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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今年的冬季来得早,十一月的寒风凛冽让这座院子显得更加冷清。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忍不住伸手裹紧了领口,站在院门前眺望。

        只见一小厮飞奔而来,两人耳语了几句。小厮领到赏钱后立刻离开,那妇人则是匆匆进了内院。

        妇人进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神色显得极为慌张。这让屋内坐着的黄氏母女,心中不约而同地产生了糟糕的预感。

        “夫人,女郎!刘使君和女郎的八字,占卜结果是‘逢吉’!”

        “怎么会这样!”屋内坐在上位,风韵犹存的黄夫人怒火攻心,一时头晕险些昏死过去。众人一阵忙乱,才让她堪堪平复下来。

        她看向自己的女儿,忍不住掩面低泣:“是母亲没用,花了钱也未能教他改口。”

        袁葳起初有些茫然,随后走上前跪坐在母亲的身旁,握住她的手柔声宽慰道:“母亲不愿我远嫁,其他几位夫人当然也不愿自己的女儿远嫁。兜兜转转,联姻的人选还是落到我这个长女的头上。”

        其中的后宅阴私,那些看不见的争斗,就都在这三言两语之中了。

        “可是老子曰,祸兮,福之所倚。这兴许是一桩好姻缘呢?”

        黄夫人闻言,却是哭得更厉害了:“你已经在和猗儿议亲了啊!将军怎么还能把你嫁给那刘备?听说他出身寒微,曾织席贩履,年纪又这样大,如何会是良配!”

        黄氏当初在汝南,虽然远远比不得袁氏、徐氏名门望族,但好歹也是中人之家,世出地方官吏,衣食无忧。

        黄夫人当初以美貌被袁术相中,然而久无子嗣,色衰爱弛。如今到了扬州,黄氏在此地并无根基,袁术又得貌若天仙的冯方之女为新宠,门庭就更加冷清了。

        黄夫人想着撮合自己的女儿和侄子,一来二人青梅竹马素有感情,二来亲上加亲,女儿有娘家做依靠,黄家也能藉此更受主君的信任。

        可是万万想不到,竟然会“天降横祸”!

        黄夫人用帕子压干眼泪,继而问:“我大兄怎么说?派的人回来了吗?刘备的聘礼未下,再求一求将军,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袁葳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又干等半个时辰后,黄家来人了。此人正是原本会成为袁家女婿的黄猗,还领着仆役抬了好几口箱子。

        黄夫人见状一愣:“猗儿,这是什么意思?”

        黄猗的脸色显得很不自在,不敢看向她们母女,转头叫人放下礼箱,随后说:“回姑母的话,这是父亲送给泠儿妹妹的嫁妆。”

        “什么嫁妆,你应来下聘礼!”黄夫人气得从座上站起,指斥道:“你父呢?让他来见我!”

        黄猗:“父亲,父亲刚被将军升为校尉,忙于整理军务,无暇前来。”

        黄夫人闻言,不禁又哭又笑:“好个舅父,一个校尉,就将我儿卖了!我不要你的东西,你给我滚!”

        黄猗被情绪激动的黄夫人扫地出门,姿态好不狼狈,原本愧疚的心里也生出恼怒。

        袁葳忙追了出来,代母赔礼道歉:“表哥,母亲一时接受不了此事,说了些胡话,还请你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和舅父讲,可以吗?”

        她双目含忧,柔声细语的模样,使远去的愧疚和怜惜又重新回到黄猗的心中。他道:“泠儿妹妹放心,我自是知晓分寸。”

        袁葳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走后,母亲就拜托表哥和舅父舅母多多看顾。”

        黄猗一怔:“你还有别的话,想对我说么?”

        袁葳心里生出几分好笑,她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摇头回道:“没有了。”

        迎亲吉日选在了腊月初,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因此婚礼一切从简从速,刘备忙得脚不沾地,多多少少忽视了两个女儿。

        毛、田两家当初嫁女的时候都有陪嫁的丫鬟娘子,现在做了傅母,也都知晓汝南袁氏的厉害,担心新夫人脾性不好惹,会苦了自家女郎。

        刘凝、刘瑶都还小,不知道什么叫作政治联姻。尤其是四岁的刘瑶,在傅母整日的焦虑影响下,还以为父亲不要自己了,一大清早就抱着刘备的大腿哇哇大哭,就连他抱起来举高都没用。

        关羽咬咬牙,狠心把自己保养得油光顺滑的胡须给刘瑶揪着玩,可是小姑娘玩了一会儿很快又哭起来。

        陈群伸手往衣袖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包早上出门用来垫肚子的糕点。花花绿绿,又香甜可口,小姑娘一边吃一边打嗝,然而吃饱了更有精力哭了。

        三个大老爷们顿时头都大了,齐齐望向缩在角落里装空气的甘霖,眼神控诉道:“你怎么这么没有义气?快点想想办法!”

