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
阿古达木话刚说完,不远处的帐篷似有人要掀帘而出,我头脑发热地忙着跑开,全然不顾他还在原地。
我不想知道佑礼都做了些什么,怕知道后会对他越来越依恋,因此眼下只想赶紧跑开,以免被阿古达木深邃的眸光探明内心。
“你在做什么呢!”
处于发怔状态的我被人吓回现实,抬头一看,只见阿木尔两手叉腰,脸上戴了个惊悚的鬼人面具。
“格格有话好好说,为何吓唬奴才。”我揉了揉胸口,摆不出笑脸。
她见我吓得面色惨白,摘下面具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试试效果,看起来还不错。”
“十阿哥,你这个面具,我喜欢!”她回头拖长音道。
“你若是喜欢,我便送给你了。”十阿哥踱步而来。
目睹此景,我的小心脏立马从惊吓转为惊诧。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玩到一块去的?
阿木尔收好面具,称心地笑道:“怎么,在你眼里,我就不能和十阿哥一块玩了?”
你确定你的出发点是为了愉快地玩耍?
“奴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奴才是为殿下高兴。”
她歪着脑袋问:“我阿哈?”
我一本正经地笑道:“格格和十爷的关系已非比寻常,若是让殿下知道,殿下保不定有多高兴呢。”
肚子里那点心思被我当面挑出,她双颊飞红地急忙掩饰:“不准你告诉我阿哈!”
“格格放心,奴才什么也不会说。”我看向十阿哥,故意一问,“十爷,您说是不是?”
十阿哥不接我的话,对阿木尔说:“我还有事要找七哥就先走了,面具送给你玩。”
这人装傻功力一级强,以爱新觉罗家优秀的智商,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阿木尔的情意?
莫非他是在欲擒故纵!
从古至今,男人在感情方面永远不乏高招。
十阿哥离开后,阿木尔极想追上去,可她拼命忍耐,暂且守住了古代女子的矜持。她气我打扰他们二人世界,又恼事情的由头出自于她,便只是干瞪了我好几眼作为发泄。
看来这两人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我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呢。
大起大伏过后,我平复好心情去给皇上换茶。皇上素日爱喝龙井,一到夏天改为蒙顶甘露,据说是对此茶有特殊的喜好。
尽管我已奉茶近一年,仍算不上识茶高手,但这极好的蒙顶甘露我是识货的。茶汤似甘露,碧清微黄,光是嗅闻茶香便已全身舒爽,确实不愧于“茶中故旧是蒙山”的赞美。
“皇上休息会儿吧。”
“刚才老七来了,怎么不见你奉茶?”他以探究的眼光看我。
他难道知道了些什么?
压住膨胀的紧张感,我面不改色地回道:“皇上和札萨克大人商议之时,七王爷提前来了,奴才在外面给王爷上了茶。”
皇上随即正色地问我:“查干巴拉所见是否属实?”
惴惴不安了两天,见事情终于被提及,我顿时像卸了块巨石般身心轻松,冷静地点点头。
“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无话可说。
“事情经过皇上想必了如指掌,无须奴才补充。”
顿然一声厉响,皇上顺手把摆放在桌案边的青花茶盏掷到我跟前,微怒地道:“是不是仗着我喜欢,胆子越来越大了!”
茶盏与地面接触的一刻碎成细小,其中一片飞上我的脸颊,害我疼得出了汗。
徐公公闻声快步而进,见我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皇上冷面含怒,便也跟着跪了下来,再三向皇上请罪。
“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要和我解释的事情?”
皇上似乎已经容忍到了极限,我若是再不表明态度,只怕免不了一顿责罚。平时怕死得不得了的我,一到关键时刻却将生死置之度外,愈发坚守自己的观念。
帐篷内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燃爆。徐公公在一边小声规劝,可我愣是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想说。
过了片刻,我不慌不忙地答道:“事情不是皇上您听到的那样。”
“那应该是什么样?”皇上敛去怒意,神情变得冷然。
我本没做错,可这种事如何说得出口……
实在想不出应对的招数,我又重复一遍:“并非皇上您想的那样。”
身处复杂的皇宫,即使苦心经营,也依旧避免不了良好形象的崩塌,这回皇上怕是真的对我失望了。
我抬头意图捕捉他的神态,而他迅速转过身去,严峻地宣判:“宫女檀溦,品行不端,欺上瞒下,罚跪十二个时辰。徐司明,立即执行!”
