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意不尽露华浓
第三十五章意不尽露华浓【1】
回到送雨村时,戌时已过半,唐东君尚未回来——那是自然的,想起当年自己挨家挨户送药酒、擦药酒,还挨个儿听一个个小弟子肺腑之言的经历,容三秀“啧啧啧”的摇了摇头。
只是此时院中却有人:小星星和老婆婆正坐在明亮的月亮地儿里,手中正是那一本唐东君送的所谓“秘籍”。
“小星星,你们在干什么呀?”
“我在教他识字呢,”老婆婆急忙起了身,“我小时候上过学堂,字还是识得的,就想教教他。”
老婆婆慈祥的脸上染了淡淡的哀戚,但看着小星星的时候双眼依旧满是慈爱,“他身体不好,药师说是打娘胎里染的病,今儿那个小仙君给的书,我想着试一试。”
“大娘您不用担心,小星星还小呢,而且这本书,”容三秀将那书拿起来,原以为是大街上普通的修习手册,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唐家精修》,翻开看来,里面的内容亦称得上详实而精确,的确是基础修习一类书中的精品。
他有些惊奇,一边悄然将藏于袖口的书推了回去,一边笑道:“这本书是难得的珍品,最多不过五六年,小星星一定能恢复如常的,到时候啊~”他蹲下身,摸了摸小孩儿苍白如纸的脸蛋儿,笑道:“到时候,星星也长大了,你就来烨空找我们,别忘了那个给你书的家伙还欠你一个媳妇儿呢!”
小星星点了点头,脸上又是一红,却是真的笑了。
当晚,唐东君直到了中夜才回来,一回来就倒在了床上,哀嚎道:“啊啊啊啊啊啊!累死本公子了!”
容三秀端了碗水递过去,“师兄不是来了好几次吗?我还以为你早就习惯了。”
“那几次哪跟这次一样!”唐东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抱着大白碗就是一通喝,“前几次我也是跟着师兄师姐的,谁成想这次尊主让我来领着你们!”他一双眼睛在白碗沿上露出来,睁得圆圆的,使劲儿一瞪,“你们这群小崽子,真是不省心!”
“那是师尊看重师兄啊,说起来,师兄当今可是唯一能入议事堂的人,我可得好好巴结巴结,师兄以后发达了可莫要忘了小弟呀!”
只是这番话却并未得唐东君欣喜,反而惹得其一脸沉重的叹了口气,道:“我十来岁入烨空,至今不过十几年,入议事堂也就是去年的事。要不是那两人……怎么会轮得着我。”
“哦?”
容三秀对此其实早有疑惑。唐东君纵然天赋绝顶睿智机敏,却也不过二十几岁,在他走后的这三百年中,议事堂怎会只有这一个这么年轻的人。
“师兄,其间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唐东君皱着眉摆了摆手,“就是有人一不小心被只疯狗给咬了,好啦,你昨儿个不是还说要早休息吗,快点熄了蜡烛吧!”
他不愿意说,容三秀便也不好多问,抬手将蜡烛熄了,躺到了床上。
“对了师兄,你昨晚上可把我给踹下去了!今天小心点儿!”
回答他的是已经平稳的呼吸。
好吧,容三秀只好自己小心点儿。今天忙了一整天,想必真的是把这大少爷累坏了。
第三日依旧是鸡叫声在微露晨光中乍响,犬吠声此起彼伏地欢唱!
十几岁的少年少女再次拿起了镰刀,一股脑儿地冲进了金麦田里,大有一番“不干倒你誓不罢休”的姿态!
今日中途倒下的人几乎没有了,每个人都是守着自己的一道垄,只有镰刀挥舞的“刷刷”声将田野的风声都遮盖了。
而没有了一个个的中途离开,大家的注意力终于不再被分散,很快就被那一马当先的一人吸引了。
“嚯!”唐东君砸吧砸吧嘴,“没想到这小师弟这么猛啊!”
那是自然的!
