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秋风送爽，山中小院的生活每日都无甚差异，就在一个寻常的清晨，孟晚情从床上醒来后，发现照拂尤老妇人晚年的任务显示着——已完成。

        她注视着这个任务许久，才消化了它所表达的意思。

        随后，她看似平静地起了身，收拾妥当后，跨出房门。

        院中，一个人的身影首先映入她的视线。

        他在院中的木凳上坐着，手肘轻放在旁边的木桌上，原是看向院外景色，在察觉到孟晚情出房门时，将视线移了过来。

        那个身影她再熟悉不过，虽不明白他一大早坐在院中干什么，但她更关心另一件事，便开口问道：“阿尘，姥姥呢？”

        少年将视线移去了姥姥房间的方向。

        不管怎样，她还是得先去看一眼。她并不怀疑系统有误，但姥姥过世，她总得妥善安排她的后事。

        希望姥姥走得安详。

        在走向姥姥房间时，孟晚情如此希望着。

        姥姥的房间距离她的房间没几步路，待她走近后发现，姥姥的房门是半掩着的。她明明记得昨晚她替她关好了，难道是昨夜姥姥起夜后没关紧房门，抑或是风太大吹开了？

        她无从证实。

        在她的想象中，姥姥应该是平躺着、在睡梦中安详过世，可当她进入房间，却看到姥姥一动不动地在床上打着坐，双手放在膝上，头低垂着，眼眸紧闭。

        “姥姥？”这样的姿势让孟晚情很难相信人已过世，她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她缓缓靠近，脚步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直到走近，她再次唤了一声：“姥姥？”

        仍是没有回应。

        这时孟晚情的疑心已经去了大半，她缓缓抬手靠近姥姥鼻下。

        许久过去，没感受到呼吸。

        孟晚情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何心情，但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扶着姥姥，轻轻将她放倒——身体尚未僵硬，看来姥姥没去多久——拉过被褥给平躺下的姥姥盖上，这样总比坐着走要好。

        接下来，她该给姥姥准备最后的归宿——一个墓地。

        她迈出姥姥房间，正要去拿铁铲挖坑，却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制住了脚步。

        ——在她没看清的一瞬，院中的墨念尘手一扬，抛出了个什么东西来，堪堪擦过她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痕。孟晚情感到侧脖处冒出一阵火辣辣的疼，伸手一摸，触感温热，再放到眼前一看，满指的鲜血。

        她抬眼看向不远处的人，久久不语。

        先前她挂念着姥姥，并未仔细瞧看对方的神色，可如今一看，眼前人周身的气质已然大不相同，那双曾经对着她毫无保留的信任的目光，现如今却被层层冷漠覆上，看向她的眼神冰冷而又敌视。

        在她受伤后不一会，墨念尘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同样，摸出了一手血——他是在确认子母蛊的效力。这一刻，孟晚情解释出了对方行为的动机。

        “……阿尘，你这是干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微哑。

        墨念尘并未回答她，而是忽地一笑，自顾自地说道：“呵……那老东西果真给我们种了子母蛊。”

        一句话，让孟晚情听出了许多信息。

        比如，姥姥把他的记忆恢复了；比如，姥姥将子母蛊的事情告诉了他；再比如，姥姥死前见的最后的人，是他。

        “……阿尘，你恢复记忆了？”这句话，孟晚情问得很是复杂。一方面，她觉得对方果然不出所料，并非善人，另一方面，她又在惋惜那个曾经天真无邪的他，从此再也见不到了。

        恢复记忆的墨念尘神情中带着几分狠意，他轻勾着嘴角，眼神轻蔑，捻了捻指尖的血迹后，一步步朝孟晚情走来。

        孟晚情本能地感到惧怕。眼前的人一举一动都带着危险的气息，犹如从黑暗中攀起的藤曼，他每靠近一步，藤曼就会缠紧几分，直至被勒得不能呼吸，捆绑着任由其宰割。

        明明面对其师叶羲时都没感受到这般压迫，孟晚情不知是不是对方妖异的容颜给他徒增了气势，但毋庸置疑，这个少年的本性是邪恶的，他似乎完全忘却了从前相处的时光，在靠近后毫不犹豫地扣住了她的脖颈，手指渐渐收紧，如黑夜般的双眸擒住她的目光，口中如毒蛇吐信，声线惑人，话语却让人恐惧：“那老东西以为种了这蛊就能万无一失？她怕是不知道这世上有比疼痛更折磨人的手段……真是可惜，你要怪，就怪你那操心过头的姥姥吧，若不是她在你我身上种了这蛊，我还能让你死得痛快些。”

