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两章合一
不想升官的升了官, 真是世事难料,缘分难说,种苏当真不知说什么好。
“你很可以嘛。”
种苏没有炫耀之意, 但面对裘进之面上那复杂的神色时,郁闷之余,也禁不住一笑。
“我老子折腾半生,都还没这玩意呢。”裘进之拿着那飞鹤宫牌翻来覆去的看, 眼中哀怨, 酸涩,嫉妒之意尽显,“再过些日子见你,我是不是得叫你大人, 行拜见之礼了。”
种苏抚额, 摆摆手,示意他适可而止,别闹了。
“接下来怎么办?”裘进之接着问道。
每次都是这句, 种苏当真害怕听到, 也听的疲了。
怎么办怎么办,谁知道怎么办。
事态的发展出乎意外, 然而却又似乎回到了原点,没了“贾真”的这二重身份, 自然少去大麻烦, 以后只要守好女子身份不被发现即可。这一点上种苏他们做过相当充足的准备,还是很有信心的。
但如今看似回到“原点”, 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言,局面朝着曾绝对没有预料过的方向而去,已脱离掌控。
种苏当然是希望从此以后跟李妄“再不相见”, 再无任何瓜葛最好,但李妄一旦开口,她便没有选择的余地。
李妄不追究其罪不说,竟然还“不计前嫌”,仍仿若从前般相待,委实像个谜。
“现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其一:远离陛下,跟之前计划的一样,切断私人联系——这眼下显然已行不通。便唯有其二:紧抱陛下大腿,尽心伺……相待,加深感情,最好让陛下对你情深义重,难以割舍。如此日后方有求情余地,活命之机。”裘进之说道。
这话听起来无比熟悉,正是不久前遭遇“贾真”危机时的局面,如今情况类似,然则其难度系数却更高出数倍,前路也更加未卜。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唯有往前走,直到抵达终点那日。
是生是死,都随它去吧。
历经了前几次的大风浪,种苏现在承受能力更上一层楼,已不像之前那般一惊一乍,反而能够平静以待了。
于是这之后,种苏便自行到长鸾殿中去。按照和李妄通信的习惯,通常在休沐日或者节假日后,于中午时分,前往长鸾殿,与李妄共进午膳,闲话片刻。
这件事比当初种苏挨杖刑罚站更令人瞩目,甚至引起了当朝两大丞相的注意。
“嗯,种瑞是吗?此乃你之荣幸,尽心侍候陛下,不可出了差错。”王道济说。
“唔,陛下有人相陪,倒是不错。有劳种大人了。”杨万顷说道。
这两人偶尔碰见种苏,各自叮嘱了两句,倒未多说,亦未多问。以他们的身份,自然是知道绑匪案的,大抵比旁人更清楚些,至于其中细节,倒没那么重要,大体是吻合的。
“是。下官谨记。”种苏应道。
入朝已有些时日,种苏也更清楚当前的朝政局势,王家身为四大士族之首,其他三家已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中,唯有王家历经数年屹立不倒,迄今仍举足轻重,在朝中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
如今朝中分为两派,一为王相,一为杨相,王相背后是仍试图把控权利的王氏家族,杨相背后则是要消除士族巩固皇权的年轻皇帝。
这其中具体的曲折弯饶非一两句话说的清楚,种苏不甚了解,却知道决计不能掺和进去。她对两位丞相都“一视同仁”,一样的不卑不亢,一样的恭敬有礼,规矩应对。
幸而两人对她也似乎不甚在意,说过那么一句后,便各自离去。
只是不可避免的,种苏还是由此在满朝文武中小小的出了名,至少众人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人。
龙格次则十分高兴:“哎呀呀,小瞧了小瞧了,景明实非池中之物啊,太好了太好了,朝中有人好办事,又多个便利。”
种苏摇摇头,哭笑不得,却也知道龙格次只是调侃,嘴上说说而已。
一则她到底官阶低,根本参与不了什么朝政,二则龙格次此番来康到底所为何事,迄今并未明言,倘若真有求于人,也定是私下联络真正说得上话的权臣要职,哪会这般明目张胆的到处勾搭,万一被参个勾结之名,双方都得遭殃,何苦来哉。龙格次又不傻。