容三秀才不理会身后众人的目光,只是盯紧了手中的镰刀和脚下的麦子,弯腰,抬臂,抽刃,收麦,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不过半晌工夫,其他人才刚割了半垄麦子,他身后的麦子已经堆了小山高了,他俨然是一幅干农活的老手,不仅将一众弟子,甚至将那些年轻力壮的庄稼汉子都远远甩开了。
等到割完了自己的一道,容三秀马不停蹄地又转入下一道麦垄,脸上虽是大汗淋漓,手中的动作却是只快不慢。不经意一抬头,只见那驼背的老村长正一路小跑过来,一手提着壶茶水,一手是几个雪白雪白的大碗。
“小仙师,来,喝点儿水,歇歇再干。”
“也好。”容三秀的确是有些渴了,便随意往地头一坐,村长已经将碗递了上来。
“谢谢老伯——哎,是绿豆茶啊?”只见碗中一片清绿,几颗脱了壳的绿豆亲昵的依偎在碗底。
“小仙师还知道这个啊?对对对,就是绿豆茶,这不是绿豆祛暑嘛,我让人专门熬的,还放了老冰糖呢,快尝尝!”
“好嘞!”
绿豆茶,他真是好久好久没喝到了。
“相公,快喝点儿水歇歇吧。”
“谢谢娘子,我不累。”
与容三秀临着地里正是一个青年,此时看来是那青年的妻子送水来了。
“还说不累,过来我跟你擦擦汗。”那妻子看着不过双十年华,虽然只着粗布衣,却也挡不住清丽的好相貌,她一双美目看着那青年,抬起袖子就帮着青年拭着额角的汗。
青年却是脸上通红一片,不知是热的、累的、或是羞的。他身量高,便微微弯下腰,闭上眼睛任妻子一一拭去了脸上的汗,唇角却是显而易见扬起的。
“啊呀~啊呀!”容三秀无奈的摇摇头,心说他怎么每回割麦子都能遇到这样让人牙根儿发酸的事儿嘞!
他打从记事起就长在烨空——据闻自己是启老头儿搁外边儿捡回来的,那就姑且算是这样吧。不过养他长大的却是三个人,启老头儿算一个,另外的两个就是自家大师兄二师兄了。他自小就皮得不行,逃学打架上树摸鸟下泥逮鱼,跑山下玩得夜不归宿、喝得酩酊大醉的事儿更是常常有之。
可启山林也不是吃素的,也是够狠的——自打容三秀八岁开始,他就开始,每年!跟着自家大师兄二师兄到外边儿割麦子。他那时候连镰刀都拿得踉踉跄跄的,可也得干。不过干就干吧,身体的摧残就摧残吧,对自个儿幼小心灵的打击又算怎么回事!
每一天,他自己从昏暗的小屋子里爬起来,自己穿好衣服,自己梳着乱乱蓬蓬的头发,打开门就见对面的老大老二正一个唇角含笑坐于镜前,一个眉眼温柔持梳立于身后,然后两人就满面春风的一道出门,时不时互相凝望,相视一笑。
而他就只好自个儿跟在后面,走到坑坑洼洼的地方没有人扶着他说一声:“小心,此地不平”,没有人握着他的手温声道:“来,搀着我,莫要摔倒了”,更没有人在过那脏兮兮的泥潭子时将他抱起来,还在他脸颊上亲一下!
不对!秀儿摇摇头,是没有人让他抱起来,允他亲一下……此等原则性的问题可不能马虎!
这还不算,每次他渴得都要喷火了,就看见那俩人一个喂水一个擦汗你侬我侬,那么大的眼睛中跟只有对方似的,那时的对话大抵是这样的:
“师兄,这是我熬的绿豆茶,放了糖的,你喝喝看?”
“那你先喝。”
“我专门为你熬的,怎能我先喝。”
“如果你不喝,这绿豆茶怎么会甜呢?”
