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今后事(三)
“我不会再回来了。”
五条悟花了一秒听清这句话, 又用了几秒,才理解了她的言下之意,紧随而来的,就是对自己理解能力的怀疑。
以往不管他怎么欺负她, 对她再怎么恶劣, 她也总是温柔的, 忍耐的,退让的。虽然有时候五条悟也会觉得她这种态度很无趣,会想象如果她真的愤怒地反抗他会是什么模样, 他又会怎么应对,但是当这一刻真正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并没自己所想的那么期待。
他好像并没有准备好, 面对这样的她。
清水樱没有站在原地等他, 她似乎已经完全不在乎他会对她的一句话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甚至于就连“我不会再回来了”也只是通知他一声, 没有征求他同意的意思。
所以话一说完,她就拖着行李箱打算离开,却在开门的瞬间被他握住了手腕。
“这样说,是要和我结束的意思?”
他问。
清水樱的视线垂到了手腕上,都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有余力分神, 她只是突然想到, 又是手腕,好像他拉住她的时候总是会选择握住她的手腕, 他们有真正意义上好好地牵过手吗?
好像没有。
即使是在床上他们也鲜少有十指相扣的亲密,更多的时候就像现在一样——他总是会握住她的手腕, 压在枕边, 以一种她无法反抗的姿态。
可是, 在梦境里,她是见过他真正喜欢她是什么样的啊,原来他也会那么温柔那么迁就那么纵容,会总是想要搂着她亲一亲再亲一亲,她一掉眼泪他就会把她抱进怀里哄着,走在外面随时都会牵着她的手。
那才是喜欢一个人的姿态吧。
她觉得有点累了,所以也只是轻声说:“不算是结束的意思,悟,你忘了吗,我们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他微微一怔。
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脱离他的掌控了,彻底脱离,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发疯,可就像是笼中困兽,再怎么原地打转也找不到出路。
在她离开前,他沉默了很久,最后一次开口:“钥匙你带上吧,我不会换锁的。”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示弱吧?即使只是这么微弱的程度。
如果是今天以前,她可能会很开心,会觉得长久的坚持看到了曙光,但在已经决定离开的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静了很久,背对着他,最终只是笑了笑:“不用了。”
“它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追溯起来,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产生依赖的呢?
是八岁那年吧。
那年她被五条家的人带回到本家,小孩子对于身边环境的变化总是分外敏感,清水樱虽然年幼懵懂,但已经能够隐隐察觉到在这个冰冷偌大的日式古宅里没人喜欢她,只有那个雪发蓝眸身份尊贵的男孩不会伤害她,他会保护她。
出于小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她总是跟在他身边,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后,像只甩不掉的小尾巴。
可是五条悟并不总能陪在她身边,“最强”年幼的时候还不是“最强”,他也有很多的课程和训练需要完成,所以常常会离开本家。
尽管他离开的时候一再向泪汪汪的清水樱承诺很快就会回来,但他走之后她还是大哭了一场。
那是她来到五条家三个月后的事。
因为某些原因,五条悟外出了两个星期,清水樱不被允许和他一起离开,只能留在五条家。
她以为接下来这段日子会像以前一样在孤独中等着五条悟回来,然而第二天她就被告知,接下来的日子里,都会有老师来这里教导她。
教导她……如何做一个没有思想没有自我,无条件服从五条悟,甚至心甘情愿把一切都献给五条悟的人,成为一个供他操控的傀儡和乖巧温顺的娃娃。
这是违反人性的洗脑,是彻头彻尾的犯罪。
可是清水樱只有八岁,她太小了,根本分辨不了“老师们”灌输给她的观念到底是好是坏,也理解不了她们教她说的话,做的事都隐藏着怎样可怕的深意,只是乖乖地按照她们的意思去做。
只是时间似乎太短,这么短的时间,还不足以将她彻底驯化成不会自我思考也没有独立人格的清水樱。
两个星期后,五条悟回来了。
清水樱按照“老师们”教导她的内容,怯生生地和他说话,她不再称呼他为“悟”,而是称呼他为“主人”,她的主语里甚至不再出现“我”。
年幼的五条悟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为什么这样和我说话?”
清水樱被他骤变的脸色吓到了,“老师们”教她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对悟大人说谎,所以只好磕磕绊绊地回答他:“是、是老师们教的……”
男孩苍蓝色的眼眸里一片阴翳:“他们还教了你什么?”