徐公公替我求情:“奴才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檀溦她——”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多嘴了!”皇上回头对他一瞪。
徐公公立即闭嘴,转而对我说:“你随我出去吧。”
我朝皇上行一大礼,双腿发颤,声音分外沉稳。
“奴才自知犯下大错,不敢为自己辩驳,多谢皇上恩典!”
罚跪地点位于双方营地之间的敖包,因偏离主道,平日少有人过往,皇上此番已是顾及我的颜面。
徐公公让小德子送我过去,又劝道:“你究竟瞒着皇上什么事,赶快说清楚,免得自个儿遭罪。”
我摇摇头,不在意地一笑:“我有什么好瞒皇上的,皇上他都知道。”
走了一段不短的路程,敖包才依稀露出模样,待它高大地矗立在面前,我自觉地并腿而跪。浩荡无垠的草原间,我一抹浅红格外突兀。
敖包被蒙古民族视为神灵,是族民丰收幸福的象征。皇上罚我长跪于此,是想让我心怀敬仰敬畏,静心反省自身。
在家人的影响下,我从小崇敬佛教,虽谈不上信仰坚定,但也诚心诚意。能有这样一个近距离接触神灵的机会,也算是我因祸得福。
至于前日发生的事,我只能用无奈二字形容。在错的时间遇上错的人,因为误会而让人误解,对此我无话可说。
或许是长生天在惩罚我,怪我有非分之想。
我这身子骨娇贵,还没跪上一炷香的时间,双腿便开始发麻。
本还庆幸身处在质地柔软的草原或许可以少受些磨难,哪料皇上偏偏把地方选在碎石沙地里。飞沙走石间,一天下去,我只怕会被风化侵蚀得剩下半张狰狞的面容。
此时太阳光虽不强烈,可气温尚高,人还是会深觉不适。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口干舌燥,后背已是汗湿。
不敢造次神灵,我强压下内心的躁动,尽量让自己心神愉悦。人被逼到极致,身和心都会失去知觉。处在体能的极限边缘,我竟不知不觉地熬过了两个时辰。
肚子时不时拉响警报,饥饿还在其次,眼下凉风大作,汗湿过的衣衫紧紧黏在背后,凉意一点点从脚底泛上间。
虽然调换了好几次姿势,可沉重的眩晕感还是如猛浪向我涌来,缓渐将我吞灭。
在行将失去意识之前,我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莫非是我脑袋晕沉,出现了幻听?
紧接着,一个身着浅绿色衣裳的女子小步跑入我的视野。
“你怎么样?”
我努力睁开眼一看,原来是画屏,她焦眉苦脸,眼里还挂着泪。
“还坚持得住……你快回去吧……”我恹恹一笑,连摇头都吃力。
“你快吃了,好歹有点力气。”她见四下无人偷偷拿出一个馒头。
虽然馒头对我的诱惑力极大,但在神灵面前,我做不到任性亵渎。
再一摇头,我说话的声音又低下三分。
“没看见我……这是在受罚么……快回去……”
画屏担忧地看了看我,最终叹着气离开。
神灵啊,我这样足够虔诚了吧。
画屏走后,我又重新挣扎于现实与虚幻之间。
良久,一滴水直落在面颊,难道我竟难过到流下了眼泪?
来不及实验证明,稀稀落落的雨点便打到了我身上,再过片刻,倾盆大雨从天边狂泻直下。我何德何能,竟有幸赶上草原的大雨。
顷刻间,雨飞水溅,迷潆一片。青草欢快地享受着大自然带来的恩赐,黑夜下的它们向外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虽说春雨贵如油,可季夏这样的大雨实在是要人命。
雨势愈来愈大,丝毫没有减弱之势。骤雨不断地抽打我的脑袋、后背,如无数条狠绝的细鞭,此情此景像极了我当初落魄于月下阁时遭人无情毒打。
单衣早已湿透,极度的寒冷让我不觉弓起身子,难受地缩成一团。
紧密的雨滴顺着脸颊流下,我颤栗着手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擦去,天知道我擦的是雨水还是泪滴?
