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砌下落梅如雪
在清漪园的这些时日，皇上断续在处理皇宫两件大事，一是十阿哥和阿木尔的婚事，二是默含出嫁科尔沁一事。
由于这两年处于太后的孝期，皇宫禁止一切婚嫁，皇室众多婚事推迟到年底后。
阿木尔来京待嫁已有一年多，如今她早已适应满族的生活习惯，成为半个地道的皇家媳妇，她和十阿哥的婚事已是时候提上日程。
根据黄道吉日，婚事定于正月十七，再过两三个月，阿古达木将再次来京，为妹妹成亲道贺。
至于默含，皇上意向于科尔沁部落的一位王子，那王子人品贵重，文韬武略，想来也是一介人才。皇上意欲与科尔沁联姻，多半是出于政治需要。
思念至此，我不禁为默含抹一把汗，她的蒙古之婚吉凶未定，前途未知。
从盛夏粉荷起，走过金黄银杏，来到萧瑟初冬，时间好像静止了般，让人感觉不到生活的起伏。溺水后的这几个月，孟淑没有再来找我的麻烦，我也甚少见到佑礼，一切都安定恬淡了下来。
再有半个月，阿古达木和札萨克夫妇便要动身前往京城了。
此行原本是计划在冬月之后，可札萨克大人前段时日身体抱恙，怕届时天寒地冻经受不起车马奔波，故将行程提前了一个月。
之前见到阿木尔时，她面色红润，一双大眼充斥了对婚姻的向往与期盼，想来在荣亲王府过得甚好。
等到阿古达木一行人入京时，已是腊月初，皇宫一片肃静沉寂。札萨克大人气色不佳地前来拜见皇上，由阿古达木搀扶着慢步进入东暖阁。
照今日的形势，他们行程满档，我应该来不及和阿古达木说上几句话，好在来日方长，他还有机会进宫。
一个礼拜后，他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亲切地问：“等很久了吧？”
我抬头玩笑道：“不算久，七日而已。”
“你还是够直接。”双臂交叉抱胸，他配合我道，“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再晚几天来。”
“札萨克大人身体可好？”
“他很好，谢谢你关心。”
“你们住在哪里？”
“当然是和阿木尔一起住在荣亲王府了，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似笑非笑地道：“我关心你一下，不行吗？”
“这是我的荣幸，当然可以。”
“你今日为何入宫？”
“还有些细节没有确定，我来问问。”
“多商量商量也好，毕竟一生只有一次。有你这个好哥哥做参谋，阿木尔很幸福。”
每逢此刻，我便很是羡慕阿木尔。
“有我这个好朋友，你难道不幸福？”他浓眉一扬。
我一捶他的胳膊，哑然失笑：“有你这么说自己好话的吗。”
他耸肩一笑：“这是实话，你难道不信？”
“堂堂蒙古王子的话，奴才我岂敢质疑？”
片晌后他莫名安静下来，直视着我问：“你和荣亲王怎么了？”
这几日他住在荣亲王府，或许发现了佑礼的怪异之处。
我装糊涂地笑道：“我和他挺好的，你为何这样问？”
他松一口气地笑道：“是吗，那是我多想了。”
“怎么，你多想什么了？”
“没什么，前几日听到了一些流言。”
尽管想知道他都听到了什么，可我现在不便询问，而这些流言凑巧在阿木尔成婚那日传入我耳中，阿古达木也因此得知了我违心的谎言。
正月十七那日天气晴好无云，连老天都在为这一对璧人的结合送上祝福。皇上见我和阿木尔交情要好，特例恩准我去凑个热闹。
未时许，我随前来入宫的阿古达木来到荣亲王府，时隔几年再次见到那大气的牌匾，内心没来由地一阵激动。
“你以前有来过吗？”阿古达木问我。
在府邸尚未建成之前，我曾略览过这里的一花一木，多年未见，它们是否变了模样？
“是第一次来呢。”
“阿木尔住在东花园，我带你去见她。”
刚走下门槛，便见佑礼迎面走来，他停下脚步问：“你怎么来了？”
我局促地一笑：“今日阿木尔成婚，我自然要来凑热闹。”
“汗阿玛还真惯你。”他转而对阿古达木说，“札萨克大人找你有事，你快去吧。”
阿古达木回头看我一眼，笑道：“那她就交给你了，记得把她带去阿木尔那里。”
“你还怕我把你的贵客弄丢了不成？”佑礼拍了拍阿古达木的肩膀。
阿古达木哈哈笑着离开，我和佑礼之间归于静默，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题可聊。
