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麒麟朝
皇城深处居住着什么?
裴液一时怔然。
许绰确实没和他说过,他自己也从来不曾想过。皇帝、妃子、中官、宫女……还能有什么呢?
“大明宫修于四百年前,许多年来多少次人去楼空,连龙椅上的名字也换了又换,但有一个生命,却一直盘踞在那里。”玄衣公子轻叹抬头,白蛇已快要攀到顶端,“比大明宫更加悠久。”
“大唐倚仗它而建立,也与它的生命一同存续,历经了多少次残酷的内乱与外战,宫火都烧了几回,却依然屹立不倒。”玄衣公子回过头,看着怔住的少年,轻声道,“八百年前天降,或许是如今天下最强大的仙狩,上知天命,下御臣民,我们叫它……【麒麟】。”
“……”
“在普天下所有神仙术法、奇经仙权中,唯其所掌名为【运势】。”玄衣公子看着少年,“你也有天生身负仙权的仙狩,如果它能活到八百年后,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
裴液下意识看向肩上的小猫……八百年,那确实是悠长得令人心悸的时间了。
二百年,它就足以走到火道至高吧。
“不错……是为红尘道主,人间真仙。”玄衣公子轻声叹道,抬头望天,“——祥兽麒麟居于明宫,主太平,承大唐运势。凡子孙后代,有麒麟血者为君主……麒麟不死,大唐不灭。”
“……”
“当年和麒麟定下血脉交织之契的人姓李,然而大唐疆域辽阔,有干无枝,难以久续,于是又在四方立下辅血……”玄衣公子微微一笑,“想来我不说你也猜到了——是为崔、李、王、卢、郑五家。”
“……”
裴液安静地看着面前的公子,久久无有一言。
几个月前还在山村里看侠士话本的少年,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就是他所生活王朝的底层样貌。
在开脉之前就与仙权相伴的少年极快地理解了大半——何为【运势】?
事物消长存亡之趋向。
很多时候,人们叫它“天意”,因为万物消长,本从天来。
掌握了这份仙权的生灵不可能随意令一个王朝随意消长存亡,因为最直接影响一切的是庞大繁杂的现实,而最高的决定意志则是天命。但它至少是立在万物变化后的某种抽象趋势之上,能够对其完成某种程度的【预见】和【修正】。
而身负麒麟血者,就是它倾诉这些【预见】,完成某些【修正】的人间力量。
而以大唐子民的视角望去,那便是繁华大唐,永远上承天意。正因【运势】是处于天意和现实之间的东西,那么‘麒麟血者为君’带来的,便正是“昊天——麒麟——唐皇”这条冥冥之中的通路。
理解了此事之后,裴液安静望着缓缓上攀的大蛇,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
沙沙之声在梵音中愈发神圣,裴液抬起头来,这篇悠长的经文终于要诵到尾声了。
楼中所有声音都安静了下来,贵客们也都停下了谈论,即便在这里的许多人,也很少见到这神异的景象,何况这还是今日上聆天意的前奏。
朱楼十八层,白蛇的长躯也盘绕了十八次,细腻白润的鳞片就在裴液面前,一枚就与他的上身一样大。这蛇的出现全然没有迹象,刚刚裴液在楼下也没见到能容纳它的空间,裴液这时行使【鹑首】,想要脱离心神影响来看清某种本质,然而下一刻他难免怔住——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切清晰,洞察万毫,但没有什么“本质”被窥测出来,【鹑首】乃是心神权柄之至,裴液倚之甚至能抵御仙君的影响,然而此时不仅没有看见预期的“真实”,甚至连脱离这片时空的路径都没有看到。
黑猫也在这一刻微怔,在心神中他们对视一霎,都看见了彼此眼中闪过的茫然。
裴液默默关闭鹑首,脸上并无什么神色,黑猫则低头垂思。
这意味着他们无法主动脱离这片境界,和所有人一样,只有等待“两个时辰后药效消失”。
心神境的力量不起作用在裴液预知之外,他尝试向内而去,诏图与西庭依然随时可以进入,但却并未和这片境界接通,仿佛是两种本质相异的东西。
这时清皎的光线投放下来,楼层中一片轻唔,裴液抬头望去,一道世所难见的奇景现于眼前——那是一轮正圆的明月正行于天心,而同在楼心之上。月光从精雕细刻的楼阁窗棂间照射进来,如同万道交错柔白的丝带,使得最上两层一片澄明。
裴液从不知道月光可以这样亮,抑或有什么阵式在起作用,总之顶上神圣的气氛此时如接天宫,白蛇就在月光之下安静地停下了身躯,恭顺地微微昂头,将所衔的经文递向了栏杆之旁。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一只苍老的手沐浴着月光,轻轻接过了这片经文。
“白蛇献经,宝铎万声,算是最高规格的礼祭了。”玄衣公子道。
在最高的楼层上,三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
左手之人手握经卷,着一儒者之面,头冠肃正,衣靴整净,须发已经染白,他一定没有修为,却似乎理应出现在十万人的大场上宣礼讲经。
“天理院【哲子】,儒家四哲,算是天下儒林唯首是瞻之人了。”玄衣公子道。