不过许子归与种苏都算老早便跟他相识,倘若他两真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于公于私,小事上起码倒的确能多些便利。
“快说说,你是如何俘获你们皇帝芳心的,快教教我,过些日子得再进皇宫,我要将你们陛下一举拿下。”龙格次兴致勃勃相问。
种苏:……
种苏便将之前的说法又说了一遍,比上回受罚后告知两人的,只多了护驾一说,前后俱对得上。
“原来如此。”龙格次明白了,“英雄救美,可遇不可求。”
种苏也已习惯龙格次说话的方式,懒得纠正,淡然听之。
许子归点点头,那眼中却带着抹探究之色。
他供职翰林院,亦在宫中行走,作为当今最年轻的登科状元,仕途最为光明,却也还未曾获得赐膳,与天子进膳这类殊荣。
那眼神只是倏忽一会儿,很快消失,种苏却是注意到了,微微一顿。
这是羡慕嫉妒吗?倒不至于。心中不舒服了?好像也不是。许子归似乎不是这样的人。
“怎么了?”种苏想了一想,笑道,“子归不会在心中笑我吧。”毕竟此番升迁非政绩政务之能的正式擢升。
“哪里的话。”许子归忙道,“只是前不久景明兄尚受罚挨训,如今却峰回路转,天壤之别,子归虽身在朝堂,却也觉得奇妙。”
许子归旋即又笑道:“不过景明兄性子洒脱,但凡与之相处,没有几个不喜欢的。陛下见了青睐有加也是情理之中。只是……”
许子归顿了顿,接着道:“此处就我们几人,也就直说了。只是伴君如伴虎,景明兄如今虽得陛下青眼,但君心难测,日后还须谨慎小心些……”
种苏忙道正是。
“此时说这话似有阿谀‘攀附’之嫌,但我从前这样说,如今也还这样说,日后万一有需要用得上的地方,景明兄尽管开口。”
这话许子归之前便也说过,如今眼神一如从前清澈,诚恳。种苏听得此言,心中不由感到温暖。
官场如战场,种苏虽涉朝堂不深,但短短时日,已稍稍有所体会,在官场上混大抵没有一个容易的,高有高的难处,低有低的难处。
种苏心有所感,先谢过许子归,旋即也真诚道:“你也一样。朝堂之事我知之甚少,懂得不多,不一定能帮得上忙,但若你有什么烦心事,或想找人喝喝茶说说话,我定奉陪。”
想了想,又道:“你年纪尚轻,许多事不必太着急,慢慢来,来日方长,不要太过劳累,身体最重要。”
许子归自小家中不受宠,寒窗数年,如今虽拨云见月前程无限,但与此同时身上压力也与之俱增。他显然是个少年老成的,大多事都只藏在心里。种苏见他似乎消瘦了些,眉间仍有郁郁思虑之色,方出此言,希望他能稍稍放松些,不要过的太累。
孰料许子归听了,却微微一怔。
他抬眸看着种苏,神情似乎有点意外,定定望着种苏。
“怎么?”种苏微微扬眉。
“每个人都说我前程无量,都让我不要停下,拼命往上爬,都等着我大有所为,达成他们所愿……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许子归那样子显然有点感动,又有点不好意思,朝种苏笑笑,别开了眼,眼眶竟然有点泛红。
这一刻的许子归不再持重老成,像个真正的普通的十六岁少年。
种苏万万没想到许子归竟会如斯感动,她不过说了这么几句话而已,由此可见在他从前的生活中,一定甚少得到过什么关爱。
如今状元袍加身,光鲜之下,也依旧令人可怜。
种苏笑了一笑,给他倒了杯茶,笑道:“这就是朋友的作用。”
许子归也笑了起来,说:“朋友。嗯,朋友。”
朋友。
种苏由此想到了李妄。
“我没有朋友。”
身为一国之君,先帝先后早逝,后宫空荡,众人或敬畏,或恐惧,或痛恨他,李妄想必都清楚的很,不知他说出那句话时是什么心情。他从未表现出任何的脆弱与遗憾。
“若燕兄愿意,今后便结交为友。”
一如后来种苏说出这话时,他也未表现的多么惊喜和高兴。
但大概因为稀有,虽不见得这份情谊真有多浓厚多珍贵,仍还是颇为珍视的。所以她还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
朋友。
他们如今还是朋友。
“只要燕兄不嫌,我便当不离不弃……”
种苏的耳边响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来了?”
