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第36章童年
阿粤家在雅苑一院,这里的屋子单独成户,和高楼小区不一样。一个院里大概三四户,成列排布,邻与邻之间隔着高墙,树的枝条伸到彼此院落,算是近邻的象征。不过院大门里面又有小门,几户人家都紧闭着,墙垣阻断人的视线,根本无法看到门里长什么样。阿粤家在最后一栋。
进去后云年发现屋内构造什么的都和他想象中不一样,整个房子看外表还行,不过里面很陈旧,有些年头的老式装修了。家具好多都是木质的,木椅木桌,木柜木床,一派老成风格。不过房间挺多,一厅好几室,什么客厅、餐室、卧室、杂物室、书房、洗澡间、卫生间。复式楼,上面是父母的卧室,阿粤睡在一楼书房旁边。
旧是旧,但不乱。云年惊喜地看着阿粤,阿粤说:“我很爱干净的。”
“看出来了。”云年夸奖他,“一个人打理这么大的房子,很厉害。”说完后顿了顿,看向厨房那边,“自己一个人做饭吗?”
“周末回来都随便泡点面点个外卖什么的。”阿粤主动带领云年走向厨房。
亚黄色墙砖,一大个木色厨柜,但上面空唠唠的,只有一个兼煮和蒸一体的小锅,像大学宿舍里学生们爱偷偷用的那种小功率多功能锅一样。云年被阿粤逗得笑出声,打趣道:“还说自己会做饭,连个像样的锅都没有。”
“会做饭和有没有锅这两者有什么关系?”阿粤在讲话方面一直处于上风。
好吧,云年放过自己,转移话题道:“你饿了吗?”
“嗯。”
于是二人又点了一次外卖,实在是外面太冷,家里的一种新鲜的暖和氛围让两个人都不愿意出门半步。两个人都不忌辣,于是点了中辣的鸡公煲,吃完饭后阿粤带云年进自己的房间,云年被那架施特劳斯钢琴吸引,阿粤便要炫耀一般,问云年想听什么,他都能弹。
必然是德彪西的《月光》,柔美纯净的和声、丰富的钢琴织体,描绘了幽暗月光透过轻轻浮动的云然后影影绰绰洒在平静水面上的美好画面。阿粤弹的是第一段,将d大调,9/8拍。整首曲子有多变的演奏手法,云年听出来阿粤赋予此曲欢乐的元素,指尖在琴键间跳跃舞动的时候,云年眼睛里也生起了音乐细胞一般,凝视着阿粤,楚楚跃动。
第一段完毕,阿粤收尾,含着笑看云年,一幅等待夸奖的表情。
云年垂首低眸,没敢去看阿粤,“我很喜欢!”他说。
“去阳台站吧,吹一下风。”阿粤憋笑提议。心想,怎么这样也害羞?
“好。”
两个人去书房后面的小阳台,阳台不大,里面只有一张木椅。阳台外面有几棵阿粤父母种的水青风,十二月下旬正是落叶时期,阳台角落落了好多。
两个人挨着女墙而站,由于身高都过180,女墙只到二人腰部靠上一点的地方。
他们以同样的姿势拄着,天空依然安静,云的轮廓分明,里面藏着几颗星星,若隐若现。
“明天应该会天晴。”阿粤说。
“嗯,是个宜外出的好日子。”
“嗯?”阿粤有些懵的看向云年。
“孟舟说的。他爱看这些,每次出门他都要看日期,挑个会有好运或者宜出门的好日子。如果上面介绍说不宜出门,他就坚决不走。”云年解释。
“这么迷信哦?”
“对,大学的时候,他就爱在宿舍摆一些驱魔驱鬼的东西,有一次我们为了吓他,半夜起来围在他床边,吓得他那叫一个可怜,把头缩在被子里,好久都不愿意出来。然后第二天,他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说自己是招鬼了,不愿意承认自己被我们吓到,然后就搞了什么大蒜和符篆来。”
“哈哈哈哈哈哈他是个胆小鬼吧?”
“嗯,胆子挺小的,和他外表不符。”云年说。
“你也和你的外表不符。”阿粤上下打量了云年一番,认真地说:“你看起来很沉稳的样子,实际上特别容易紧张,一点小事就让你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云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被这么说以后,他倒觉得这个姿势不自在了,于是把姿势换成标准的站立,面向女墙的前方,认真强调:“我没有。”
但毫无作用。
“不过,那个样子很有反差感,很可爱。”
云年皱眉:“……”
“你小时候打架吗?”阿粤又问。
“打过几次,怎么问这个?”