“他、他们还说……我依附着主人生存,是低人一等的存在,要心怀感激,绝对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也、也不能有私心……将来要把一切都奉献给主人……”说着说着,清水樱绞着手指困惑地小声嘀咕,“可、可是‘低人一等’是什么意思呢?”
她还太小了,甚至理解不了某些词语的含义。
“这群混账!”
听完她的话,男孩尚且稚气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清水樱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看见过这么愤怒——真是称得上暴怒的一面,他站起身脸色阴沉地冲出房间,当天五条家的宅子就塌了一半,修缮工作持续了好几天。
自那以后五条家再也没有安排过“老师”前来教导她。
清水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其实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五条悟会什么会那么生气,也不知道外面时不时响起的巨大声响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害怕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这样,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过了没多久,房间的木制拉门被推开,冬季晚风裹挟着庭院中千枝梅的清冷幽香鱼贯而入,就连他的白色浴衣上也带着凛冽的气息。
五条悟走到她面前,微微蹲下,双手按在她的肩上平视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从现在起,忘掉那群蠢货交给你的一切。记住,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也不是我的所有物。”
“你不需要为我奉献一切,也不需要为我牺牲。你不依附我而活,也并不低人一等。”
“樱,你是人,是和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有着独立人格的人。”
年幼的清水樱呆呆地望着他。
明明是光线模糊的夜晚,那双苍蓝色的眼眸却亮得像是有火在燃烧。
当年她还小,对于年幼的自己差一点就会被拐上弯路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清楚的认知,只是为五条悟自那以后花了越来越多的时间陪她玩而感到高兴。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增加,三观的成熟,她才逐渐明白当年的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她离万劫不复只差一步。
离开的时候,她又一次不期然地想起了那个夜晚,想起了那个男孩曾经告诉她的话。
【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也不是我的所有物。】
【你不需要为我奉献一切,也不需要为我牺牲。你不依附我而活,也并不低人一等。】
【你是人,是和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有着独立人格的人。】
清水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爱情会失败得一塌糊涂。
维系感情的正确方式绝对不是单方面的索取和给予,也不应该是单方面的支配和掌控,放弃尊严一味迁就的爱怎么可能会得到好的结局。
每个人从出生起,就应该是平等的啊。
明明是很浅显的道理,但她似乎忘记得有点久了。
不过没关系,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算太晚。
清水樱婉拒了家入硝子想要陪同她一起出去散心的提议,也没有留宿在她家里,一个人离开了东京。
硝子打算留校当校医,最近在备考医师执照,她不想打扰到她。
临走前,她曾经和老师夜蛾正道有过一次短暂的通话。
夜蛾正道问她以后还打算当咒术师吗,清水樱没有犹豫太久就给出了回答:“抱歉,夜蛾老师,以后,我可能……不会从事咒术相关的工作了吧。”
夜蛾正道沉默了一会儿:“是因为悟那小子吗?”
“不是的。”清水樱说,“和悟君没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是我好像对于咒术或者说咒术界的一切,都不太提得起兴趣。祓除咒灵也好,对抗诅咒师也好,只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做了,我也就随波逐流地跟着做了。有时候会很羡慕同学们,对于自己的理想和目标都有这么清醒的认知,唯独我好像是找不到方向的那个人。”
“明白了。”夜蛾正道沉声道,语气和缓,“樱有想好以后做什么吗?”
虽然隔着电话看不见,清水樱还是微笑了一下:“还没有,不过应该会从事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吧。近期内打算出去旅游几天,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能多走走,就会找到答案呢?”
因为是短期旅行,旅游的地点局限在了日本境内。清水樱以往一直待在东京,很少去日本的其他地方看看,也没什么旅行经验。在选择旅行地点的时候犯了难,犹豫不决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上次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
【“我住在横滨,只是来东京出差而已。清水小姐还没去过横滨吧?离东京很近,海景很漂亮,治安也很棒,绝对是旅游散心的好选择哦。”】
既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那就是去哪里都无所谓的吧?