长鸾殿外,谭德德与谭笑笑站廊檐下,朝种苏笑道。
种苏点点头,也回以笑颜。
种苏如今跟谭德德谭笑笑已十分熟稔,这师徒二人一个圆圆胖胖,如同弥勒佛,一个瘦瘦长长,形似竹竿,俱一样的逢人三分笑,永远笑眯眯。
只是谭德德从前那笑容是公式化,圆滑客气的,如今却蕴含几分热情与殷勤。
谭笑笑倒一直是那模样,种苏在宫外见过他数面,自是熟些,也对他一笑。
种苏走进殿中,站在厅内,行了个礼。
大康并没有时时见到天子必跪拜的规定,李妄虽不好伺候,这方面倒并不讲究,除了最初几次外,种苏现下也不用跪拜,只站着行礼便可,李妄还在忙,嗯了一声,种苏便自行坐到一旁桌后,等他忙完。
“今日吃什么?”种苏小声问。
谭笑笑便把食单拿来,种苏看过,点点头,很满意。
皇宫里的膳食自不必说,更何况是御膳,样样精美绝伦,种苏也算吃过不少好东西,却仍长了不少见识,许多东西民间从未见过,哪怕同样的食材,宫中做法花样百出,也全然不同。
种苏起初还有点不自在,但慢慢的便放开了。
她本性开朗,自小不受约束,跟什么人都能相处,心神稳定后,便不再惊惶,亦不再东想西想,再则没什么功利心,虽然仍求保住小命,但那非一夕一朝之事,反而能够顺其自然,寻常以待,更何况……
种苏喝了口水,一瞥李妄。
李妄批阅过一折子,放下,而后又要另取一本,这时种苏咳了一声。
“陛下,该进午膳了。”种苏笑着说。
李妄看了一眼种苏,眉头微抬,而后站起身来,结束了这半日公务。
……更何况,李妄平日里总是威迫感十足,面容阴郁,眼神冷峻,但每当种苏来时,会不自觉的缓和许多。
这样的李妄,让种苏找到了跟“燕回”时的感觉,日渐熟悉,习惯,于是越来越自然自在。
“咦,这是藕吗,怎么做的?”
种苏吃到一道藕菜,孔里灌了肉沫,既有藕的清香,又有醇香肉味,外头不少酒楼里都有这道菜,其味却远逊于此。
李妄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已经习惯了种苏的提问,在宫外便如是,但凡吃到什么好吃好喝的,种苏便会顺带研究下它的做法,究竟好在哪里,这也是为何很多东西谈起来,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活灵活现。
这样的问题在宫外种苏能给李妄解释的清楚明白,宫内李妄却无法回答。
李妄说:“叫膳房的人来。”
很快,御膳房总管带着今日掌厨匆匆而来,进入殿中。
“回陛下,回种大人,此菜名为九珠连星,所选皆为九孔藕,九孔中灌入微熏过的鲜肉……”
这菜看着简单,功夫却都在细微处,从材料到火候,无不所用其极,连打底的汤汁,亦用数十道鲜珍,熬制数个时辰……是以看着朴素的东西,却鲜美无比。
“怪不得。”种苏听的连连点头,这么好的东西,当然要多吃点。
“陛下尝尝看,当真好吃。”种苏如在外头一样,吃到好吃的,就忍不住分享给李妄。
李妄向来吃的少,但也像在外头一样,听到种苏这样说,便从善如流,挟起一块,尝尝看。
殿中一片静谧。
膳房总管与掌厨立在一旁,满脸紧张。
“如何如何。”种苏看着李妄,满脸期待。
“不错。”李妄说。
膳房总管与掌厨房顿时大松一口气,皇帝的饮食向来难伺候,心思用尽,这些年也只能算无功无过,这些日子因这种大人的关系,被传唤面圣了好几回,虽未得什么实质奖赏,但李妄的一句“不错”已是莫大殊荣。
而种苏最后吃的干干净净,亦是最好的嘉奖。
更重要的是,有种苏在,李妄似乎能吃,或者说愿意尝试的东西更多一些。
“种大人有什么想吃的,尽可以说。”
私下里,膳房总管朝谭德德打听种苏的口味,虽不能让种苏点菜,决定李妄的食单,但至少可以做个参照。
御膳房有了方向,简直前所未有的充满干劲。
种苏吃过午膳,没有即刻离开,而是稍作片刻,便起身,跟着李妄走出殿外。
李妄每日也不是尽坐着不动,处理朝政外,或适当休憩,或看看书,天气好的时候也会外出走走,因心疾之故,不宜太过剧烈的运动,但一般的骑射却是可行的,有时便会去骑骑马,校场上射射箭。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只要李妄让跟着,种苏便兴兴头头跟着。皇宫里头也是很有看头,有很多乐趣的。
和风习习,阳光耀眼,花园里花儿竞相绽放,缤纷灿烂。
“咦,这是什么花?”
