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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39章


临出发前一天的上午,郑延和陆战生接到了革委会的通知,作为即将下乡的知识青年,他们被破例允许在非探视期间去看望他们的父母,作临行前的道别。

        陆云庭所住的隔离室是一间五六平米的小屋子,一张单人床和一套桌椅,墙上里到处都贴满了大字报。

        陆战生被带进屋的时候,陆云庭正在书桌前伏案写着交待材料,他听见动静之后回头,可一看见儿子,眉间就立刻蹙了起来。

        陆云庭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相貌英俊,眉目疏朗,陆战生遗传了父亲的强大基因,俩人几乎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当然,不光是相貌,脾气更像,都是动不动就发火,急了还上手那种。

        所以陆战生是多少有点忐忑的,因为陆云庭已经知道了他自作主张报名去下乡插队的消息,他不确定陆云庭是什么态度,不知道会不会上来就先给他一顿打。

        但陆战生也是着实没想到,陆云庭蹙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怎么瘦了这么多?”

        虽然这句话语气里也带着些许怒气和责怪的,但陆战生听到之后心里的忐忑几乎是立刻就散去了。

        并且,情绪还一时间有些得寸进尺了似的,他还觉得委屈了起来。

        亲爹被关着不在身边,贺知也不理他了,这段时间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没人疼没人管的,整天吃不下也喝不下,心情还差,能不瘦吗?

        眼看儿子这就撅起了嘴,脸越拉越长,陆云庭倒是有些无奈了,叹口气,然后放下笔,起身去把孩子拉到床边坐下,揉了把他的脑袋。

        “臭小子,发生什么天大的事了,跟爸说说?”

        陆战生不想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跟他爸直接说贺知不管他了,让他爸去给他做主吧,人贺知本来就没有义务管他。

        “没什么。”陆战生撅着嘴说:“这不是马上要去陕北了吗,焦虑。”

        “”

        这话一听就是口不对心,陆云庭直接给气笑了。

        自己的儿子什么德行自己清楚,陆战生从小脾气虽然又倔又硬,但心是出了名的宽,也很野,他要心里没装点别的事,别说去陕北了,就是去月球他都不可能会焦虑,他只会像匹脱缰野马,无比兴奋。

        不过,就算陆战生不说,陆云庭大概也能猜出来,因为陆战生很少能有情绪低落到这个程度的时候,从小到大仅有的那么几回,基本都是因为跟贺知闹矛盾了。

        “小知不同意你去插队吧?”陆云庭问。

        “他爱同意不同意。”

        陆战生翻了翻眼皮:“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说了算。”

        “所以,这事儿你小子是不是也没提前跟他商量?”陆云庭又问。

        陆战生撇撇嘴,没说话。

        “唉,你啊。”

        陆云庭又叹了口气。“永远都不懂得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小知这些年这么照顾你,迁就你,他是把你当亲弟弟对待的,可远赴陕北下乡这么大的事,你却连商量都不跟他商量一下,他会觉得你根本没有把他当作家人看待,这样是很让人伤心的。”

        陆战生皱了皱眉,觉得好像有点道理,但他不想服气,犟着嘴反驳了句:“那我不也没跟您商量吗。”

        “你也有脸说啊,我这正想教训你呢。”

        话题到这,陆云庭的好脾气算是到头了,这就开始数落着骂了起来。

        不过,到底是临别在即,陆战生此去遥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陆云庭也就是骂了一顿解了解气,没忍心再下手打。

        陆战生临走的时候,陆云庭送他到门口,虽然嘴上不说,但能看得出很不舍。

        “确定想好了?一定要去?”陆云庭问。

        陆战生点点头:“嗯。”

        “行。”

        陆云庭抬手掐了掐他的脸,随后又揉了揉他的脑袋,说:“男子汉大丈夫,决定了就大胆的往前走,我儿子不是孬种,不错,到那边好好干,爸爸相信你。”

        陆云庭很少这么温和,不但没有强烈反对他,反倒是还说了鼓励的话,陆战生当时心里翻江倒海的,鼻子就酸了。

        结束探视后和郑延一起回去的路上,陆战生从父亲给的感动的情绪里抽离,想了想他爸说的话。

        陆云庭说的其实还是很有道理的,贺知对他确实没的说,他的所作所为确实可能让贺知伤心了,所以他决定为贺知做点什么来补偿一下。

        于是,左思右想之后,他让郑延送他去了市立医院。

        眼科常年清闲,陆战生进了秦禾的办公室之后,完全无视对方厌恶的目光,虽然不情愿,但也还是直言了来意:“那什么,我今儿是来跟你道歉的。”

        秦禾微微一怔,仿佛听错了。“什么?”

