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生死审判
黄昏至, 倦鸟归巢,鸟雀拍打着翅膀飞过长空,飞向朦胧月色中。
种苏全身如坠冰窖, 在那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 僵在原地。
他何时来的?
是一路尾随而来, 还是提前潜伏在附近, 静候她回来?这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种苏已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种苏终于知道为何之前不见动静——再没有什么比现场突如其来的揭晓真相,当场抓捕更震撼, 更令人恐惧的了。
今日大抵是她的死期。
种苏知道完了。
李妄缓缓走近,停在种苏几步之距。
他身形高大,罩一黑色披风,一阵晚风吹过,吹起披风下摆,一股寒意油然而生。
陆清纯忽然感觉到了危险, 身体本能微动,就在这一瞬间,李妄身侧的侍卫刹那出手,一脚踢过去。
“清纯!”
与此同时,种苏大喝一声!陆清纯也刹那意识到了眼前人的身份, 不敢妄动,生生受了一脚, 被踢的倒飞出去, 撞在院中地上。桑桑扑过去, 急急扶起他, 马上与他跪在地上。
种苏膝盖一软, 亦噗通跪地。
侍卫手按在剑上,挡在李妄身侧,做出防御姿势,警惕的盯着陆清纯等人。
“想杀朕?”李妄冷冷开口道。
种苏心头一震,虽同样是死,但弑君这罪名太大,可不仅仅是杀头那么简单。
“请陛下恕罪,家仆莽撞,但绝无此意。请皇上明察。”种苏忙道。
“请陛下恕罪。”桑桑与陆清纯跪伏在地,跟着道。他们知道此时无二人说话余地,多说多错,唯有焦急缄默,陪在一旁。
“你是谁?认识朕?”李妄说,声音平静如水。
种苏一僵,她呼出一口气,稳稳心神,直起身,面对李妄,接着再度俯身下去:“罪臣种瑞,叩见陛下。”
李妄未说话。
唰的一声。
那是宝剑出鞘之声。
李妄抽出侍卫腰畔剑,剑刃闪着寒光,剑尖抵在种苏下巴上,慢慢挑起,迫的种苏徐徐抬起头,剑身冰凉,李妄的目光也冰凉,他站着,居高临下的审视这张面孔。
“卸了。”他说。
天完全黑了。
家家户户点起了灯。
谭德德自外头车上取来软垫,垫在石凳上,伺候李妄坐下,谭笑笑与侍从提着两盏灯,黄色的灯光晃悠悠照着种苏这方小院。
种苏手指沾过水,沿着面部轮廓缓缓滑过,慢慢揭下面/具,一寸寸缓缓撕开,这套动作她再熟悉不过,却从未进行的如此艰难过。
终于还是卸了下来,露出种苏原本的面容。
谭德德上前,取过面具,双手奉至李妄面前。
李妄两指拈起那面/具,轻轻捻了捻。
“这就是‘贾真’”,李妄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沉,平静,反而像一把刀,凌迟着人的神经,“倒的确很真。”
种苏低着头,不敢搭话。
“只可惜,百密一疏,”李妄又道,“假的终究真不了。”
这也是种苏疑惑的地方,不知道究竟是哪点露出破绽,是那枚戒指吗?似乎不是最关键的地方。
“抬起头来。”
种苏闻言抬起头。
李妄用丝帕缓缓擦拭着拈过那面/具的两根手指,冷冷道:“说,想怎么死。”
门外街上人声远远近近,即将市散摊收,仍有小贩在吆喝叫卖,酒香飘散,行人说笑,小孩追逐嬉闹……
一切声音都远去了。
种苏的眼眸中映出李妄的面孔。是她已然熟悉的,雕刻如玉般的五官,他的眼神锐利而冷漠,面无表情,周身散发着一股强大而阴鸷的气息。
“燕回”的温和丝毫不见,比皇宫中的那模样更瘆人,更令人胆战心惊。
这才是真正的李妄。
他没有明显的发怒,连语气甚至都称得上平静,却比公然生气发火更加可怕。种苏看着李妄黑沉沉的眼睛,感觉到了他内心滔天的怒意。
这怒意不仅仅来自皇帝李妄,也来自“燕回”。
种苏毫不怀疑,李妄会真的杀了她。
这一刻,种苏反而平静下来。
“陛下,陛下,公子并非有意冒犯,有意欺瞒,草民恳请陛下开恩,饶公子一命。”桑桑忽然开口道。
“桑桑!”
桑桑却是个莽的,重重磕头,焦急道:“公子实非得已,其中阴差阳错,阴阳巧合,亦有苦衷!请陛下看在公子山上与陛下共过患难,陪陛下同游长安的情谊上,饶公子一命!”
