”
“怎么，你也觉得他是猪了？”
朱亦唯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这把顾念气得更加咬牙切齿，他们的口舌之战，顾念似乎从来没怎么赢过。
“哼，我不会和你这种花花公子多费口舌的，你不懂爱情，自然也欣赏不来周杰伦的歌。”顾念说完就后悔了，最近她和朱亦唯说话总有些口不择言，分明从前是不会如此的。
“谁说我不懂爱情的。”
“那是，你谈恋爱那么多，初恋早就没了。”
“谁说的，”朱亦唯的口气有些急，“我又没碰上真正喜欢的女孩子。”
“那你以前谈的这些都是什么？”
“practice，懂么？”
“嘴硬。”
顾念嘟囔着，又戴上了自己的耳机，明明是同朱亦唯拌了嘴，换做过去一定气得骂骂咧咧，心里诅咒上一万遍，可如今心情却格外得豁然，仔细想想，最近似乎都是这样的情况，有的时候，顾念还会觉得心跳加快、全身发热，伴随着那些“发烧”症状的，还有，高兴，无法言状的高兴。
记得那是一堂政治课，正巧说到法律，便牵扯到了死亡。十六七岁的年纪正值花一般的天真和烂漫，要说真正直面死亡的情形大概也只能是同父母吵架的时候，偶尔为了学业而闹得天翻地覆、以死相逼，只当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哭过闹过以后便也什么都不再记得。可真正去探讨死亡，还是会令人害怕和迷茫。
想到这里，顾念不禁觉得有些沮丧。
“一想到有天我们都要死还真可怕。”
她并没有期待什么回应，这句话也只是听了老师的讲课和见解以后脱口而出的感想，然而她却听到了身边那如常不屑和高傲的声音。
“怎么？怕死啊？”
瞧，好不容易把这家伙当人看了依旧会问出些猪一样的问题。
“废话，难道你不怕死？”
说的时候顾念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怕也没用啊，反正都会死的。”
朱亦唯这话确实说得在理，顾念虽不想承认可也无法反驳，只得拿起笔在书上记着笔记。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影响了身理，此刻的她手指冰冷，竟连拿笔写字都觉得有些僵硬，只得将手握成空心，不住地对着吹气。
“呼——呼——”
“你冷么？”
“这不废话么。”
“呼——呼——”
还只是十月，空气尚且带着暖意，即便课桌和书本残存着夜晚的微凉，却也早已在那份暖意中荡然无存，顾念这举动确实是有些反常，可哈出的热气似乎也无法让她的手指缓过神来，正当她想把手压到屁股底下取暖的时候，却被另一只手给抓了过去。
是朱亦唯，他紧紧拉住了顾念的手？！
顾念一惊：
“你干嘛？！”
“你那么大声哈气我都没办法好好听课了。”
说这话的时候，朱亦唯的目光一直落在不远处的讲台上，顾念愣愣地看着他，他的目光里似乎没有半点其他的情绪，左手的笔在书上沙沙沙地移动着。
“你不用怕，”朱亦唯忽然开口，眼神依然在别处，“反正到时候我们……”
最后说的那些字越来越轻，顾念只看着朱亦唯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根本没听清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
朱亦唯转头看了一眼顾念：
“好话不说第二遍。”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顾念是完全没有心思去打听了，因为她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只被朱亦唯牢牢抓着的手上。思想告诉她应该慢慢抽离，可手却不争气地傻在那里一动不动。为了不让自己的动静引来老师的注意，顾念终于慢慢停止了挣扎，任由朱亦唯就那样紧紧地握着。
他的手，可真大。
顾念忍不住想着，嗯，皮肤也有点滑滑的。
她努力克制着冰冷的手指，生怕在不受大脑控制的时刻做出些莫名其妙的动作，哪怕是一丝丝细微的动作。她用无所事事的左手摸了摸脸颊，那滚烫的皮肤立马给了手指温度，顾念这才发觉自己早已红了脸庞，在朱亦唯握住她手的那刻起，眼里的事物就是模模糊糊的，连感知都有了明显的时间差，还未意识到这一秒的害羞无措便已经落到了下一刻的无所适从里。
朱亦唯显然是感觉到了什么，转头望向顾念。
“你的脸怎么红得像鸡屁股一样。”
“哪有，”顾念低下头，正想着拿什么有力的词反驳，忽然感觉到了什么，“那你呢，你手上为什么那么多汗？”
“那是手汗。”
朱亦唯松开了手，拿纸巾在手上擦了擦。
“手汗？”
顾念抓过朱亦唯的手，细细地端详着，仿佛发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
“你干嘛？”
“好神奇。”
顾念是真的觉得新奇，在她曾经单纯的十多年岁月里，“出手汗的人”似乎是她未曾认识到的新鲜物种。
“你说你是不是奇葩，怎么会有人手上出汗的，哈哈哈哈……”
顾念忍不住大笑起来。
朱亦唯抽出了手，一脸不悦，可还是要说些什么保全些面子。
“物以稀为贵。”
没错，物以稀为贵，物是如此，事也一样。
那是顾念意识到性别以来的第一次和异性牵手，曾经无数次幻想牵着手的人是夏书练，而今却是朱亦唯。她本以为自己会恼怒、会惋惜，甚至在事后会去洗手间用肥皂洗上五百遍手，可是，最后剩下的，只有欣喜，还有一丝不被察觉的期待。
那个时代的学生生活真的很简单，简单到除了音乐和书本似乎就什么都没有剩下。
深受小学老师父亲的影响，顾念虽然成绩平平，可尤其喜欢看书，当然，不是什么黄冈练习册也不是什么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对她来说似乎只要不是这些便能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道教故事、西方神话、优美诗词……顾念统统都喜欢，但最喜欢的就是长篇小说，她已经记不起读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哪一本了，只知道从小学五年级开始临睡前的那大半个小时是她一天里最美妙的时光，因为顾念终于能安安静静地看一本书了。
最近，她的床头一直放着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我也说不准究竟是在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看见了你什么样的风姿，听到了你什么样的谈吐，便是使得我开始爱上了你。那是在好久以前的事，等我发觉我自己开始爱上你的时候，我已是走了一半的路了。
朱亦唯，是顾念讨厌的人，这一点，她很清楚，可她从来不知道有一天会喜欢上这个最讨厌的人，她也不知道那种喜欢会与她未来所有的岁月交织在一起，陪伴她捱过无数个孤独的深夜又迎来无数个温暖的黎明，她不会知道那种喜欢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
她曾经如此信誓旦旦地对着自己和好友发誓：“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喜欢上那头猪的！”可好友孙思琪也说过那么一段话：“讨厌和喜欢都是极端的情绪，都是和普通的感情不一样的，你既然对朱亦唯这么讨厌，他对你来说就是特别的。”
顾念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朱亦唯对她来说是特别的存在，不是在她看《名侦探柯南》时莫名觉得喜欢的工藤新一看起来像朱亦唯，也不是在她读爱情小说时往往会把朱亦唯和自己当成男女主角，而是期中考试前的那晚顾念忽然肚疼住院。第一次做B超难免紧张，医生一遍一遍说着让她放松，她便让自己想些开心的事，而顾念所能想起来的事里全部都有朱亦唯。
“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医生一句话，让顾念忽然意识到，原来她想起朱亦唯的时候脸上都挂着笑容。
怎么会呢，怎么会喜欢上自己最讨厌的人。
原来，当回过神来的时候，最讨厌的人已经变成了最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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