        甘霖耸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哄小孩,她是真没经验,也不想拥有这种经验。

        最后还是等刘瑶哭累睡过去,由傅母抱回房才算得了清静。

        刚才一直不做人的甘霖,现在开始说人话了:“要安两位女郎的心,根源不在女郎,而在日夜贴身照顾女郎的傅母们身上。此事,我稍后再和明公商量解决的办法。”

        说正事,是袁涣和鲁肃已经进驻颍上,但颍水以南是黄巾渠帅何仪、黄劭等人的势力范围,他们携众数万,并与汝南黄巾刘辟勾连成腹心之患。

        张飞派人来信问:“要不要趁着严冬酷寒之前,打黄巾搂一波粮草?”

        刘备看向关羽:“云长,你以为如何?”

        关羽下意识地抚摸髯须,摸到几截断须不禁脸色一抽,随后才道:“打黄巾,自是不怕。可是打完之后,降者该如何处理?收下,原本是为了解决军需粮草,可这样做事情不仅没有解决反而愈大了。放了,任其无粮流窜,又不知要死伤多少人。”

        其实还有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像白起坑杀、曹操屠城……莫说提出来,就是连想都不应该想。

        陈群咳了一声提醒道:“汝颍黄巾,乃依附袁术行事。”

        袁刘结亲在即,真要打岳家的脸也不应该选在这个时候。

        刘备亦咳了一声:“那就先清干净颍上,尽快编户齐民,这个冬天也就熬过去了。”

        陈群闻言,袖中的手指不禁一颤。随后又放开去,横竖陈家已经搬出许县了,还留下的那些个蠢货,死活与他何干!

        大概是天气干燥,甘霖也清了下嗓子:“应请那些平时受欺压的百姓,当众纠告恶豪劣绅,没贼家业,浮财以赏纠人。自行认罪者,家产可留三分之一。另外打压恶豪劣绅是好事,但也不可冤了积善之家。我以为还应当挑选几家愿意献粮的进行褒奖,子弟有为地方官者可再进一级。”

        甘霖想的是分化,打压一部分地主,再拉拢一部分地主。但在刘备等人听来,这不就是变相的卖官鬻爵?

        刘备还算克制,说出自己的疑问。

        甘霖回道:“当务之急是粮草,正如主公所言,要先熬过这个冬天。有德不配位者,就算上去了,再拉下来难道是什么难事吗?”

        颍川郡遭遇黄巾军和董卓军连番洗劫,有先见之明的大族如荀氏、陈氏,都已早早搬离,留到现在的大族据坞堡自守,真要打起来虽然头疼,但还不至于让刘备军伤筋动骨。她担心的是刘备这样无差别地打击土豪,会给接下去征服其他州郡造成困难。

        刘备一时还不能下决断:“容我再想想。”

        正事说完又回到家事上了,甘霖请关羽和陈群回避,然后拿出随身布包里的纸笔,一边铺平纸张,一边问刘备:“主公还记得两位夫人的模样吗?请为在下言之。”

        刘备一时哑了口。

        甘霖表示理解,毕竟没有人一上来就能把记忆里的长相说清楚。她通过细节问题引导,一个问,一个回,在纸上不断地涂画。因为没有橡皮,所以最后一叠纸都用光了才勉强出了两张素描画像。

        刘备没见过这种画法,对他来说已经是栩栩如生,不啻于真人跃然纸上。

        但甘霖还不满意:“请主公宽留三日,待我润色一番。届时再交给两位女郎的傅母。”

        刘备:“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是要借这画像来表达,我虽有新人但也绝不忘旧人。同时也能让安平和阿珍知道自己生母的长相,将来长大也有念想。你的这番心意,备永生铭记不忘,实在是多谢了!”