“我看你就像从来没打过架那种人啊,就很好奇。”
“怎么这样说?多多少少有看不惯自己的人吧,然后就打咯。我和李洛一块儿揍他们,揍不赢也要死撑。”
“哈哈哈哈哈哈,李洛是谁?”阿粤特别敏感这个名字,他之前就听云年妹妹和他妈妈提过,好像云年和他的感情不错。
“我一个发小。”云年有些心虚,眼珠转向别处。
“哦哟,一块儿长大的呢。”阿粤故意酸他。
“你这什么语气?”云年加大音量掩盖越发浓烈的心虚。
“发小好啊,一块儿打架一块儿出生入死,不像我,一个小偷。”
“你……”云年微微提气,“不是小偷。”
“小强盗?”
“你也就偷过几次,而且我理解你们。”
阿粤认真地瞧着云年,发现他很不敢正面提起往事。很奇怪,明明八年前是自己在做错事啊。他转动脑筋往云年自身方向去思考,也许云年认为纵容和沉默也是错误。
“这栋房子啊,是我爸给我妈求婚的时候买的,本来他也没钱没啥能力嘛,为了给我外公证明他可以给妈妈幸福,于是就拼命挣钱买了这所房子。”阿粤把大半个身子都偏向云年那边,视线很容易与他对上,“所以,这里对我无比重要,我才要回径州来。爸妈离开的那段日子,我都不敢报警,怕他们把我抓走,那我就不能守护这里了。”
“你爸妈,一点信息都没留下吗?”
阿粤点头。
“那那时候……你一个人生活了多久?”
“一年多。”
“你爸这边没亲戚吗?”
“他是孤儿,年轻的时候在部队,后来遇到我妈才退伍的。”阿粤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孤儿的,我一直一个人,非常害怕,又不能报警,他们要把我抓到孤儿院去。”阿粤说到此处,双肩哆嗦了一下。
他最后一次见父母是八年前的五月份,夏天刚到,距离小升初毕业没多久。父母照常一块儿去出差,给阿粤留了半个月的生活费。
阿粤习惯了独自一人在家等父母回来的日子,妈妈早就教会他煮面和炒饭,但他懒得自己做吃的,爱去同学家蹭饭。他的生活费多,父母没管制,便养成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作风,每拿到一笔钱就要买各种玩具,买来玩两天就失了兴趣,于是把它们带去班上与同学们分享,玩来玩去,传来传去,最后到谁手上他都不知道。
除了分享玩具,他还喜欢请同学们吃东西。大家了解他的家庭情况,知道他是阔少爷,三五成群地跟在他后面,零食和玩具都能蹭一大堆,而他们能够作为交换的,就是带阿粤回家吃饭。
一天去一家,好朋友的家都去遍了。他玩归玩,但是喜欢学习。学钢琴是自己选择的,也许正是这种没有目的性和利益性去学习的原因,他学得很快很轻松。利益的退让给天赋很大的发挥空间。
父亲学过作曲,后来又学了小提琴,就常和儿子一块合奏、写曲。父子经常在家演奏曲子,母亲是唯一的观众。当时父亲告诉他,听交响曲有助于学习,就常给他放唱片。
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他自己也会听,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的学习能力是不是真的受此影响,只是父亲带着他这样学习,他便相信自己的成绩一大部分都要归功于此。
在班上,他便是那种典型的好像什么都能信手拈来的富家子弟,集学习、父母宠爱、同学友谊和自由钱财于一身。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他忽然慢慢地什么都失去了的时候,却没得到同情,反而遭到了冷漠的对待。曾经那些爱在他身上捞不劳而获的小钱财的同学偏生在他穷途末路的时候远离他,仿佛他没了钱就是一个垃圾。
成绩下降得糊涂,钢琴也没继续弹了,因为没钱上课。玩具都被分完了,饭菜也都吃转回来了,好像一切都已经扯平,大家再无瓜葛。
当他第无数次打父母电话依然打不通的时候,他才慢慢意识到父母可能不会回来了。因为距离他们去谈生意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阿粤身上所有的钱都已经花光,他连一顿饭也买不起了。
那段时间有同学嘲笑他,说他被自己父母抛弃。也开始传一些谣言,比如他父母是畏罪潜逃,所以才不带上阿粤。这个犯罪有许多版本,最刺耳的是借外债贩毒,因为还不起债而被债主追杀。不过不带阿粤的有一个听起来还比较感动的原因,那就是父母怕孩子受到牵连,才一点消息都不留下。
阿粤因这些谣传而每天提心吊胆,时间越久,他越是相信这些,因此不敢报警。
后来逐渐有邻居注意到他的境况,阿粤每次都以他知道父母在哪儿做生意为由把人堵回去。他不敢让人知道自己的情况,因为他怕警察对他父母展开调查,他不想相信那些谣传,但是他必须做好谣传是真的准备。
