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宫室内环佩叮叮，轻悄悄燃放的烛心发出微不可闻的爆裂声，阁中暖香沁人心脾。

        指节有节奏敲打在横木上，声音仿佛越发急促，心像拉紧的弓弦蓄势待发。

        宁时微垂着头时黑发倾泻，漂亮的脊背让她如同顺服可爱的小动物，她轻声细语贴着他手臂说，“因为好玩，舅舅不会拦着我罢。”

        她从小的习惯就是紧张时忍不住扣弄东西，纤细的手指在另一只大掌中蜷缩着，像极了爱用细细爪子挠人的笨拙小雀，让人不忍心再去呵斥她。

        空气一时间有些凝滞，过了半晌，才听对方淡淡道，“别玩过火就是。”

        这就是暂且过去，宁时微提起的心稍稍放下，却又听他开口道，“后日是你母亲冥庆，不要再乱跑出去，就在屋里好好呆着。”

        宁时微有些呆愣。

        白凤衫已经去世十二年，作为当今天子的亲母，她每年寿诞都要大操大办，宁时微自然不会忘记这样的大事。

        可惜越要到母亲忌日，宁时微心中越发紧张，连孙兰姿的邀约也顾不上答应。

        伺候在身边的小荷心思最为敏感，察觉到她心情不好，就劝她常多出去走走散心。

        宁时微冷着一张脸冷漠道，“给孙姑娘送张帖子，就说本宫思念亲母伤心过度生了病，起不了身。”

        桂枝和茯苓看出她极其看重这位孙姑娘，自然依言照做。

        又让人带了新乐女在后殿中歇息。

        这位乐女是颜璟让人亲自调教好后送往长乐宫，年纪更小一些，性格活泼，琴艺天赋决顶，比之前那位有过之而无不及。

        做完这些，她就时常默默发呆，守着窗户半日不动，令人忧心不已。

        幸好到了次日一早，长乐宫庭前枯萎许久的柳枝冒出细细的嫩芽，宁时微看见后脸上露出些微笑意，才肯去御花园中逛逛。

        御花园里繁花似锦，却白废这般盛景。小皇帝今年还没有娶妻，也没有什么伺候在旁的知心人，如今后宫空旷得很，如果不是摄政王也住在宫里，这里恐怕更加凄凉。

        而比起御花园中难得的奇花异草，宁时微更爱山野间的铃兰花、凌霄花，可惜这些艳俗的花朵早在宫里翻新时早被拔得一干二净，只剩连叶子也漂亮到一丝不苟的牡丹、芙蓉、绣球等。

        伺候在长乐宫的宫女们为了讨宁时微一笑，故意穿了漂亮的裙子，热热闹闹地扑着蝴蝶，穿梭间与花儿相映成趣。

        宁时微知道她们一番好意，兴致缺缺看了一会儿，却看见远处站着几位姑娘，为首那人正是她舅舅的妾室婉心。

        婉心是两年前宁时微离宫时被抬进摄政王府的，她跟了颜璟三年，从毫不起眼到世人皆知，要说没有一点手段恐怕连狗都不信。可惜两人身份天差地别，婉心纵然有千般手段也不敢在宁时微面前作妖。

        宁时微膈应婉心，假装没看见似地从这女人身旁离开，对方却低声喊了一声“公主殿下”。

        宁时微回头居高临下打量她，婉心不爱做妇人打扮，更喜欢将一头长发一左一右挽成少女的娇俏模样，历来是狗肖主人，想来是她主子偏爱她这模样。

        婉心长得像宁时微，宁时微则像她母亲。不说是完全像，但也像了七八成，因此她才能独得舅舅宠爱。

        宁时微看她脸色苍白，故意戳她痛处道，“近日舅舅忙，也不知道要娶哪位贵女当我小舅妈。”

        婉心面上纹丝不动，笑道，“夫君府中确实少位贵夫人主持中馈，若是殿下看见合适的，说不得给娘娘说一说做做媒。”

        宁时微见她这样滴水不漏，就更加无趣，颔首就要离开。

        婉心起身去拦她，轻声细语道，“殿下，夫君在后院喝酒，妾身怕他喝坏了身子，您何不去劝劝他？”

        宁时微懒得猜测她肚子里见不得人的弯弯绕绕，笑了一声道，“我可劝不住他，他这般宠爱你，你怎么不去劝呢？”

        婉心不甘心道，“夫君、夫君不想见到妾身。”

        宁时微淡笑道，“他不会还打了你吧？”

        宁时微在婉心苍白的脸色中想起自己第一次挨小舅舅打，也是在母亲忌日那一天。

        那是她十三岁的时候。那年颜璟还不是权势滔天的摄政王，他是最疼爱她，会给她扎辫子、带着她去放风筝的温柔小舅舅。

        母亲去世五年，小舅舅因为心情不好偷偷躲在后院喝酒。

        宁时微去时院子的地上已经堆满酒罐子，她怕他喝坏身子，煮了醒酒汤端过去，就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副画像，画像上画着的正是她母亲。

        宁时微知道痴恋白凤衫的人有许多，无论云公子还是先帝，他们是前朝那位不可一世公主殿下掌心的猎物、她的裙下之臣。可是她从来想不到，这群人中包括她的小舅舅。

        她在看见画像的一瞬间觉得天地要崩塌一样荒谬，骂了他一句“恶心”，伸手将那副画撕得粉碎。

        颜璟扑上来抢夺这幅画，可惜醉酒之人无法阻拦她的动作，碎纸像蝴蝶散落一地。

        他便扇了她一巴掌，眼睛通红像只野兽，扑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捡着撕碎的画像。

        下一刻，宽大的手掌掐着她纤细的颈脖，呼吸越来越微弱，宁时微有一刻觉得他甚至会当场杀了她。

        她第一次察觉他这样陌生，曾经一起的记忆像模糊的书页，面前变成一个伪装成颜璟的陌生男人。

        她在挣扎时恍惚想起颜璟昨日笑着刮她鼻尖，给她牵来的漂亮的大马。她知道他不是亲舅舅，便在心里暗暗倾慕无所不能的他，因为漂亮宫女多看他一眼而发脾气，还偷偷说过要嫁给他。

        但想来颜璟早就察觉到了，可他不在乎更不放在心里，因为他比她大了足足十一岁，小姑娘的情意是他昨夜喝在嘴里的淡酒，与醉里情话相比不知哪一句更像谎言。

        说来也可笑，宁时微第一次在小舅舅眼里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竟然是因为她撕碎他心上人的画像。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一眼都不要看见她。

        因为颜璟的疯魔，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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