主道上人来人往，下人们正在有条不紊地准备婚礼，我们堵在道上实在惹麻烦，见此先由我打破僵局。
“我第一次来这里，你不带我参观参观？”
他盯着我，低声道：“今日人多不太方便，下次我再带你好好参观。”
难得想出一个话题，却被他一口回绝，我不自然地一笑：“你若是有事就先去忙吧，我自己可以找到地方的。”
他抬手拦住我，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今日看全景不方便，但是我可以先带你去个地方。”
随他进入西路，只觉四周万物较为眼熟，直到看见那一片碧绿溪水，我才意识到一切是那么的因缘巧合。
当年他兴高采烈地向我提出府邸构架的看法，我无情地破灭他的幻想，而如今现实颠倒了过来，我成了那个停留在原地不动的人。
“我按照原有计划修建了这些楼阁，终于等到了让你亲眼见到的一天。”
我站上木桥，不应景地叹一句：“物是人非啊。”
他来到我身后，意味深长地笑道：“多年以后再回顾当下，会不会也是如此？”
“我听说你就要纳侧福晋了。”
他指向右后方的一片树林，苦笑道：“等到桂花开的时候，你来看看吧。”
“如果有机会，我会来的。”
少间，他大笑着道：“你看我都忙得忘了时间，阿木尔估计等急了，咱们快走。”
被他一拉带扯，我们很快来到阿木尔的住处，映入眼帘的先是喜庆洋洋的大红灯笼，再是立在门边喜笑颜开的侍女。
身着红衣的乌恩从屋内出来，一见我笑道：“姑娘来了，格格等了好久。”
“刚忘了时间，快带我进去。”我回头对佑礼说，“你放心去吧，我自有分寸。”
进入闺房，见阿木尔正坐在妆台边梳妆，姿色上好的她经过胭脂涂抹，愈发地明艳动人，颇有一种少妇的成熟美。
从镜中见到我，她佯怒道：“你怎么才来！”
我走到她的身后，赔笑道：“不好意思，我这不是来了吗。”
她拉住我的手，眉飞色悦地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那是因为你没有遇见那个合适的人。”
婢女退到一边，我拿起大红珠花别到她的发髻上，由衷而笑。
“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你就别笑话我了。”她双颊飞霞地低下头。
“这一年来可还习惯？嫁进宫后要好好保护自己，凡事多留个心眼。”
她回过头紧张地问：“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话？”
阿木尔是自由盛放在草原上的花，能否在皇宫那寸天空鲜艳不衰尚未可知，我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忠告，毕竟东四所那地方我不方便去。
“不过是唠叨你几句，怎么，嫌烦了？”我笑着岔开话题。
“荣亲王跟你一起来的？”
“他送我到门口。”
她拍拍我的手背，巧笑道：“我看得出来荣亲王对你是一片真心，你啊，就找个合适的机会从了他吧。”
“你管好你自己，不要操心我。”
“怎么就不要操心你了，我还要等到你出嫁的那一天呢！”她信誓旦旦地道。
出嫁或许便是明日之事，这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是红绸缎的那端又会是谁？
不值得在如此喜庆的日子感伤，我笑了两声，没心没肺地道：“我还早着呢，只怕到时候你都孩子成群了。”
“不许你嘲笑我！”
她怕羞地拿起桌上的木梳往我身上一丢，我往旁边一躲，木梳掉到地上摔成两半。
乌恩站出来拦住阿木尔，阻止道：“吉时就快到了，格格小心把头饰弄乱。”
阿木尔这才停下对我的第二轮攻势，瞪眼警告：“等过了今天，小心我找你麻烦！”
“不闹了，还没梳妆打扮完呢，这样怎么好去见你的夫君？”
拉着她坐回到妆台前，我让开位置，让侍女继续梳妆。
“你在这儿好生准备，我就不耽误你进程了。”
“你要回宫？”她反手拉住我。
“自然要等到你出嫁的那一刻，我岂会提前离开。”
阿木尔对我柔和地一笑：“那我在东四所等你。”
我点点头，许下承诺：“到时候一定找机会聊个痛快。”
合上房门，我一抬头就看见佑礼站在梅花树下，似是一直在等我。