“桑桑!”
种苏大急,生怕桑桑被当地格杀。谭德德看了桑桑一眼,又看看李妄,没有动作。
李妄却看都未看桑桑一眼,仿若未闻,仍只冷冷盯着种苏。
哪怕有一线生机,谁不想活着。种苏咬咬牙,开口道:“臣知罪无可恕,但斗胆,恳请陛下听臣一言,有些事,并非陛下想的那样……”
先是轻薄之罪,再是欺君之罪,这两者都可大可小,认真追究起来,任一一个都可赐死。种苏此际不抱什么其他奢想,倘若真这么死掉了,女子身份没有暴露,反倒不会牵连到家人。
只是听桑桑说起情谊二字,心中不由涌动起些其他情绪。
回顾起与李妄的相识相较,当真可说是一段奇缘,种苏生平从未与其他人短短时间内有这等奇异的来往。
那些时光并非都是虚假的。
哪怕李妄现在想杀了她,但种苏相信,李妄……或者说“燕回”与“贾真”之间的确是有情谊存在的。虽然这情谊不甚浓厚。
听闻“贾真”要离开,“燕回”的不舍是真的。
而同样地,种苏亦有不舍。只是为了保命,退居其后。那段时日的相处,都是满含真心的。结束掉贾真燕回的关系,也就意味着斩断这段情谊。
倘若事情未败露,悄无声息的结束掉也就罢了,却终究弄到了这个地步。
种苏这些时日以来过的并不轻松,连日来的担忧,不安,惶恐,思虑,还有此际莫名的委屈等等情绪,忽然这一刻都堆积在了一起,齐齐涌上心头。
她并不想这样,然而却变成了这样。
李妄并未说话,相当冷漠的注视着她。种苏触到他这般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睛。
种苏下一瞬反应过来,马上微微侧首,避开双眼。
李妄双眼微眯。
他生平从未被这般欺耍过。这人当真胆大妄为,先行轻薄之举,后又隐瞒身份,戏耍于他,简直罪大恶极。
一切都是假的。
李妄心中怒火冲天,这人罪不可赦,必杀了不可!
正要说话,种苏却红了眼睛。
李妄:……
生于帝王家,李妄比其他人见过更多的生死,手握生杀大权,不知杀过多少人,那些人临死前或哀嚎求饶,或痛哭流涕,或呼天抢地,或木然流泪,或嘶哭咒骂……早见过各种情态,李妄从来冷眼旁观,心如止水,十分麻木。
然而种苏刚刚那一眼,那红红的眼眶,不知为何,却如同一只无形的手,于他心头抓了一把。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声音。
隔壁邻居路过,见种家院门紧闭,门口守着侍从,以为种家来了贵客,便问了两句,侍从低声应答,打发了邻居。
院中一片静谧。
“陛下,”谭德德轻声开口,“时间不早了,您看……”
今日他跟谭笑笑都跟了出来,回去太晚,恐惊动了他人。
李妄端坐在石凳上,神情晦暗不明,冷冷盯着种苏,种苏垂着眼,刚卸掉面/具的面庞白的毫无血色,等候着属于她的生死审判。
也许只一会儿,也许很久很久。
李妄终于开口了。
“朕要看看,你还有何狡辩之言。明日滚进宫来。”
李妄走了,一如他来时的悄无声息。陆清纯出去查看一番,附近并无监视之人,想来知道没这个必要,种苏不可能连夜逃匿。
“公子,我们是不是帮倒忙了?”桑桑不安道。
她跟种家容损相连,既陪同种苏上京,便已做好生死与共的准备,死不可怕,怕的是罪名太大,牵连种家家人。
种苏摆摆手,转头问陆清纯:“你没事吧?”
陆清纯那一下也只是武人的本能反应,当下脸上也带着愧疚之色,说没事。
三人进屋,灯点上,照着种苏发白的面孔,她的背上已湿透,此刻坐下,方觉手脚发软。
虽说上京之前,已做过可能一死的准备,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刻,才切实领略到死亡的可怕。
天下有几个人不怕死,真想死?
“接下来怎么办?”桑桑打来热水,让种苏擦擦脸。
能怎么办?