小升初后以后,他没去报名读初中,后来外公也来找过他,他都是悄悄躲起来的。
他把所有钱都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粮食也都全部吃完,他很久没有吃到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常以冷硬的馒头充饥,他开始思考如何才能挣钱。先变卖家里的一些东西,然后再去做一些零工。他才十二岁,没人收他。他才十二岁,收他物品的买家以低价收购珍贵物品。他才十二岁,他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
他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家里开始断电断水,每天都昏暗干涩,他越来越瘦,越来越脏,没有水洗衣服,没有钱交电费,没有食物充饥。他的头发越长越长,但他不会打理。脏了,就找一个公用水龙头的地方冲洗,但是他害羞,就选择晚上去。于是他逐渐发现城市里其实有许多像他这样的人,他们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叫做流浪汉。
他也看见一些年纪小的,有的年纪与他差不多大。他们也在晚上出去洗澡洗头,披着一块脏毛毯自由行走在各个街道小巷之间,看到有人,就冲出去抢钱抢食物。目标对象一般是年轻女性。
有一次晚上他出门遇到一帮年纪大的流浪汉,他们手里已经提着满满一袋食物,却还要去抢空无一身的阿粤,阿粤禁不住几个大男人的揪扯,哀声求饶,成年的大男生们似乎是很喜欢这种自己把人压在身下欺负的控制欲,于是一人一只脚踩住阿粤的身子,把他整个人踩趴在地上。
有一个人把阿粤先前用水瓶接好的水倒在阿粤身上,阿粤被淋得一身湿,忍不住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求饶。成年男生们听到求饶后心满意足,用最后一个欺负人的余劲把阿粤身上的衣服全部扒下去,有人识货,说那是牌子的衣服,可以拿走换钱。
于是阿粤被那帮人扒得精光。
阿粤其实很早之前就懂性的,父母的早教让他对此早有认知,当时他幻想自己未来要取一个漂亮的新娘子,然后温柔的对待她。像爸爸对妈妈那样,为她建造一个幸福的家园。
但他不知道,同性之间,也是存在性的。阿粤躺在地上,月光直射,照得人身体发白。一种人肉的白。
后来他不再在晚上出去了,他开始学会丢掉面子,白天也在街上乞讨。乞讨的收入不错,有很多好心人给他食物和零钱。但是乞讨的一个坏处是,有人会跟踪自己。同样是夜晚常遇见的那帮流浪汉,见阿粤乞讨到钱了以后就去抢。
那些人白天乞讨,晚上就做强盗。
许多人不知道,流浪汉是城市中很危险的存在。他们成群结队,白天伪装成可怜的模样,晚上露出恶面犯罪。更多的时候,他们穿着抢来的干干净净的衣服,伪装成正常人的样子,去偷人们的物品,再把物品转卖,从中赚取利润。
阿粤不知道犯罪者是以什么样的身份伪装在正常秩序的世界的。
也许,那样的人不是流浪汉。他想,他自己不是,那些人不是,要像松哥那样的人才是。
松哥特别爱二锅头,每天晚上都要喝好几瓶。有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从明阳超市走出来,刚好遇到正准备去超市乞讨东西的阿粤。那时候他逐渐掌握了装可怜乞讨东西的技能,经常出入各种大小超市,一次乞讨一个面包,一个面包一顿。
而这次刚好到明阳超市,松哥见到是阿粤,便放心地在他身上大吐了一口。阿粤赶忙扶着人到垃圾桶旁边处理秽物,手上的水很快就用完了,他只得在垃圾桶里翻找那种还没完全喝完的水瓶,看能否处理干净自己的衣服。虽然它也满是脏污。翻着翻着,他忽然见到明阳超市走出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端着一盆水,眼睛瞥向阿粤这边。
但是他没走过来,而是把水搁置到下水道处,之后他就走回了超市。阿粤扶松哥到水盆旁边,先把自己衣服上的秽物洗干净才帮松哥洗他衣领处的——也是他吐出来的那些秽物。
一盆水刚好够用。整个过程中那个少年都没出来过。他没记住这个人的脸,也很快忘记这件事。
后来松哥告诉阿粤,说明阳超市那个男孩子很善良,阿粤才又想起那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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