“怎么站在外面了，天怪冷的。”我忙快步走去。
他转过身一问：“这么快就好了？”
“总不能耽误她太多时间，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我摇头一笑，不经意间多了几丝愉悦，“你不要去帮忙吗？”
“有阿古达木四处转悠，倒没我什么事了，你什么时候回宫？”
“等阿木尔出王府吧，至于东四所的热闹，我不太想参加。”
他带着一点期待的语气问：“仪式结束估计要到傍晚，要不你用了膳再回去吧？”
他还记得当年我一日三餐的习惯，只是回宫已有几年，这个习惯早已不再。
“用膳倒是不必，随便吃些点心就好。”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念想，我没有拒绝他的邀请。
没料到我会干脆地答应他，他愣了一瞬，憨笑道：“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总不能只让你吃个豆沙卷吧？”
当年的场景清晰在目，仿似昨日之事，强忍住突生的一股泪意，我假意笑出声道：“那我可要期待你府上的大厨了。”
离吉时还有小半个时辰，佑礼怕我无聊先带我去他的书房，路上不巧遇到孟淑。
见我和佑礼并肩慢走，她倒是也不意外，还有心思假惺惺地对我笑。
“檀溦你怎么来了？”
明知故问。
我接下她的戏，好性子地回答：“我是来看阿木尔格格的。”
“见过格格，现在是要往哪儿去？”
“王爷正要带我去参观书房，姑娘可要一起去？”我有意挖苦她。
她脸色一沉，假笑着道：“我身体不舒服，就不一起去了。”
“回房注意休息，今日会有些吵。”
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一句话，可是当我从佑礼口中听出他对孟淑有那么点关怀时，心底当即涌动出层层叠叠的委屈，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不满。
长期积压的复杂情绪下，从未有过的怒意似要喷薄而出，转眼充斥我的全部神经。
方圆园啊方圆园，不过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你有什么资格生气难过？
松开紧攥着的拳头，我对孟淑皮笑肉不笑道：“姑娘慢走。”
待孟淑离开有一段距离，我丢下佑礼径直往书房去，人被气急了，竟一时忘记自己不是在熟悉的紫禁城，而是在陌生的荣亲王府。
不消片刻，我迷失在楼阁山水间，不明方向。
沿着石子路走得累了，我随意坐到梅树下休憩，微风拂过，梅花坠落一身。
看着鲜艳的衣裳被瓣瓣白梅点缀，我憋屈的心情总算得到缓解。
我果然不是个理性的人，不懂得如何把持心绪。
风吹得有些冷了，我哆嗦着赶紧寻找出路。
某个拐角处，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子哼着小曲采花瓣，后面站着许久未见的七福晋。
“姐姐，你说王爷喜欢你做的梅花糕吗？”
那女子回头一笑，眉目与七福晋有些相似，应该是七福晋的胞妹。
“我未曾问过王爷，想来味道还可以。”七福晋若有所思地道，“不过却是不如旁人的手艺了。”
“难道王爷更喜欢别人做的梅花糕？”
“是梅花糕，而又不仅仅是梅花糕。”
七福晋一声微叹，不像是为自己惋惜，倒有几分叹惜佑礼和我的况味。
我和佑礼的事，她绝不比孟淑知道的少，这些年也一直是她在佑礼身边给予那些我给不了的帮助。
不想破坏她们姐妹二人的和谐气氛，我悄悄拐回原地另择路径。
听见前方渐有喧闹声，我试着追随声音，发现阿古达木离我不到两个路口。
终于找到组织的我立即向前走去，偶然间听到路边两个小丫环的对话。
“你刚刚看到王爷了吗，他身边有一个好好看的姑娘，那是谁啊？”
另一人哼了一声，尽是不屑。
“就是那个推孟淑姑娘下湖的宫女啊，听说她嫉妒孟淑姑娘，心眼坏得很！”
“啊，怎么会这样。”
“我还听说王爷因为这件事跟那宫女吵了一架，她今天怎么还有脸来！”
那两人渐行渐远，我站在原地是捧腹而笑，不得不感慨这流言蜚语的传播力，阿古达木听到的传闻或许便是这个。
“你怎么在这里？”
