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顾倾城
鞭子如雨点纷杂落下，狠狠抽在身上，起先还感觉得到皮肤绽裂的痛，到后来却是麻木得形同木偶，仅剩一丝微薄的意识。我面色惨白，额头渗满冷汗，低微地蜷缩在墙角，任人宰割。
不知是何时，老鸨轻轻一句“好了，停吧”，那执鞭人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退到一边。
长鞭离身的那一刻，我脑子里反应的不是终于停下的庆幸和解脱，而是神智清醒过后悠长而刻骨的百千痛楚。
微喘着气，我没气力地等待惩处，烛火摇曳里，仿似看见了佑礼俊秀温暖的笑脸。
老鸨步步走近，蹲下身来挑起我的脸，绵里藏针地笑道：“这张脸是真不错，就是全京城也找不出几个，是个好苗子，以后放聪明点的好。”
她手劲极大，我被掐疼得直吸气，迟缓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明白……掌事的……放心……”
老鸨脸色转好地一笑：“这样才听话，暮雪，扶你家姑娘回房。”
从老鸨身后走出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她搀扶住我担心地道：“姑娘，我扶你回房吧。”
我拖着满是伤痕身子好不容易挨到门口，背后再次响起老鸨的忠告。
“这是给你安排的丫头，以后专门负责你的生活。”她又起冷笑，警告道，“主子犯错下人受罚，是我们这儿的老规矩。”
怕我再次伺机潜逃，她故意拿一无辜之人作挟，真是一击击中我素来心善的弱点。
侧头看了看眼前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我回望向老鸨，勉强一笑：“我……知道了。”
在暮雪的帮助下，我痛苦难耐地经历了众多磨难才挪回房间。趴在床上，我虚脱得使不出一点力气，任凭她替我换衣服上药。
“啊。”
尽管她已相当小心，可伤口遍布全身，难免顾了这头忘那头。
暮雪见我连连喊疼，着急地问：“很疼吗？姑娘对不起，我弄疼你了。”
我回过头摇头道：“我被打成这样……与你无关，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
她急着解释：“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姑娘……不姑娘的。”
做惯了奴才，听别人称呼我姑娘，怎么听怎么奇怪。
我浑身不自在地打断她：“说白了，你和我……没什么不同，以后直接叫我的名字。”
“暮雪不敢，花掌事既让暮雪服侍姑娘，暮雪不能对姑娘不敬。”她扑通地跪下。
古人就是这点不好，死脑筋。她既不愿意，我也没法勉强。
“好吧，那随便你。”
她像是如获大赦一般行了个礼，起身坐回榻边帮我涂药。
黑夜漫长，疼楚无边，有她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倒也不觉得闷。
也不知那人用了多大的力气，竟把我抽得卧榻好几天，可怜的我每天不是趴在床上数羊，就是哼哼歌，了无生趣。直熬到九月十二，我才可以下床略略走动，待到身上的伤全好时已是九月十六。
一大清早，花掌事派人叫我去她的房间，还才进门便听见她高兴地道：“瞧着你气色好了不少，想来伤好得差不多了。”
我略施一礼，含笑道：“多谢掌事的挂念，若唯已经痊愈了。”
听暮雪介绍，我才知道我所在的月下阁是官方青楼。清初朝廷袭明制设官妓隶属教坊司，不仅向官吏提供陪酒听曲服务，还面向社会富商大贾开放。月下阁是京城官方青楼之一，每日生意极好，人流量大。
若唯，是我给自己取的新名字。人在江湖漂，哪能少艺名，当今社会还是多几个名字来的保险。檀溦业已过去，若唯才是当下。
其实狠心做下这个决定并非易事，毕竟没有谁愿意沦落青楼，成为或被鄙夷或被追捧的风尘女子，只是目前我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一来，自我上次逃跑后，花掌事加强了对我的严密监控，我的一举一动皆在她的无形掌握之中，想要再次逃跑几乎不能。二来，暮雪这些天待我无微不至，即使我预备豁出性命冒险一试，也实在不忍心把她牵连进死胡同。