        “我明天就要去陕北了,以后就不掺合你和贺知的事儿了,以后你们如果”

        陆战生心里极其的排斥和烦躁,但为了贺知,他还是忍着把话说完了:“如果在一起了,麻烦你对他好点,他那人嘴笨,脑子也不行,你别跟他吵架,也别欺负他。”

        说这话,陆战生感觉像是自己把脸扔在了地上似的,而且心里当时也像是被灌进了满满的沙子,又闷又堵又压抑,所以他也不等秦禾有什么回应,一口气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就直接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晚上,陆战生在家里收拾行囊,前院儿不知道谁家点了串鞭炮,劈里啪啦的响了好半天,他看了看日历,这才发现还有不到十天就过年了。

        临近年根儿,为讨个出行吉利,平安顺遂的说法,其他家里有家长的,都会为将要出远门的孩子放串鞭炮。

        虽然闹了矛盾,但到底是分别在即,陆战生觉得贺知就算平时不理他,至少他临走前会破例一下的,所以收拾完行李之后,他就坐在客厅里等。

        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夜深了,其他人家的鞭炮都放完,大院儿逐渐陷入了沉睡…

        大门突然吱嘎了一声,陆战生立刻起身迎出去。

        结果却发现是罗姨。

        说起来,罗姨也是不同意他下乡的,那天大喇叭广播完之后,晚上罗姨下班回来也是硬逼着他去居委会把名额给消掉,但他直接摆上了打死不从的架势,罗姨顾忌他身上有伤,也没打他,戳着他的脑门儿骂了他整整两个钟头。

        这会儿那个气劲儿也还没过,进屋之后,罗姨没好声的问他:“东西都收拾好了?”

        陆战生点点头:“嗯。”

        罗姨听后看了眼他放在沙发上的行李,把自己手里的两个包也扔了过去,紧跟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钱放在了茶几上。

        陆战生皱皱眉想说点什么,但一抬头对上罗姨那带着愤恨的目光,就没敢吱声,赶紧又把头给低下了。

        沉默的站了许久,罗姨突然叹了口气。“在外面老实点,别再这么瞎折腾了,那跟家里不一样,真出点事儿没人管你,听见没?”

        陆战生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嗯。”

        “那行了,你早睡吧,我这会儿得去医院值夜班,明早上就不去火车站送你了。”

        陆战生当时有些纳闷,心说罗姨这两天怎么老值夜班,不过他也不敢多问,只是点点头。“嗯。”

        罗姨又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停下,又回过头来,到他跟前摁着他脑袋使劲儿揉了揉两把,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说,叹着气走了。

        罗姨走出大门之后,陆战生去看了看那两个包里装着的东西,发现一个包里是新的衣服和鞋子,一个包里是吃的东西和常用药品,他又看了看茶几上放着的厚厚的那叠钱,鼻子忽的一下,又酸了。

        一直到后半夜陆战生也没能睡着,他总觉得外面有动静,隔不了两分钟就得爬起来往外看看,但看了之后发现又什么都没有,他就会很失望。

        如此循环往复,最后,陆战生放弃了挣扎,起床,翻墙去了隔壁。

        罗姨不在家,院子里的夜灯也没开,院子里漆黑一片。

        陆战生去贺知房门前推了推,没推开,他又敲了两下,里边也没动静,他就在门前的木头门槛上坐了下来。

        因为肚子上的伤口刚拆了线,他不敢窝着,就坐的笔直,但他的脑袋是低着的,因为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向贺知认怂,所以没面子,抬不起头。

        坐了很久之后,陆战生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反手重重的拍了两下身后门,然后回过头来,撅起了嘴。

        “贺知,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我那天没说清楚,可能让你误会了,现在跟解释一下,我没有不把你当家人,不提前跟你说,是因为我知道说了你肯定会不同意。”

        “你总觉得我幼稚,觉得我不听话,可是,所有事都听你的就一定是对的吗。”

        “我们性格不一样,思考问题的方式,面对问题的角度都不一样,有很多在你看来是我做错了的事情,在我看来,是我必须那么做的,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下乡这件事我也是认真想了的,经过了慎重的思考,不是头脑一热随随便便就去了的。”

        “你可以不理解我,也可因此不管我,不搭理我,可是”

        可是我明天就要走了,我们就要分开了,我们会很长很长时间再也见不到,所以,你就不能暂时放下对我的意见,出来跟我说几句话吗?

        许是夜里气温太低,又刮起了北风的缘故,陆战生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闷堵,后边的话,他就没能说出口。

        又过了一会儿,缓了缓,陆战生揉了揉鼻子,吐了口气,回头朝屋子里说:

        “我明早上八点半的火车。”

        里面没有动静。

        陆战生回过头来,继续沉默。

        直到腿开始有些发麻,全身都冻的透透的,天边也开始泛起了鱼肚白…

        陆战生慢慢的站了起来,耷拉着脑袋往院子外走,走到一半,他停住,回头又说了一遍:“八点半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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