清水樱拖着行李,一个人搭乘电车前往横滨。
大概做人真的不能乱立flag,这么大的城市,她竟然又一次偶遇了原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棕发青年。
名为“太宰治”的俊美青年风趣幽默,彬彬有礼,他表示恰好这几天自己也没什么事,不如和她一起结伴逛横滨。
或许是因为他外表实在优秀,即使是这样自来熟的态度也丝毫不惹人反感。清水樱在横滨的这几天,被他带着几乎逛遍了所有横滨知名景点,而他又实在是个博闻强识,谈吐不凡的人,洞察人心的本领炉火纯青,只要他愿意,几乎能让人时刻处于愉快的情绪之中。
没来由地,清水樱觉得他身上有股令人怀念的亲切感,这种熟悉的信赖感和夏油杰带给她的那种青梅竹马般的亲昵截然不同,有种春风拂面的温柔,却又总是模模糊糊隔着什么似的,让人看不真切。
她和他提过年幼时五条家试图把她洗脑成没有自我思想的娃娃的往事,棕发青年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愚蠢。”他微笑着评价,“两个星期,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完成一场群体催眠。而清水小姐所说的那群人竟然无法洗脑一个小孩子,这种糟糕的水准应该立刻切腹自尽。”
清水樱有些不服气:“在太宰先生看来,催眠别人难道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吗?”
“并不想这样说,但事实如此。”太宰治把手插在风衣口袋中,望着远处的富士山,淡淡地说,“只要掌握了技巧,一切都会变得很简单。从最基础的心理暗示,到催眠洗脑,再到植入想法,这些在现实生活里无处不在,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受其影响。小到一句话,一幅图,读过的一本书,大到和亲人朋友的交谈,网络的舆论,普世的价值观……你能确定自己脑海里装的真的是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受到了其他什么人的影响吗?”
清水樱不解:“太宰先生,就算你这样说也……”
“清水小姐。”他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日本有这么多风景怡人的旅游地点,你为什么唯独选择来横滨?”
清水樱下意识地说:“因为太宰先生你说——”
【清水小姐还没去过横滨吧?离东京很近,海景很漂亮,治安也很棒,绝对是旅游散心的好选择哦。】
她突然顿住了。
只是一句话的功夫,他就已经轻松对她灌输了一个“来横滨旅游”的念头。
不刻意,不露痕迹,甚至会让人下意识地忽略掉,然而只要她在不久后冒出“旅游”的念头,紧随而来的出现在脑海里的地点就会是“横滨”。
清水樱恍然,她抬头定定地望着他:“……所以你才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太宰治趴在眺望台的栏杆上哈哈大笑了起来:“不要用那么严肃的表情看我嘛,没有你想的那么恐怖哦,这只是最基础的一种心理暗示,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毕竟我可不是那种会随便催眠女孩子的变态。”
“可是……”清水樱又想了想,“太宰先生,这种方法有很大的漏洞。你怎么能保证我一定会来横滨呢?”
太宰治轻轻耸了耸肩:“我没办法保证。”
“没办法保证?”
清水樱有些意外。
“是的。任何一种心理暗示也好,催眠也好,只能通过一些手段让成功率不断提高,但再如何提高,也达不到百分之百。”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样说,清水樱反而有点失落了:“……真的没有办法能把成功率提高到百分之百吗?”
“唔,倒也不是没有人尝试过。”太宰治沉吟片刻,“但是,需要付出代价。”
“代价?”
他微笑着垂下眼帘,低声道:“……很大的代价。”
“很大的代价”……是怎样的代价?
清水樱忍不住问道:“太宰先生似乎有经验……是因为曾经这样做过吗?”
“不是我。”太宰治轻描淡写地说,“是我认识的一个熟人曾经这样尝试过。那种水准的‘iion’说是催眠也太轻了,应该说是艺术品。虽然目前为止还不能确定能否成功,但毫无疑问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看起来没有要继续展开说明的意思,清水樱也没有选择再追问。
毕竟……每个人都有一些独属自己的领域,不愿意展示给别人看吧。
虽然短短几天相处下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拉近了不少,但显然还没到可以完全敞开心扉的阶段。就像她人生中某些至关重要的部分无法向外人倾吐一样,清水樱也完全能理解太宰治不愿意多说的态度。
她本来以为风趣优雅聪明博学的太宰先生,应该是一位学者或者大学老师,但没想到他竟然是武装侦探社的成员。
“清水小姐要来我工作的地点看看吗?”
清水樱接受了他的邀请,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就在接受邀请的当天,发生了一件令她措手不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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