综上所述，暂且苟活于月下阁不失为一个苟全之策。
“今儿我叫你来是想让你做个打算。”
花掌事一笑，小眼神露出几分坏意。
“以你的姿色，一般等级太可惜，不如你准备准备竞选明年的花魁吧。”
“掌事的，我可不可以不竞选花魁？”我脱口而出。
她不解地斜着眼反问我：“花魁难道不好？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倒不喜欢？”
“掌事的，我可以卖艺不卖身吗？”这是我最在乎的问题。
这时走来一人对花掌事密语，花掌事听后脸色转好，和气地对我道：“你若是只想卖艺，那就试试清倌儿吧。”
清倌好啊，既不卖身又可以学一手好才艺陶冶性情，等将来退出江湖兴许还能混口饭吃。
九月十七，为期两个月的封闭式训练正式开始。
花掌事挑了几个好师傅每日轮番授教，唱歌、跳舞、书法、礼仪是必修功课，乐器方面，我选的是有一定功底的古筝。
每日我都待在房里练习，偶尔出门看看热闹。闲来无事时，我会翻开一卷诗词，像往常那样站定在桌前仔细临摹。一切如昨，只是今后再也不会有人对我细心督促。
这匆匆两个月可以说是极为舒心，每天练练筝、写写字、唱唱歌，没有奔波劳累，没有恐惧忧虑，有的只是内心的一片宁静。
随着学业近末，我的各项功课皆以高分过关，练习期一结束，等待我的便是严格的考核。
十一月十七，我跟随花掌事前至嫣然苑拜访传说中的倾城女子。她是京城有名的清倌，享有京城四大名妓的美称，她有一个极美的名字——顾倾城。
蛾眉淡扫，明眸秋水，秀雅绝俗，空灵胜仙。俗世凡尘在她面前顿失神采黯淡无光，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抹独特妙丽的白，似淌淌冰泉，如皑皑晨雪，清冷而不疏离。
“其他人都下去吧。”美人轻启丹唇。
她话一出，身边的人纷纷退场，连花掌事也带着讨好的表情速速离开。
独自一人面对她，我莫名地心生自卑，低头怯怯地道：“倾城姑娘。”
“那里有把筝，你且去试试。”她轻拂衣袖，转身倚靠于榻，闭目不语。
我坐到古筝前，深吸一口气调整心绪，低眉信手续续弹，道出无限心事。压抑许久的情绪随音律瞬间爆发，埋藏的记忆如海水涨潮逐渐浮显，很快一览无遗。
这些天我一直都在努力回避，不敢也不忍回头看，害怕自己囚困于过去，难以自处。然而可笑的是，无论我如何自作聪明地躲避，他们始终都不曾离开。
有种想念，它隐伏不深，只需一个音符、一缕感绪，便会缓缓铺展开来，如影随形。
曲后，我强忍住眼眶里的泪，起身面向顾倾城。
“曲弹得不错，不过感情太满。”顾倾城略是触动地看向我。
我从回忆里跌跌撞撞挣扎而起，失神地道：“多谢姑娘提点。”
“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她说完放下帷帘，不再言语。
我怔怔地离开嫣然苑，回到房间痛哭起来。
第二日我准时来到嫣然苑，但顾倾城午睡还未起，只好先坐在外间等候。
没过多久，一个小丫头走来对我说：“唯姑娘，今儿我家姑娘身子不爽，您怕是白跑这一趟了。”
我也没往别处想，关心道：“顾姑娘身体可好？”
她乖巧地一笑：“也不是什么大病，可能是昨儿夜里着了凉，休息一会儿就好。”
“那你先去照顾你家姑娘吧，明儿我再来找她。”
一连好几日，顾倾城都称病不见客，我每次来无不尝尽闭门羹。说来也是奇怪，她不过是得了个感冒，又没失聪，怎么就不能听我弹筝顺带提个建议？
心下虽然纳闷，我却还是诚恳地每日必去拜访。
在很多次无功而返后，我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两个小丫环，其中一个笑言：“顾姑娘昨儿又是满客，可把掌事的高兴坏了。”
另外一个得意地道：“那当然，顾姑娘可是我们这儿的招牌，她难得出来一次，客怎么会不满？”
顾倾城昨天接了客？她身体既然好了，为何不见我？
越想越生气，我豁出胆子决定回嫣然苑向她问个清楚，悄悄推开房门，里面清晰地传来顾倾城和侍女的声音。
“姑娘，唯姑娘回去了。”
“你下去吧。”
“姑娘，你这样不见唯姑娘，是不是……”侍女欲言又止。
