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星垂平野阔
若能亲眼目睹从京城直至草原的渐变，你定会惊叹于经度地带性差异的神奇。
碧蓝天空广袤无垠，团团洁云悠然飘荡，牛羊遍地成群，微风轻拂，花草芬芳，心心念念的漠南以其辽阔壮美招募下一名铁粉。
双脚刚触碰草面，我便高兴得不能自已，直拉着画屏转圈子。她也是第一次随行，虽然性子使然没我兴奋，脸上却也挂满了笑容。我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蒙古包，如今能有机会来个亲密接触，简直不要太幸运。
我们驻扎于巴林右翼旗的巴彦他拉草原，三面环山，古力古台河南北贯通，柳树成荫，芦荻丛生，美如连天碧海，让我一时忘了身处的是大漠，而不是江南。
皇上正与大臣商议朝政，巴林右翼旗札萨克帮忙张罗后续工作，我和画屏留在房内整理随行携带的各样物品，忙完后等候在茶房，闲暇时磕点瓜子解闷。
要我说，这德承帝很有雍正帝的作风，对待朝政毫不马虎，就是出巡塞外也样样亲自过目。这不还才落脚不到一天，他就已面见几位官员。
夜幕降临，传说中的篝火晚会在吊足人胃口中即将上演。因没亲身经历过，我实在好奇草原儿女的奔放豪情，便百般央求徐公公准我凑个热闹。
晚宴开始，皇上入座高台，札萨克伴于龙席下，众阿哥与王公大臣围坐其下。
场地布设简单，不失原始风采，一切恰到好处。正中空地筑以圆台，外围不远架有八个铜质高盆，内有微弱火焰迎风跳动。
圆润的马头琴音低回宛转于草原天空，方还漆暗的圆台顿时燃起光亮，炽热烈烈。
还没弄清楚怎么一回事，只听席间不断传来称赞，皇上饶有兴味地道：“果真有趣！”
我定睛一看，不由得拍手叫好。八名蒙古健将分别从八个方向同时射火箭，其箭法极为精准，既能点亮火盆，保持弧线美感，又能使箭安稳落地，不伤及人群。
随着胡笳声起，无数身着蒙古服饰的年轻男女涌入场地，热情洋溢地跳起蒙古舞。浑厚悠扬的歌声环绕在耳畔，令我思绪纷飞，一时间，我仿佛回到了那个时空，回到我日思夜想的父母身旁。
这时，一个艳红色身影突然撞入视野，步履轻盈，身姿曼妙，似一朵艳丽的萨日朗花绽放在滚了钻的深蓝天幕，不沾风露，教人见之难忘。
“岱钦，你女儿的确是一颗明珠！”皇上聚精会神地欣赏表演，点头称赞。
札萨克谦虚道：“小女献丑，让皇上见笑了。”
皇上畅快地笑道：“你过谦了，我对这孩子早有耳闻，今日看来确实无出入。”
宴歌渐入高潮，那红衣女子旋转飞舞直下，玉手蓦地多出一条雪白哈达，几个回身碎步来到皇上面前，笑盈盈地献上哈达。
随着又一个回旋跳跃，她旋身行入各位阿哥席间，豪迈地敬上马奶酒。
四阿哥接过牛角杯一饮而下，回以极浅的笑容。
那女子继而站到十阿哥席前，两人有礼地敬酒，虽无过多交流，却隐隐有气流波动。
皇上注意到十阿哥的微妙变化，含笑地问：“阿木尔今年多大了？”
札萨克明白皇上的意思，笑着回道：“今年十七，还没有婚配。”
“是吗？”皇上爽朗地一笑，“岱钦，我可是期待有这么一天！”
“这是我的荣幸，多谢皇上。”
光听这两人欢喜地结亲家，都没注意到阿木尔正在向佑礼敬酒，我着急地望去，看到他和阿木尔说了好几句话，边说还边对着我笑。
这人！都已经是我的人了，就不能收敛着点？
待阿木尔走远，我狠狠地瞪佑礼一眼，生气地低下头不理会他，过了片刻抬头再看，他居然冲我扮起了鬼脸。
不过是仗着我对他有那么点喜欢，这人实在太过分！
又过了几轮蒙古表演，晚宴才结束。皇上坐在龙椅上和札萨克谈笑，阿木尔换好装前来请安。她头系粉色丝绸头巾，身着桃红色镶边单袍，一双盘花靴垂满流苏灵动有致，虽未成年却别有一番丰盈清丽之美。
“阿木尔参见皇上，恭祝皇上福泰安康！”
“平身吧。”
阿木尔初次面圣却无怯意，皇上问她几个问题，她皆大方地回答，逗得皇上连连作笑。这个儿媳妇，皇上想必是志在必得。
“你觉得我的几个儿子谁最英勇？”皇上有意问。
阿木尔瞬间红了脸，羞道：“皇上这是在为难阿木尔，几位阿哥文武双全，英姿不凡，阿木尔不敢随意评判。”
身为蒙古格格，她说得一口好汉语已是不易，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更是教人惊喜，这语言功底，就是札萨克也逊色三分。由此推断，她在其他方面的造诣定然不低。
满蒙联姻是清朝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如今虽不像后金时期需要借助蒙古巩固实力，可若有机会进一步稳定满蒙关系，皇上也会努力推助，何况现下候选的是一位才艺俱佳、颇得圣心的蒙古明珠。