种苏走在园子里,皇宫恢弘,占地上千亩,李妄虽不热衷这些外物,宫人们却不敢懈怠,各殿园林皆被打理的很好,景致十分美观。
种苏看了不少宫外没有的奇花异草,大开眼界,相当喜欢。
“种大人看花儿的样子,跟花儿一样好看。”
谭德德忍不住笑道。
许多人旁敲侧击打听种苏跟李妄到底在做些什么,谭德德只呵呵一笑。
一则不能说,二则说出来可能没人信,他们就真的只是吃饭便吃饭,赏景便赏景。
谭德德上回与谭笑笑打赌,生平第一次输给了徒弟,当真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这种瑞大人所做之事,桩桩件件都够治个重罪,到头来却不仅安然无恙,甚至还升了职。
谭德德跟了李妄数年,自认为还是颇为了解这位陛下的,李妄虽非不分青红皂白杀人如麻的暴君,却也绝非好糊弄好说话之人,究竟为何会对种瑞大人宽宥纵容至此?
因那份情谊之故?这么久了,还未厌倦?
谭德德自不敢去问,只兀自疑惑,又有些唏嘘,不过这种瑞大人倒的确有点与众不同,鲜少能见到在李妄面前如此放松的,能有这么个人陪陪李妄,谭德德也很乐见其成。
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飞过,云雀鸣叫。
李妄换掉朝服,改而一身宫中日常常服,长袍曳地,袍襟上绣祥云吉纹,素净而雅正,他一手背在身后,长身玉立,漫不经心中带着点慵懒走过园中小径。
又是一年,花开花谢。
李妄目光冷淡的掠过园中花草树木,花无百日红,年年如此,有什么好看的。
“真好看,还能结果子?果子能吃么?”
李妄抬眸,不远处种苏站在花丛中,正兴致勃勃观赏一紫色花朵,边朝一旁的宫人问道。
这花园数年如一日,繁华璀璨而冷冷清清,今年因种苏的出现,仿佛有了些别样的色彩。
阳光落在种苏的身上,眉眼上,她站在花丛中笑的灿然明亮。
她总是在笑,从最开始到如今,记忆中有关她最多的便是一张笑脸,仿佛天底下有不尽的好玩的事儿。
说道最开始,她所做的几件事,足够死几回了。
为何却未杀她?为何能一忍再忍?
“我在长安也没朋友……燕兄不嫌,我愿与燕兄结交为友……日后不离不弃……”
是因为这样吗?
似乎是,又不仅仅是。
“啊?哈哈是吗,还有这等效用?”
不远处种苏听着园艺人的介绍,不知说了什么,笑起来。
李妄坐拥天下,这宫中的东西,乃至世间一切东西,在他眼中都犹如死物,浑无意趣。种苏却跟他相反,任何东西在她那里都是盎然有趣的,她来京已数日,按理新鲜劲儿早已过去,却仍旧兴趣不减,能够找到许多乐趣。
那并非被繁华迷眼的虚妄与好奇,而是一种真切的,对生活的热爱。
万事万物,小到一杯茶,一株草,在她那里都有种明朗温暖的色彩。
“燕兄你看看这个……”
“燕兄你瞧瞧这个……”
“燕兄你尝尝这个……”
李妄起初因好奇,因从未有过的感觉,生平第一次去外头看看,去“生活”看看,结果出人意料的不错。
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但跟她在一起时,仿佛释放了身体中的另一部分,得到了真正的,奇异的放松。
这是个有趣的,好玩儿的人。
活了二十载,迄今为止,唯有这人给予了他这种感觉。
如何能杀?
日后说不定有更好玩儿更有趣的。
李妄做了这么多年皇帝,第一次有了感兴趣的东西,自该当寻点便利,既然觉得舒服,于是便将人弄到身边来,不必再像之前那般麻烦。
如今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陛下看,这果子像不像小灯笼?”
种苏手里提着串红艳艳的的果实,小跑着过来,笑吟吟的递到李妄面前。
李妄垂眸,他的园子里还有这种东西?
种苏眉眼上跳跃着金色的阳光,笑道:“不愧是皇家花园,像个藏宝阁,陛下,去那边看看么,看看能发现什么宝贝。”
宫人们远远立着,温暖的风吹过,花草迎风摇曳。
李妄神色仍然冷冷淡淡,眉眼却平和,长袍拖在地面,慢慢朝前,向种苏所指的方向走去。
他忽然也有点想知道,这灿烂却贫瘠的园子里,还有什么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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