顾倾城轻轻一咳：“此事我自有分寸，你照做就是，何须多言。”
估摸着那侍女快要出来，我连忙躲进拐角，等她走远后站回门前。
我到底进不进去？
冬日的寒风刮得脸颊疼，我哆嗦地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回了房间。顾倾城为人高洁，不见我自有她的一番道理，我先静观其变吧。
第二天我没有再去嫣然苑，而是待在房里潜心研究古筝。前几日师傅说我的技巧提升了不少，满意地给我放了个假。即使没有师傅在一边监督，我也不能荒废训练。
古曲固然典雅，但多少与我这现代人不合，相比而言，从前喜欢的古风歌更合我意，那些爱恨纠葛更容易产生共鸣。
满城风雪里，柔和灵动的筝音似破冰下的一泓春水潺潺流淌，惹人醉梦红尘。
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
以前只觉得这歌词绝美，曲调感人，现在弹唱起来才稍稍明白个中滋味。
爱不仅是花火绽放时的璀璨绚丽，也是绚烂燃尽后的刻骨铭心。
眼泪不受控制地垂下，这是我第一次弹筝落泪。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原来我竟是如此想他，这种想念已扎根深处直入骨髓，只是我自己未曾察觉。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他若明白，你这点相思之苦又算得了什么。”顾倾城走到我身前，轻柔地道。
我抬头看向她，眼底尽是凄哀。
“顾姑娘何必安慰我，我这一生不过如此。”
她伸手拭去我脸颊的泪，浅声道：“卑微一生，心却还是自己的，你何苦和自己过不去？情这字，得你自个儿去解。”
“前几日我对你闭门不见，是想试试你的心性，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早已猜到她的用意，我笑着回道：“能得姑娘赐教实是荣幸，姑娘并无冒犯之处。”
她莞尔一笑，接道：“今日的曲子弹得极好，想来你也快了。”
“谢姑娘夸赞，若唯资质尚浅。”
她笑了笑道：“谦虚固然是好，可你这般却是妄自菲薄了。”
“姑娘谬赞了，我哪比得上你的十分之一，不过是仿仿罢了。”
“你休息吧，我先回去了。”她转身拿披风出门。
送她到门口，见外面天气晴好，我索性倚在门边赏景，一赏便是一炷香时间。
仰望天边残云，思绪也跟着飘远。他过得可好？有没有按时用膳，有没有勤勉学习，有没有胡乱发脾气？
昔日之事似过眼云烟，终是挥散开来，离我愈来愈远。
那日过后，我和顾倾城成了好朋友。每日我做完功课，便会去她那里讨口茶吃，两人聊聊诗词，切磋切磋琴艺。
听暮雪说这几日郊外的水烟阁风景甚美，我便邀了倾城一起去。
今年北京没有去年冷，但我们还是带足了衣物出门。倾城身子不大好，我怕此行冻着她，把自己的袖炉也给了她。今日她披了件石榴红斗篷，人经此映衬更是肤光胜雪，仪态万方，而我挑了件水绿色软绒披风，换换心情。
水烟阁以雅致远景著称，向来是文人墨客的郊会首选。为确保观赏美感，开放一次仅允许数人进入，门票紧俏，须提前几日预订席位。
还未走近水烟阁，天飘起了些雨，我从暮雪手里接过伞撑开来。
倾城摇头一笑：“哪就这么娇贵了，惜痕，把琴拿来。”
我开口劝她：“天冷，还是别弹了。”
“无妨，既然来了，岂能辜负这美景？你我不如去前面的亭子坐坐，拘在房里有什么趣？”她转身接过古琴，独自走向湖边的祈缘亭。
拂走桌凳上的尘埃，倾城将琴轻放于石桌之后坐定，待几番拨弦试音扬手而奏。我安静地站在檐下，远望这寂静的山水。
琴中古曲是幽兰，为我殷勤更弄看。欲得身心俱静好，自弹不及听人弹。
倾城一曲幽兰，曲调清丽委婉，使人仿佛坠入幽深的山谷。空谷里，叶姿俊秀的几株寒兰冒寒喷芳，逆风吐香。远处封冻的山河仿若随悠长的琴声苏醒，烟雨霏霏，静谧悠远。
曲子进入第三节时，远远传来清越的箫声。乍一听以为只是旁人自行吹奏，待过了好几个音调，才发现那箫声竟是和着琴音。
心下一阵惊喜，我回头看倾城一眼，而她犹沉浸在音乐的世界，置若罔闻地继续弹奏。
不顾细密的雨丝，我走出祈缘亭绕到亭外，只为可以更加仔细地聆听箫声。