如果对方是别的什么人,还有诸多办法可想,实在不行,还可以逃走一避祸端。然而这人是皇帝,从一开始,从决定冒名顶替上京的这件事起,他们所要面对的就是皇帝,是律法。一旦东窗事发,根本无处可逃。
“要么,用绝招?”桑桑道,“我去拿药。”
“算了算了。”种苏阻止道,“现在不妥。”
所谓绝招,乃是鬼手先生研制的一颗生死丹,服用之后可进入假死状态。这是种父买来以防万一的。万一两年后不好辞官,种苏便服此药,人都死了,总不能不让人走了吧。
但这样做的后果便是,从此“种瑞”这个人便不复存在,将永远消失在这个世间。真正的种瑞势必要背井离乡,一生皆须藏头藏尾,隐姓埋名的生活。
是以不到最坏的情况,万不得已之时,不可用。
而眼下情况虽然糟糕,却也不能用——李妄刚知道“贾真”身份之事,对她的信誉产生怀疑,难说不会想到是不是假死。一旦起了疑心,要查检真身,便彻底完蛋。
“那,那怎么办?只能……等死了?”
种苏抚额,李妄乍然现身的威力还未散去,现在心头仍突突的跳。但她还活着。就跟上回朝堂相见一样,李妄并没有当场格杀。
只要没死,是否意味着也跟上回一样,还有转机?
种苏一面不敢太过妄想,一面又觉得该抱着希望而活……脑海中几种念头翻来覆去,命运的答案,唯有明天才能揭晓。
“去做点东西吃吧,好饿。”最后种苏说。
“我吃不下……公子你确定吃得下吗?”桑桑道。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种苏叹口气,“就算要死,也得吃饱上路,犯人还有顿断头饭呢。去吧,弄丰盛点。”
无论明天有没有转机,吃饱了方有精力应付,毕竟今夜将是个无眠之夜。
皇宫内。
李妄出宫之事向来做的隐秘,只要寥寥几人知晓,回宫亦没有惊动旁人,宫中侍从不多,灯火通明,伺候李妄沐浴更衣。
李妄洗过澡,晚膳也没吃,径直去了御书房。
所有人都看得出李妄今日面色不善,皆万般小心,生怕触了霉头。
幸而平安无事,夜深,李妄终于歇下。
今晚谭德德亲自值夜,守在门口。
月升高空,万籁俱寂,寝殿内点着盏夜灯,小太监轻手轻脚进去剪烛花,忽的听见里头床榻传来翻身响动,当即一动不敢动,那声音停下,似重新入眠,小太监呼出一口气,拍拍胸口。
孰料里头却蓦然一声低喝:
“滚!”
小太监面如土色,忙不迭的跑出去。
谭笑笑睡了一觉,过来给谭德德送壶茶。两人离开门口,走到树下。
“陛下还没睡呐?”谭笑笑低声问。
谭德德啧了声。
“陛下今夜能睡着吗?”谭笑笑道。
谭德德啧啧了两声。
“师父,那贾……种大人明日会被……”他做了个抹脖子地手势。
谭德德睨他一眼:“怎地?”
“实不相瞒,我还挺喜欢贾……种大人的,她待陛下可好了,我也跟着见识了不少。”谭笑笑轻声道,“既然陛下今日没杀他,是不是表示……”
谭德德哼笑了一声。
“师父的意思是?可陛下不也挺喜欢跟她玩的么?”
谭德德喝了口茶,道:“喜欢?有多喜欢?不过是个新鲜的玩意儿罢了,哪怕在意,能抵过欺君之罪?陛下可最讨厌欺瞒,虚假。”
“那今日人赃俱获,为何不当场杀了?”谭笑笑疑惑道。
谭德德想了想,回答道:“毕竟在宫外,况且牵涉出宫和那……小巷之事,自然要谨慎些。想要治罪还不简单,待明日传问过后,要杀要剐,不过陛下一句话的事。”
谭笑笑面露失望:“我还以为陛下会网开一面——看陛下的样子,虽然生气,却貌似也没太生气,还不比从前杀某些大臣的时候……”
谭德德摇头道:“你呐,还是太年轻。”
李妄是个不好伺候的皇帝,喜怒无常,但同时又是个十分沉得住气的人,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却也能耐心等候,静心蛰伏,直到最佳时机,给予致命一击或者意料不到的的一击。
反正那种瑞也跑不了,多让他活一日又如何。
谭笑笑想了想,忽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我总觉得陛下跟那贾……种大人一起时是不一样的,也许这事的结果也说不准不一样……师父,要不咱打个赌?”
啪。
“凭你也敢跟我赌?!你跟了陛下几年?我跟了陛下几年?!不自量力的东西。”
谭笑笑捂着脑袋,不敢说话了。
师徒二人正嘀咕时,一小太监急匆匆跑来。
“总管,陛下叫水呐。”
谭德德道:“还没睡?叫水你送进去啊。”
小太监苦着脸:“我好怕。”
谭德德斥道:“没用的东西!”转而对谭笑笑道:“你去。”
谭笑笑:“今夜明明师父值夜,为何师父自己不去?!”
啪。
谭笑笑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叫你去便去!”
谭笑笑只好捂着头,哭丧着去了。
明日究竟如何,且待明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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