若说皇上方才还有所考虑，现在却是了然于胸。
从阿木尔的反应可知，她定是倾心于某位阿哥。初次见面，四阿哥落落穆穆，佑礼另有所属，十一阿哥心不在焉，十三阿哥年龄尚小，合乎她心意的或许是十阿哥。
“子臣参见汗阿玛，汗阿玛圣安！”几位阿哥前来请安。
札萨克和阿木尔行礼道：“参见诸位阿哥。”
皇上笑着嘱咐几位阿哥：“还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你们几个要好好照顾阿木尔。”
佑礼接话笑道：“汗阿玛，这事恐怕轮不到我们。”
这小子，肯定又要借机取笑十阿哥了。
“哦？”皇上明知故问，“你倒说来听听。”
“有人可不愿意让我们接近格格呢。”佑礼瞥了一眼十阿哥。
“老十，你不解释解释？”
“七哥在开玩笑呢，让汗阿玛您误会了。”十阿哥赧然一笑，随即对阿木尔敬道，“还望格格莫要见怪。”
阿木尔憋红了小脸地道：“十阿哥言重了，阿木尔不敢劳烦各位照顾。”
以十阿哥的敏锐观察力，他不可能不知道阿木尔倾慕于他，或许是装傻，或许有尴尬，可我想阿木尔在他心里已略有不同，他至少会考虑以更好的方式相待。
待他们一阵闲聊，篝火晚会才揭下美丽的面纱。
晚宴中央的圆台已经撤下，人们用木杆搭好支架，依次堆垒成垛。札萨克邀请皇上点燃篝火，篝火熊熊燃烧，激起蒙古人民骨子里的豪放不羁。身着蒙古族服饰的姑娘和小伙子纷纷涌向篝火四周，随马头琴声跳起安代舞。
众位阿哥也被盛情邀入人群，与蒙古人民携手共舞。见他们脸上扬起开怀的笑容，我不由为他们高兴，他们这一生能有几回是真正开心、放下了所有包袱的，这样的时光实在可贵。
第二日，昭乌达盟盟长达日阿赤匆忙而来，听说是路上突发事故迟到，为此他多次向皇上请罪，不过皇上并无怪罪，反倒赏赐了他一番。
几位阿哥驰骋草原外出打猎，而我只能守着一方小小的天地发呆，倒不是活儿多，恰恰相反，我是活儿少的可怜。皇上体恤我辛苦，特叫我休息几日，一切事项转交由画屏处理。这下可好，我连时间都打发不完了！
“你是不是皇上身边的那位宫女？”
我正蹲在地上数野花，抬头一看见是个蒙古女子。
她甜甜一笑，生疏地说起汉语：“我叫乌恩，我家格格请你过去。”
我满腹狐疑地跨过一大片草原来到巴阿邻氏驻地，阿木尔的帐篷顶色金黄，一眼便能识出。乌恩领我进入帐篷，篷内阿木尔正在练习剑术。
“奴才檀溦参见格格，格格万福。”
她扶我起来，高声宣布：“从今日起，你就要来陪我了。”
“奴才愚笨，格格能否把话说明白些？”
她凑近我上下打量，赞叹道：“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是我求皇上借了你来的。”她把剑收回剑鞘放至高处，回头对我一笑。
我就说皇上怎么会好心放我年假，搞半天是换个工作场合。
“不知格格需要奴才做些什么？”
“我叫你来当然是让你陪我玩的，我下人多的是，不需要你伺候。”
拿给我一块奶酥，她开口问：“你老实告诉我，有没有阿哥喜欢你？”
其实你想问的是十阿哥吧。
“十爷怎会把奴才看在眼里，格格多虑了。”
她立即害羞起来，小脸红扑扑地道：“谁问你十阿哥了，我问的是其他人！”
她暂且与我不熟，此时若断然说出我和佑礼的关系，势必引起不小困扰。相比之下，我宁愿背负一个欺瞒之罪。
“几位阿哥人中龙凤，岂是奴才攀得上的，格格多虑了。”
“先不说这个了，你会骑马吗？”她顺手拿起马鞭往外去。
我加紧跟上她回答：“奴才不会骑马。”
阿木尔停住脚步，笑问：“那你想要学吗？”
草原的马烈得很，我还没胆大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奴才向来怕马，还是不学的好。”我猛一摇头。
“难道你想凭两条腿跑过我的马？”她眯眼看向我。
“格格若不嫌奴才腿脚慢，奴才一定努力追上格格。”
“算了算了，跟你们说话就是费劲。”
她顺势上马乘风而去，我能抓住的仅有那抹蓝色身影凌厉而过的清风。
“你还不快跟上去，格格会生气的。”乌恩连忙跑过来。
不是吧，我就那么客套一说，她还当真了！
无奈我提腿赶紧跟上，可她早一溜烟不见了人影，我对草原地形不熟，上哪儿去找这位姑奶奶！
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双腿疲累得很，遂停下来喘个气。
夏意未浓，草原深处已开了些不知名的花，零星几点缀于茂绿间，教人满心喜悦。随意摘下一朵黄色的花，我一时兴起别到鬓边，对着蓝天摆了个大大的剪刀手。