        孟晚情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被扼住喉咙让她呼吸困难，却也远达不到窒息的程度，想来对方也不会要了她的命，但此刻孟晚情才算是对墨念尘的人性有了深刻的认知——这人已经歪到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程度了，就不应该对这种人抱有道德期待。

        她攥着他箍着自己脖颈的右手，艰难开口：“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虽然她知道很多，但为了独善其身，也为了演好一个同是被姥姥掳来的无辜者的戏，有些事情，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

        墨念尘反问：“这句话该我问你，那老东西的外孙女叫谭锦，不叫孟晚情，你又是什么人？”

        像是为了对方能更清楚地回答，墨念尘松了松自己的手劲。

        呼吸顺畅之后的孟晚情面色逐渐恢复平静，她道：“不过是跟你一样，被姥姥带回来弄失了记忆，被当作她亲外孙女的替身而已。”

        墨念尘听后不语，他一错不错地盯着孟晚情的神色，企图看破她掩饰的痕迹。但很可惜，孟晚情不像是在说谎，墨念尘没能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不对劲。

        许是信了她这句话，墨念尘放下了箍住她脖颈的手，退后一步稍稍拉开了距离，望着她道：“现如今你也看到了，那老东西已经死了。死前她解开了对我记忆的封印，还告知我已在你我身上种下了子母蛊。在你身上的是母蛊，而我身上的是子蛊。子蛊从属于母蛊，并且母蛊者所受的伤皆会体现在子蛊者身上。母蛊者死亡，子蛊者也会丧命，反之，子蛊者死亡，母蛊者却并无影响……”

        孟晚情听他大致讲了一下蛊毒，随后他说道，“……那老东西是想靠这东西让我不得不保护你。但是孟晚情，”他叫了她的名字，语气变得嫌弃又厌恶，“我生平最讨厌受人威胁，那老东西敢这样算计我，我又岂会让她得逞。”

        做了令他生气的事的是姥姥，他原应该找姥姥算账。可姥姥已经死了，找死人算账难解人心头之愤，所以孟晚情听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

        “……在你身上种蛊的是姥姥不是我，你要迁怒于我是不是不太公平？况且这也不是我所期望的，要是能解我当然也想解，你又何必拿我当靶子。”她冷冷道。

        似乎是没料到女孩竟能冷静地跟他掰扯，墨念尘的眼角不明显地抽了抽，一时有些乱了节奏：“……你当真这么想？”

        孟晚情很想白他一眼，但她忍住了，“你若知解法自行解了去便是，我还嫌背负着人命重呢。若是没事就不要挡我道了，我还得给姥姥料理后事呢。”

        说着，孟晚情想要错身越过他，仗着他即便动手也不会立马要她性命的底气，孟晚情很是不把他放眼里——即便她知道恢复记忆后的少年很危险。

        “慢着。”墨念尘没让她如愿走开，他抓住了她的手臂，“你好像早就知道了那老家伙封印了你的记忆，你又是如何想起自己是谁的？”

        细细想来，孟晚情前后并没有太大的举止差异，不像他，直至昨夜才恢复了记忆，而失忆的那段时间，他就像个傻子一样，被一老一小耍得团团转。

        一想到这，怒火又在墨念尘的心中腾起，他并不是完全相信孟晚情的话，谁知道她有没有合和老家伙串通过。总之若她的回答有逻辑漏洞，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折磨她。