但裴液的目光还是先被右手之人死死吸住。
那是个有些瘦削高大的人,年纪一定不小,却看不出具体。着一身深色长衣,背负一柄玄剑,当他出现在场上时,朱楼所在的这片天地仿佛都静默了一下。
他脸上是一张玄狐之面。
“北海府幽都一脉掌权,《玄》的传人,今日是带爱徒而来。”玄衣公子的轻声响起在耳旁,似是自语,“二十年的天楼,怎么也是如今神京不出十指的人物了吧。”
“……”敏锐的直感令裴液在这一刻几乎定住,心肺的跳动被压到极低。
几息如同半晌,他才从其人身上移开目光,挪到中间那一人身上。
他是唯一向前走去的。
稍有些蹒跚的步伐,戴一张精细的佛面,着一身纯素的居士服,身形有些瘦削,脚下是赤足。他年纪一定颇大了,看来也没有修为,但垂落在背后的束发依然纯黑,身姿也有一种清淡宁静的挺拔,那是养生之道的极致。
他走到香案之前,白蛇正安静地昂首在下,宛如礼敬。他轻轻将手中的经文搁在火上,火耀出星点般的金光,将这页经文缓缓吞没。
裴液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这一刻毋庸任何人提醒,他已知道这就是那位幻楼主人。
经文在火焰中化为金色的飞灰,带着火焰一起坠落,落于白蛇昂起的额头上,然后鳞片就此被引燃了起来。
一片两片,漫延无止,在盛大的梵音中,裴液眼睁睁看着这条白蛇在经火中散开,鳞片化为一页页誊抄的经文,每一页都燃着圣洁的火焰,从天穹之中纷纷飘下。
香案前的佛面在妙音中轻轻合掌,低头鞠躬,清和苍老的声音响起在天上:“弟子敬佛以来,清心禁欲,唯秋来又造恶业三桩,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今笔抄《地藏菩萨本愿经》与《金刚经》十万零八百页,以禀诚心。”
所有焚烧之经文皆化为金灰,从顶上笼罩了整座朱楼,经火落于窗纸木栏者亦分毫不伤。
裴液静静看着这一幕,直到经文开始坠落到自己所在的楼层,许多客人新奇地伸手去捉,而那火焰则似有灵一般,宛如柳絮飘荡,不可捉摸。即便被捉在手上,仍既不伤人,也不停止,就以一均匀的速度在人的指间将一页经文燃烧殆尽。
裴液看着这些飘落的经文,却忽然目光一凝,轻一抬手,一页火经便乖顺地被他招来,火焰无声消弭,只留一页经文在手上。
“……我母所习,唯好食啖鱼鳖之属。所食鱼鳖,多食其子,或炒或煮,恣情食啖,计其命数,千万复倍。尊者慈愍,如何哀救?
罗汉愍之,为作方便,劝光目言:汝可志诚念清净莲华目如来,兼塑画形像,存亡获报……”
裴液看着这页经笺,抿唇沉默。
纸笺质薄而柔韧,触手细腻,是江南最好的梅青纸;
墨质也很优异,丰肌腻理、光泽如漆,是河北道的奚墨,这种墨不算太难买到,但婴儿拳头大的一方,便值银百两。
以及在火焚之中,那醇异的香气更加清晰地涌入鼻端,龙脑、藏红花、雪莲、麝香……乃是精心调配的【藏香】。
裴液缓缓抬起头,天顶上那道身影正安静地合掌低头,嘴唇翕动间似乎在默诵着经文。
“这样一枚短笺,‘造价’恐怕就将近二两。”谢穿堂晨时冰冷的语声回响在耳边。
这时青衣侍者们走进来,谦恭道:“佛礼已毕,诸位客人可以前往顶层宴乐了,今日古贤诗者为上官学士,剑者为御凤年‘小剑仙’,另有其他文才修士可供切磋。四皇子殿下已御蛇魂上天而去,待佛灰清去杂秽之后,天人将回,以述天意。”
楼中客人们纷纷动了起来,裴液一眼望去,颇多陌生的面孔,而未曾摘下面具者已然不多了,瞧来也只是刚过十指之数。
而正是随着侍者的话语落下,随着金灰落至下层,裴液清晰感觉到了有些东西正在从朱楼消失,螭火源传来的反馈,那是……灵玄。
“灵玄不入,真气禁行。在不受影响的空澄之地,以凡俗之躯,才能清晰地承接天意。”玄衣公子轻叹道,“四皇子李知,储君之选。唯有麟血纯浓者方能与麒麟有如此牢固的链接,更不必说他本人天生‘知命心’,冥感天意,近乎真正的‘天子’了。”
“……真气只是不出身体,倒是未曾整个禁绝。”裴液低头轻轻屈了屈手。
“那是自然,总不能真要人们看两个凡夫斗剑吧。”他淡淡笑了笑,“虽然我信,你倒并不太在意那样的限制。”
裴液往另一边偏了偏头,客人们正在往楼上而去,而崔照夜也已朝他这边走来了,少女目光落在他身边这位玄衣公子身上,步伐一顿,怔然蹙了下眉。
“你在意吗?——我瞧你并不佩剑。”裴液回过头来。
“我不练剑,战场上杀人太慢。”玄衣公子揉了揉手腕,抬手摘下了面具,“我也不打这个,这次来只随意看看。”
这是张不算太英俊的脸,但冷峻深刻,尖锐的眉如同两把戟尖,瞳子黑而冷。这是很锋冷正气的长相,但当眉毛一挑,嘴巴轻抿起来,又显出些幽邃和讥诮,这张脸的气质上下拉得太开,以至于令人想不到他下一刻的表情会是什么。
“告我良多,实在多谢。”裴液看着面前这张脸,面无表情,“敢问名讳?”
“我叫雍戟。”他低头将面具敛入袖口,抬头平静道,“算是燕王世子吧。想来未来半年之内,不是你杀死我,就是我杀死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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