“你戴红色的更好看。”
身后遽然响起一个深沉的男子声音，慌乱中，我不小心被碎石绊倒崴了脚。
那人上前握住我的脚踝察看伤势，我被他的率性行为吓到，大声道：“不要紧，你快放手！”
任凭我怎么说，那人就是不放手，一会儿后道：“还好没有伤及筋骨，不然几天都不能行动了。”
替我按揉了受伤的部位，他提醒我道：“回去记得涂药。”
我借着他的力慢慢站起，活动了一下受伤的脚，还好伤势并不重。
“谢谢。”我走开几步远，向面前的男子道谢。
身姿硬朗，威风凛凛，颇有蒙古男儿独具的英雄气概，只是他的面容并未因风沙肆虐而浓厚粗犷，反倒独有几分中原男子的俊秀。
他被我盯得紧了，爽快地笑问：“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我忙移开目光歉道：“不好意思，还请见谅。”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穿了宫女服，他应该知道我是皇宫的人，所以只须往下介绍：“我是檀溦，奉皇上旨意伺候阿木尔格格，格格骑术了得，我没追赶得上。”
他听后哈哈大笑：“我那个妹妹被宠惯了，顽皮得很，让你见笑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心下扑通直跳。
他居然是阿木尔的亲哥哥——这片草原的英勇健将阿古达木王子！
“奴才参见殿下，方才失礼，还望殿下海涵。”
“是我没有告诉你身份，不要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你不要把我们草原儿女的心胸想得狭隘。”
“奴才没有这个意思，多谢殿下。”
“你脚还没有好，我送你回营地吧。”他说着便要扶我上马。
短暂的挣扎后，我识时务地妥协，毕竟以我的速度就是明天也走不回营地。
我别扭地坐到阿古达木身前，他双手环过我的腰身紧紧握住缰绳，我们便以这样怪异的姿势慢速回到营地。下马时，他轻抱着我落地，我难为情地点头又道了句谢谢。
“记得按时擦药，明天不用来了，我会和阿木尔说的。”他上马调头转去，使我一时看呆住了眼。
“诶，回神回神。”画屏抱了个茶罐过来，努嘴道，“你快进去看看。”
我拖着腿蹒跚地进入帐篷，屁股还没落凳被人一把拉起，惹得脚踝又疼痛起来。
“咝——”我甩开手坐到凳子上揉腿。
佑礼蹲下身抬起我的右腿，疼惜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昨儿不是还好好的？”
“不用你管，你且去忙别的事。”我瞥开目光，带有赌气的意味。
他忙讨好地道歉：“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吗，又不是故意的，你快说说怎么一回事。”
我白了他一眼，无所谓道：“不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佑礼凑近我的脸，起歪心地一笑，“需要我来教你怎么说实话？”
明知他的脾性，我却躲开他故意道：“你别想什么坏招，我不吃你这一套。”
“是不是我许久没关心你，你又不听话了？”
他说完便要挠我，我按住他不安分的手，失笑道：“不过是和你说几句，怎么偏爱较真。”
“谁让你说话总没个定性。”
他避开我受伤的脚踝，把我小心抱起放至床榻，拿出柜子里的一瓶药替我上药。
“不是去陪阿木尔吗，怎么把脚崴了。”
“格格骑了马一溜烟就不见人影，我如何追得上她，一个不小心崴到了脚。”
而事故的直接原因实在不方便提及。
他蹙着眉问：“那你为何和阿古达木一起回来的？”
“路上幸好遇见他，是他好心把我送回来的。”
“就这么简单？”
我扶额笑道：“能有多复杂，你别胡思乱想。”
他握住我的手，叮嘱道：“你尽量离蒙古人远些，我不想你和他们有关联。”
我虽不理解他顾虑何在，但有一点很清楚，他不会害我。
满蒙政治复杂，其中不少势力盘根错节，我区区一介宫女，若和蒙古贵族牵扯上关系，势必引起多方注意，以致产生无法预想的后果。为求自保，如今还是低调为上，我不想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老天不愿放我轻松，我终究离那个漩涡愈来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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