大病一场也好,至少可以暂时图个清静,无须终日忧思。
这几日我像是紧绷着的弦,每日毕恭毕敬,唯恐有所纰漏。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终还是算漏了一步,到头来咎由自取。
以前从未觉得皇宫残忍,心想这或许只是文人的杜撰,如今思来,却有那么些教人畏惧的感觉。现在的我恰如一个木偶,明明深受他人控制,却还要面带微笑,甘之如饴。
心下不禁哀恸,我两眼一黑,失去意识地瘫倒在湿漉漉的草地。
终于可以做一个悠长而香甜的梦了。
“檀溦!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女声回响在耳畔。
我慢悠悠地睁开双眼,头痛欲裂,视力尚还有些模糊。
“你都昏迷两天了,还好老天保佑!”
渐渐地,视野越来越明晰,我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跪在敖包前,而是躺在床上,帐篷内守有两名宫女。
我想开口说话,可喉咙干涩得很,硬是发不出一个音节。
“是想喝水吗?”
我点点头,算是同意。
画屏轻扶起我靠到床头,把茶杯递到我嘴边,命令那两名宫女:“你们一个去禀告徐公公说姑娘醒了,另一个去药房把药煎好了来。”
两个宫女走后,画屏又给我倒了杯水,轻叹着道:“醒了就好,有的人可是巴不得你永远醒不过来。”
难道这两日发生了什么事?
“有什么你就直说吧。”
记忆终止于昏倒的前一刻,对此我毫无头绪。
她面露忧色地看着我,直入关键:“札萨克大人的哥哥向皇上进言,还是赐婚的事。”
就因为近来干旱,我跪在敖包前天降大雨,他便坚信我就是苏德命里的福音?可这又与诅咒的人有何干系?
她略摇头,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有人暗中反对苏德殿下娶你,听说他们还算了你的命理。”
他们竟还相信所谓的命理!就因为对苏德不满,不希望我给他送去福贵,所以诅咒我就此殒命,了却一切?
我不由一声讥笑,这场闹剧原来牵扯如此之广!
刚醒过来就听到这个笑话,我气得胸口一阵疼楚,画屏见我有异样关心地问:“怎么了,要不要让医士来看看?”
“不碍事,生气闹的。”想起佑礼,我问画屏,“王爷还好吗?”
我生病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画屏看了看我,叹道:“这两日王爷不能来看你,只怕心急得很。”
我病的这两天一定围了不少人,他身份特殊,自然需要刻意保持距离。
心下过意不去,我让画屏取来笔墨,俯身在床上写字条。
“你想办法把字条送到小语子手上。”
她点了点头,撤下纸墨离开。
我仍无气力地靠在床头,尽量放空自己平定心绪。
我安好,莫挂念。这六字足以抚平佑礼因我蹙起的眉头。
画屏很快回来,介于其他人在场,她对我微微一笑以示办妥。
我从一面生宫女手里接过药碗,憋气喝了后含下一颗冰糖,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也不胆怯,抬起头笑答:“我叫半夏。”
搁好药碗,我垂眸打量眼前这个清秀的女子,随口吟道:“风月前湖近,轩窗半夏凉。”
半夏也不应答,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一双杏眼灵动有神。
倘若好生管教,她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画屏。
我接着问她:“你是徐公公调来的?”
“徐公公命我来伺候姐姐。”她回头看向画屏笑道,“这两日还要多谢画屏姐姐的教导。”
嘴还挺甜的,想来是个聪明人,不像玉簟难以管教。
“你原先是在何处当差?”
“我是今年进的宫,皇上北巡之前徐公公把我安排来的。”
徐公公此番必有用意,他绝不会简单到把一个新进的宫女指派给我,多半是想让我对她进行管教。教导人固然是件好事,可我现在麻烦事一堆,哪还有那个心情?