那箫声似是裹挟了一股冰气而来，似飞雪凌舞，如朔风狂肆，揽尽天地万物。这人怎可把箫吹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
箫声伴着凛冽寒风夹入古琴音，使平和中正的音韵悠扬回转，渐有开阔之感。琴箫和鸣，似是一问一答，宛转地道尽这人世间的惆怅感伤，勾勒出一幅充满希望的明朗图景。
曲尾时，只觉箫声越来越近，像是来于亭下高阶。
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我忙跑到迎风石处往下俯望，雪松旁果真站了个吹箫的男子。
一曲终了，倾城阖眼略作休息，我兴奋地对她大声道：“倾城，知己在下面呢！”
她面容一动，施施然来到我身边，带着好奇地往亭下望去。
“在下无礼，唐突二位姑娘了。”亭下那人正好抬起头来。
四目相触后，倾城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回到古琴前。
“并无唐突，公子多虑了，还请上来一叙。”我盛情邀请。
片刻后，一抹白色的身影安步进入亭内。面若冠玉，眉目疏朗，长衫似雪，清冷出尘，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二位姑娘好。”男子开口问好。
倾城回过身，礼道：“公子好。”
“二位姑娘好兴致。”男子笑容极淡。
倾城面向男子，吟道：“霜梅先拆岭头枝，万卉千花冻不知。”
“留得和羹滋味在，任他风雪苦相欺。”男子并无停顿地紧接而上。
以诗会友，终归不是我这么个大粗人办得来的。
“公子雅兴，方才箫声实是动听。”倾城浅然一笑。
“雕虫小技，让姑娘见笑了。”男子顿了顿，转而轻问，“风雪路不好走，不知二位姑娘家住何方，在下送二位回去。”
怕倾城碍于面子婉言谢拒，白白可惜了这天赐的良缘，我乐呵呵地连忙应下：“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公子了。”
倾城含笑地剜我一眼，并未多言。
男子一路护送我们回到月下阁，告别前，他踱步走来淡笑道：“今日有缘，还望后会有期。”
“此乃小女子之幸。”倾城桃面晕红，羞答答地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未等男子回应，她转身离去。
男子目送倾城离开，良久后肃然地向我介绍：“在下陈少羽。”
见他明显的区别对待，我自觉无趣地回道：“陈公子，幸会幸会。”
“请问姑娘芳名？”
“若唯。公子若有不便，有些地方我可以帮上忙。”
他心领意会地一点头，随而上马翩翩离开。
八卦因子作祟，我疾快跑去嫣然苑找倾城。
见她呆站在琴桌前，我笑着打趣她：“今日之事，你是不是得感谢一下我这个红娘？”
她回头看是我，娇嗔地一笑：“我为何要谢你，你倒是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取下披风搭到衣帽架上，笑嘻嘻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害羞什么。”
“明摆了什么，偏又是你在杜撰。”倾城避开我八卦的小眼神，低头擦拭古琴。
我绕着她行了两圈，又趣笑一句：“若是陈公子明儿来了，你见是不见？”
倾城抬眸瞥了瞥我，把目光转回琴上，波澜不惊的话语里隐藏着她内心的波涌。
“凡是客人，我们自然以礼相待，岂有不见的道理。”
“好个以礼相待！”我拍手叫好，翻开桌上的书品读起来。
“过几日你便要开始接客了，可准备好了？”
她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让我猛然记起还有这等大事。
把书卷搁到一边，我神情认真地问她：“倾城，你觉得我可以吗？”
她注视着我，笑颜温柔地道：“就算天下人都不信，你也应该相信自己的付出。”
以前我付出再多，也依旧逃不过被逐的下场。如今我的再次付出，老天又会如何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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