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过往
铁蛋其实不是戚州那个村落里土生土长的人。
苏裕和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止一次听见身边的人议论他的身世。
铁蛋和苏裕和不一样。苏裕和是被人卖到那边的，铁蛋则是在一岁的时候被不知名的远方客人带到这里安家。
当时还有个嬷嬷一直照顾他。只是后来，在铁蛋七岁那年，那嬷嬷死了。
再后来，他就一个人生活在苏裕和他们家隔壁的屋子里。
他们家有一书柜的书。都是当初他们搬过来的时候马车上拉的。
嬷嬷还在世时，教会了铁蛋识字，也教会了他各种生活技能。偶尔苏裕和去串门，嬷嬷也会跟她聊天说话。
嬷嬷死后，那户人家就剩下了铁蛋一个人。
他自小聪慧，嬷嬷去世以后，他学会了自己从书架上找书看，学会自己摸索一些生活的技能。
苏裕和他们家向来不喜欢他。
可苏裕和却跟那铁蛋玩得好。
只是后来那铁蛋突然失踪了。
在她意识到铁蛋已经好久没有去他家找她玩的时候，她便找去了铁蛋家。结果当她打开大门后，里面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曾经他最珍视的东西，以及能够让他活命的东西，都不在屋子里。
苏裕和曾以为他们是好朋友。
但是他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
从此她再也没有询问过铁蛋的消息。
只当他死了。
于是在这场宫宴上，她见到与他相似的那张脸，讶异里又带着些好像本该如此的尘埃落定。
神色微怔时，苏裕和发觉有一束目光打量到了自己身上。
她蓦地从回忆中惊醒，循着那视线找过去，正好和下首第一排的男人那似笑非笑的视线对上。
她连忙垂下视线。
心中莫名懊恼。
其实不仅仅是他。
只刚刚苏裕和到这殿中后，就觉察到有不少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之前姨娘就给她打过预防针，说如今这场宫宴全天下人不仅在盯着皇宫动作和外族来客，同样也在盯着他们林家。
毕竟，苏裕和回来的这个时间正好在皇帝生辰的准备阶段。
认亲又闹得满城风雨。
故而，无数的官员都在借着这次宴会看林家的笑话。
刚刚她的目光过于露骨。
若是被人发现，难免引发争端。
只是正当苏裕和屏息凝神，平复着自己惊遇故人的心情时，却突然发现，身侧坐着的林宿鸢，正神色痴迷地看着刚刚她注视的方向。
苏裕和：？？？
林宿鸢喜欢铁蛋？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一直记得林宿鸢最后嫁给了未来的帝王。如今见到她的视线，苏裕和突然意识到，林宿鸢最后嫁给的是铁蛋。
她后知后觉。
心中一悸。
所以，铁蛋是男主。
呼吸蓦然错乱。
苏裕和将自己上一世死后的那些事都串联到了一起。心中愈发惧怕。
她忽然觉得这京城的水太深，她一个乡下来的，委实把握不住。
无意识地颤颤巍巍抓紧了裙摆。
甚至连林宗献献给了皇帝什么东西也没听见。
等林宗献从大殿中央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忽然又听得那皇帝唤道：“林爱卿。”
于是苏裕和肉眼可见地林宗献僵硬了一下。
她莫名也跟着便宜爹提了一下心脏。
这中年男人屁股还没挨着脚呢，又着急忙慌站了起来，连忙快步走到大殿中央，重新行礼：“皇上。”
坐在高台之上的帝王庄严的声音清晰传到了苏裕和的耳侧：“朕听闻月前你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
本来皇帝也只是例行询问。
毕竟作为整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君主，必须要掌握这个国家方方面面的事。
比如，两个月前苏裕和到了京城。
再比如，一个月前，苏裕和认亲风波。
然而，他这样的一句问话，却将在座众人原先心照不宣的疑惑和惊讶问到了明面上。
于是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打量在了林府周围。
甚至，苏裕和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也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百官议论纷纷。
她甚至能够从那样嘈杂的议论声里，辨认出几句比较明显的评价。
“是她啊。”
“好像确实比那位好看点儿。”
“更像林夫人。”
“只是难免会有些乡野气吧。”
“……”
苏裕和眯起眼睛。
后背汗毛直立。
连呼吸都开始断断续续。
在那短暂的议论声里，她听见了自己那父亲的应答：“……正是。”
语气里有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皇帝询问：“今日可有出席？”
苏裕和听见这句话，原先还紧张跳动的心脏蓦地被拉到了最高点。
她知道自己现在应当站出去。
但是，众目睽睽之下。
她如坐针毡。
充斥了全身的情绪，此时全然感知着她面临的处境。
——不管好与坏，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原来上一世的阴影从未消灭。
在她死前那两年的时光里，她无时无刻不在向往光明，可又每时每刻都在惧怕光明。她从光明之处，跌落泥潭。