越想越没意思,我故作笑态地道:“你下去吧,夜里不用来了。”
等半夏一走,我拉过画屏的手问:“这宫女可不可靠?”
“做事还算利索,人也还乖巧,你问这个干吗?”
“没什么,随便一问。对了,你让他们都撤了吧?”
“嗯,晚上你好好休息,我会守在旁边。”画屏说着便要扶我躺下。
我推开她的手,好笑道:“现在才什么时候,我有点饿了,你去帮忙弄点吃的。”
“我只顾着你的病情,倒忘了你两日没吃东西,那你等等。”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听见帘幕一动,我提高声音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身后传来食物的香味,我迫不及待地回过头,不期看见佑礼的笑脸。
“你怎么来了?”
他替我摆好餐具,拿手试了试我的体温,长舒一口气。
“还好烧退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摇头一笑:“这点程度,我还经受得住。”
见他顺手就要拿碗喂我喝粥,我接过汤匙慢慢喝下一口,试探地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被皇上责罚?”
“还不是你惹得汗阿玛生气,能有什么其他原因。”再盛小半碗粥,他轻声嘱咐,“多吃点,一定照顾好自己。”
我抓住他的手,不舍地挽留:“就要走了?”
“晚上还有些事要处理,听话。”佑礼抬手轻抚我的后脑。
我又委屈地抱了抱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他离开。不是舍不得他走,而是害怕一个人面对接下来的重重危机。
休养好一夜,第二日上午我跪在龙帐外继续受罚。虽说脑袋还晕着,体力也未完全恢复,但我勉强可以跪上半个多时辰。
今日皇上一早外出视察,估摸着即要返程,尽管膝盖已经有点承受不住,我仍然咬牙坚持,坚持等到皇上回来。
不远处人头攒动,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在人群间若隐若现。很快地,那批人直朝龙帐走来,我低头时留意到那个身影有明显地一顿。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一个威严的声音道:“进来。”
下意识抬头去看,皇上早已进入龙帐,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冒险进去时,小德子退到帘外对我点头。我惶恐地急忙站起,却一个眩晕差点跌倒,幸好旁边有人及时扶住了我。正想开口说声谢谢,却没想身后的人竟是四阿哥。
发生那样的误会,我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他。
那天若不是因为我疏忽摔倒,他也不会情急之下救我,以致被查干巴拉瞧见我俩的亲密行为,对他我是满心的歉疚。
四阿哥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问我:“没事吧?”
我松开抓着他的手,摇头回答:“没事,奴才多谢贝勒爷。”
他没注意到我的忸怩,旋即掀帘而入。
莫非皇上知道我会来找他,所以事先把四阿哥叫来问话?
我不情愿地走进帐篷,向皇上请安。
皇上本在和四阿哥聊天,见到我自动停下话题,淡淡地问:“身体好些了吗?”
“多谢皇上挂念,奴才已经无恙。”
“你知道我为何要把老四叫来吗?”
您就是存心想让我难堪的。
“奴才不知。”
“子臣也不知汗阿玛何意。”
“你们让我太失望了。”皇上品了口茶,微叹道,“这件事,你们说我该如何处置?”
四阿哥不急不慢地答道:“汗阿玛所听未必是实,还请给子臣和檀溦一个机会。”
见皇上把目光移向我,我镇定自若地回道:“奴才任凭皇上处置,只求皇上相信贝勒爷。”
“我的儿子我心里有数,至于你,你希望我如何处置?”皇上眯起眼眸。
原来罚跪还只是小施惩戒,我心灰意冷,坦白道:“想必皇上也不愿意听假话,那奴才有话直说,奴才希望皇上从宽处置。”
“好,念你之前侍奉有功,我便从轻处罚,从今往后,你不用再来近身伺候了。”
还好保住了性命,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盼这福气能早早地降临。
画屏知道我被皇上赦免,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向来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明里暗地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如今落难只怕会惹来不少责难。那群人如何看我待我,我毫不在乎,只要皇上还念及旧情,我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重新归零,或许是我摆脱厄运的最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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