“你……”
“喂喂喂!”彼时的容三秀年纪虽小,但也知道好赖,于是气势汹汹地掐着腰朝那两人一顿乱吼,只是那两人竟然还美名其曰:“师弟啊,师尊说了,你这般性子,我们以后万不能再惯着了,所以以后你就自己努力吧,师兄们可不能再帮你了。要喝水只能自己去拿,摔倒了自己爬起来,还有这天这么热,你不要热昏了,不然没有人带你回去。”
“什嘛!”
容三秀记得自己当时一下子是气晕了,对,真的,气的直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然后竟然真的没人管他!他就在半夜自个儿摸着黑回去了。
后来长大了一些,自然明白了师尊的用心,也知道那老大老二虽然真的快到了“眼里只有对方”的地步,但是从来没有一次将自己置于险地。
只是其后的很多很多年,当他在田间大汗淋漓的直起身,然后掠过那依旧相伴在一起的两人去自己拿水的时候,总会想着,总会漫无目的地往四野看着,会不会将来有一天,也会有一个人,手中只有一壶水,只为自己一人。
然后他真的等到了。
“哈哈哈,小仙君,怎么盯着阿牛夫妇看啊?”村长一脸的笑意看着他,“怎么,是不是想媳妇儿了?跟你说,我们村的姑娘可都水灵着呢,要不要讨一个回去?”
“哦哦~讨媳妇儿讨媳妇儿!”几个在田间跑来跑去的小童儿听到了村长的话,立刻笑嘻嘻的喊了起来,他们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身量太小,在麦田里只能露出半个头来——有的露着一双小辫子,有的露着两个小揪揪,有的是光溜溜的一个大脑门儿。还有几个像是刚换了奶牙,一说话就露出了一口掉得参差不齐的牙,说话也跟着跑风,“讨其妇儿,讨其妇儿~”
他们一溜烟儿跑过来,又一溜烟儿的跑过去,从最东边的那颗老槐树,到最西边——最西边,日头已经慢慢偏西,虽然依旧有炙热的阳光洒过来,但是西半天空已经渐渐红了。
容三秀的目光落在那西天之上,脸上一片柔和,仿佛在等着什么。
他在等,等到西半天空红如秋日枫林,等到夕阳的余晖如枫叶一般静静落下,等到晚间风起,等到山色晚映等到暮霭沉沉,会有一个小孩儿,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儿,他似是消弭了苍苍暮色而来,他似是穿越了茫茫麦海而来,他似是不顾一切的,千山万水只为自己远赴而来。
他那时甚至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慕予?”
“师尊,我……我来给你送水了……”
他当时应当是热泪盈眶,不,或许已经情不自禁泪流满面了。他记得自己亦是不顾一切地向西奔去,那般匆忙而不知所措的双膝跪地,堪堪将那快要摔倒的小孩儿护在了怀里。
他那时方看清小孩儿一身被划破的衣服,甚至是手上,腕上,脸上,满满的,密密的划伤。
“师尊,我来给你送水了。”
早已凉透的水壶被他抱在胸前,隐隐有清香的,甜蜜的,绿豆茶的香气儿……
后来的每一年,他身后便跟了一个小孩儿,不,不是在身后,而是在他身边。
他会紧紧牵着那小孩儿的手,将步子慢下来,他们会一起走过崎岖不平的坑洼地,一起趟过泥泞不堪的浅水河,他们会第一个起床,一起在房檐上看着太阳冲破了云层将世间万物染上了金色;会躲在旁人不会打扰的林荫,言谈笑语间,那最简单不过的午间菜色亦是人间最好的美味;他们会最晚一个从田间回来,很悠闲的在田间地头散步,晚间的风儿总是缱绻,很轻易便将一日的劳累全都带走了;还有小房间的小窗子,他们就坐在那儿,一起看着那弯弯的月亮慢慢地,慢慢地爬上来……
“不用了,老伯。”容三秀一口喝尽了碗中的绿豆茶,朗声笑道,“我早就不需要媳妇儿了!”
注释:
【1】“意不尽”“露华浓”均为词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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