        孟晚情看了看自己被扣住的手臂，又抬眼看向他，回道：“在来这里一个月后，我自己恢复的。”光是这样说显得很没说服力，所以孟晚情又补了几句：“虽然不知道姥姥究竟是怎么操作的，但我的确是一个月后自己恢复的记忆。许是姥姥哪里出了差错吧，如今也无从考证了，就看你信与不信。而你要是问我恢复记忆后为什么不走，”孟晚情耸耸肩，“我一介孤儿，在这里有吃有喝，还有个疼我的姥姥，我为何要走？所以即便我恢复了记忆，也装作没有恢复，当个乖巧的外孙女，孝顺孝顺她老人家，有何不可？”

        女孩的一番话有理有据，弄得墨念尘一时间也无法质疑什么。他皱着眉思忖了一番，随后放开了她的手臂。

        而女孩离了禁锢，便真如她所说，开始为尤老妇人开辟墓地。

        只见她拿着铲子，四周望了望，选定一块她自认为很合适的地方后，就开始铲土挖坑。

        这期间，墨念尘一直在旁看着，没有阻止，也没有帮忙的意思。

        她这个模样，似乎当真证实了她的话——尤老妇人给她衣食，她照顾尤老妇人晚年。

        女孩挖完坑后，又似乎想尝试做一口棺材，可手边并没有大块的木料，而她自己手也不巧，碎木料拼不到一块，遂放弃，转而去摘了许多山花回来，摆满了坑底边缘——似有不够，这附近的花已被她摘完。她想了想，又重新布置了一下坑底，随即拿出了她这些时日绣的好些花手帕出来，终于将坑底布满了花朵。

        墨念尘不懂她捣鼓这些做什么，“这些东西迟早会和尸体一样腐烂在地里，白费功夫。”她都从早上干到晚上了，若不是他好奇她对姥姥所谓的“感恩”能达到何种程度，他早就把她拎着，离开这荒山野岭了。

        现在他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

        孟晚情懒得吐槽他的不解风情，顺口解释道：“即便这些花儿留的时间不长，但我还是希望它们能陪姥姥一会。土中冰冷寂寞，也不知姥姥将她的家人葬在了何处，没有亲人陪伴，有花儿相伴也是好的。”

        墨念尘果然是不能理解的。又或者他是不屑的，他取走过的人命不少，一具尸体在他眼里，不值得花这么多心思去埋葬。

        待孟晚情填完最后一捧土，压踏实了土地后，天色已晚，墨念尘已然失去了耐心，“走。”

        他丢下一句吩咐，径直往院外走去。

        孟晚情听到了他的话，也知道那是他对她说的，但她觉得莫名其妙，她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他一起行动了？

        墨念尘往外走了些距离，发现孟晚情并没有跟上来，他不悦，皱着眉回头道：“我叫你跟上来，你没听到吗？”

        孟晚情置若罔闻，开始在一旁的木材堆里挑起木材来。

        还没等她挑到满意的，就忽感领子一紧，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后仰去，被一股力气拖出去了好些距离。

        她挣扎了几下，抗拒道：“喂！我还没给姥姥写墓碑呢！你快放开我！”

        墨念尘手劲不减，冷冷道：“我已经等了你一天，是你自己动作太慢。”

        孟晚情不服：“你要走就走，拉上我干什么？”

        前方的人忽地顿住脚步，不愉的眼神扫过来，似乎还带着几分看智障的情绪：“……依你我身上这蛊，你觉得我会对牵扯到自己性命的你放手不管？”

        孟晚情一本正经道：“那你应该努力去找解蛊的办法，而不是在这里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墨念尘才不管她说什么自由不自由，就她这般弱鸡的身手，若是不看好，放到江湖上随便什么人都能把她弄死。一想到自己多了个天大的软肋，墨念尘就恨透了那个给他种蛊的老东西。

        他愤怒地想着，手上自然也就更加粗暴，把孟晚情拉得踉踉跄跄的。

        孟晚情很想此刻就吃颗大力丸，把这家伙拍开，但为了能逃脱得更加彻底，她还是决定等他们出了这山再说，到时候她可以隐到人群里，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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