        甘霖摸了摸自己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刘备的煽情要是对着别人她会觉得很好玩,但轮到她自己就受不了了:“您言重,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对了,请主公不要和任何人说起,这是我画的。”

        说甘霖无情,偏偏她很能捕捉人的情绪心思,为人着想。但要说有情,却又做什么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刘备说道。他极少有这样看不透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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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亲地点定在了相县,关羽亲自领军护卫。

        由于刘备的父母皆已去世,也没有亲戚长辈在身边,所以除了一些元从,昏礼宾客基本上都是袁术这边的人。

        昏礼,昏礼,黄昏之礼。古代的蜡烛是用动物油脂做成,非王公贵族用不起。天色暗下来后,瞬间亮起满室的烛光,灯火通明,足以令那些个泥腿子咋舌。

        天地、高堂、宾客、夫妻四拜后,黄夫人行醮子礼,嘱咐新人为夫、为妻之道。

        刘备帮忙把新婚妻子眼前的细密珠帘掀开,方便接饮赐酒。她抬起脸的瞬间,仿佛满室生辉,不仅刘备一怔,宾客之中亦响起了大大小小的抽气声。

        缁衣缥边的婚服,显得新娘子肤如白玉、唇若点朱。黛色的柳叶眉弯弯,一双圆润的杏眼有烛光不断跃动其间,端的是明艳照人!

        这桩婚事多少有些以势压人的味道,因此观礼的关羽心里并不高兴。但此时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新夫人确实是有非凡姝色,恐怕甘娘子也不能比。

        陈群更是直接高声赞扬道:“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其余宾客亦随之纷纷附和。

        东汉时的婚礼虽然较先秦添了喜庆热闹,但整个仪式过程还是偏向肃穆庄重,更加没有后世闹洞房、闹伴娘那等的陋习。行完沃盥礼、同牢礼和合卺礼,再解缨结发,礼便算成了。

        新婚夫妻还要在相县停留三日,主理豫州府事的陈群需得先回。陈群翌日回到小沛是,甘霖正忙于清算府库和账本,只循礼向他招呼了几句便又沉浸到事务中去。

        陈群见不得甘霖这副淡定无事的模样,存心要刺激她:“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有些人贪心过头,想要二者兼得,最后反而什么都得不到!”

        甘霖听了忍不住一笑,单手拿起账册,抬头看向他:“明面上是什么都没有,可私底下不是已经得一了吗?”

        陈群讥笑道:“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况且所得者乃蝇头小利,岂非舍本逐末?”

        甘霖脸上的笑容更加微妙了:“陈先生这是在关心我,替我可惜么?”

        仅此一言,就把陈群的脸色憋得好似吞了苍蝇一般难看。

        正如甘霖讨厌陈群,陈群也讨厌甘霖,明明从头到尾没有任何过节,但似乎就是天生不合眼缘,看到就心里隐隐不喜,哪里会真去关心对方。

        正当他们争锋相对的时候,下去添水的小厮重新脱鞋进门来,两人都是收敛情绪的高手,目光一碰一转,权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离开相县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袁葳没有心思再去应酬跟随父亲而来的那群夫人,妹妹们看她的目光里是幸灾乐祸,还是怜悯同情,也都不重要了,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母亲。

        大概是因为木已成舟,分离前夕黄夫人拉着她的手,一边用帕子抹泪,一边竟宽慰她道:“这两天,我观刘玄德待人接物也不失为人中之杰,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还没有子嗣。你过去之后,要温柔贤惠,厚待爱护假女,讨得夫君的欢心。要拿出女君的气势持家,莫教旁人看了笑话!”

        “对了,他在床笫之事上,待你如何?”

        黄夫人前面的话,袁葳只管乖巧地点头应了,但听到这里不免耳热脸红起来:“刘公说他前两任妻子都饱受生育之苦,怜惜我年纪尚小,等过两年再行周公之礼也不迟。”

        “那他还是个会疼人的”黄夫人刚说完又觉得不太对劲,“大丈夫血气方刚,放着年轻的新婚妻子不宠爱,恐怕是藏着狐媚子,要么就是不喜欢女人!”

        她随即嘱咐袁葳的傅母:“郑娘子,你随泠泠去小沛后,要助她管住刘玄德的家宅,切忌闹出些个丑闻来,尤其是庶长子!”

        袁葳听了心中隐隐烦躁,却也不好反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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