然后，在泥潭里打滚。
在懦弱，与惧怕里，和泥潭同流合污。
她以为自己逃离了那座村庄，就可以永远和那里的所有人告别。
但是，心里的阴霾不比空中的阴霾。
风吹不散。
雨打不落。
身侧的林宿鸢催促她：“苏裕和，你干什么呢？快点去拜见。”
她怔然抬头。
却发现那林夫人也一脸责备地看向她。
而大殿正中间站着的林宗献，也将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
苏裕和木然从那处站起来，如同一个木偶一般，一步一顿走到林宗献的身边。
她双腿跪地，按部就班行礼。
然后，机械地说出了那句拜见皇帝的话。
“民女苏裕和拜见皇帝。祝皇上龙体安康，福寿万年。”
最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苏裕和在俯身的时候，清晰地觉察到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里，有些渐渐变了味道。
后背鸡皮疙瘩在蔓延。
悬浮的心脏找不到归处。
高台之上的人淡淡说道：“平身。”
“谢皇上。”
一直到她跟着林宗献重新回去坐下，她仍旧僵硬着身体，久久无法回神。
耳边的嘈杂声卷土重来。
细密而烦乱的声音里，有人不屑笑道：“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苏裕和沉默良久。
倏而笑了。
“是啊，不过如此。”
一旁的林宿鸢皱着眉头看向她：“你嘀咕什么呢？”
苏裕和惊醒：“没什么。”
她说完这句话，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脸上是一副俨然恢复正常的表情，看似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最开始的样子。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
所有隐藏在波涛之下的风口浪尖都只是不痛不痒的皮肉伤，而摊开在表面的风口浪尖，才会露出里面血淋淋的过往。
她僵硬地端起桌子上的茶盏。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管留下。
等再抬起头的时候，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她端坐在那里，身形稳正，目光平视。衣裳无一丝凌乱，发丝，无一根突兀。
像是个雕塑。
明明和之前并无两样，却又能觉察到其中的变化。
—
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等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努力忘记，所有的精神都投注到如今这场宴席里时，苏裕和听见了一道清朗的少年音。
“……儿臣给父皇送的礼物，乃是之前儿臣在南方的时候，学会的雕刻之术。儿臣特地找了香叶紫檀木，为父皇雕刻了一副边疆军事战略图。望父皇身体常安康，国事稳无恙。”
本来她还没注意到这人的话，然而身旁的林宿鸢那双眼睛莫名地就发起光来。
想忽视都忽视不掉。
然而循着女子的视线看过去，苏裕和才发现现在正在进礼的是那铁蛋。
她反应了几秒，蓦然意识到，百官献礼结束后，就是皇子献礼。
所以，铁蛋是哪个皇子？
那剧情里曾说，铁蛋在选太子的时候脱颖而出，一路顺风顺水。可之前的剧情，苏裕和已然记不太清了。
她默默收回视线。
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因为情绪的变化，苏裕和甚至没有发现，那刚刚献完礼的“铁蛋”在落座以后，视线便快速地在人群中捕捉到了她。
后来，紧紧地盯着她不放。
一旁的祈鹤渊觉察到了两个人之间的不对劲。
他微微仰着脑袋，懒散地用胳膊撑住下巴，手里转着一个茶杯，侧头看向了那位如今尚未成年的皇子。
与他而言，这两人之间的过往他其实一想就能捋出结果。
无非是，在同一地点的青梅竹马。
单就这还吸引不到他。
他关注的，是这两个人视线中的情绪。
一个，是惊讶。而另一个虽然复杂，他也依稀辨认出了其中隐藏的怀念与……占有欲？
祈鹤渊视线微凝。
许是他探寻的视线过于明显，那边的少年在他手中的茶杯转过一个圈的时候，视线如利刃一般直刺而来。
祈鹤渊挑眉。
他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举杯示意后，便收回了视线。
桌上的盘子里放着几棵红彤彤的苹果。
祈鹤渊突然想到之前苏裕和对她说过的那句，妾有意郎无情。
转杯子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
笑意更浓。
心中已然改变了一个主意。
—
苏裕和不知道后续的事。
林府为了迎接皇帝的生辰宴会，中午都没有准备饭食。于是时间拖得越久，苏裕和便越饥肠辘辘。
然而又不能表现出来。
委实是难捱。
好不容易在殿里的诸人都将礼物敬献结束，皇后拍了拍手穿了舞乐坊的人上场，殿外早就在等候的那些上菜侍女便都纷纷端着菜走进大殿。
苏裕和这才长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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