说曹操曹操便到，是阿古达木先找到的我。
“不小心和王爷走散，找不着路了。”
“你和荣亲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迟疑地问出口。
我摇了摇头，笑着反问：“我和他之间应该发生什么吗？”
“你不用再隐瞒了，我明白你的心情。”
关于感情，我很少向外人提及，这些日子以来努力学会自我排解，不依赖于外界的力量。然而当我听到阿古达木的话时，心最柔软也最干涸的地方像被一股温泉淌过，受到滋养润泽。
我抬起头勉强一笑：“还是被你发现了。”
“我应该早点发现的，对不起。”
“要说对不起的人又不是你，你为何道歉？”见他手上拿着东西，我随口问他，“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我在运东西呢，你要来帮忙吗？”他指了指后面的几个人。
“这些沉东西我又搬不起，快别浪费你的时间，你给我指条路吧，去大门的路。”
“你要回宫？”
“到了大门，我才记得原先的路啊，总不能耽误你时间。”
“你朝着这条路笔直往前走，绕过假山就能看见大门了。”他也不拖沓，说完吩咐下人接着搬运。
有了他的指引，我顺利来到正门东路附近的小道上，眼看前面人头攒动，我突然冒出一个临阵脱逃的念头。虽说这样做或许对阿木尔不义，可我长久待在这里只怕控制不了心中所想，从而惹是生非。
与荣亲王府的管家交代好，正要随一批宫女回宫时，佑礼却怫然不悦地拦在我前面。
“奴才临时有事，得先回宫了。”我自知有错，心虚地垂下头。
他面有愠色地盯住我，不顾在场众多宫人的耳目，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拉着我直往里面去。我见他已然发怒，而自己又有愧在先，便老实地任由他去，随他来到一处别院。
“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道个别？”他提高音量质问我。
我放低声音道：“我没有，我只是想早点回去。”
“我就这么让你不自在？”
“你能不能别歪曲我的意思，我真心不是这样想的。”
每次和他吵架，我总会有深深的挫败感。
“那我听你解释。”
这片小天地瞬即静了下来，足有一种死寂之势。
“在你身边多停留一刻，会让我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我承受不了想尽快逃离。”长叹一声，我抬头看向他，心酸地道，“这样的解释你满意吗？”
“我可以陪你一起承受。”他迎上我的目光。
事到如今，他还在说笑话，还在无所谓？
“你难道觉得我说的话是玩笑？”
“那你又认为我的话是随便？”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暗藏已久的心意。
“我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可现在似乎没这个可能了。”
“机会总是自己把握的，你为什么不愿意给我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他握住我的肩膀。
我是个固执的人，有自己坚守的底线，因此断然不会为了一个曾背叛过我的人回头，尽管我对他的情意不减反增。
“我当初一直在等你解释，是你自己错过了，放手了，如今反过来责怪我不够宽宏大量？”
见他沉默不语，我只觉得可笑，心一点点地往下坠。
原来我喜欢已久的男人连大胆承认的勇气都没有，是我高估了他的性格，也高估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掰开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我不是滋味地道：“机会到底还是没有了。”
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我转身便走，在出院门的一刻得到他满是愧疚的答复。
“我怕你生气，不敢和你说。”
顿住步伐扼腕一叹，我仰头望向院外盛放的白梅花，只觉北风异常凌冽，似要带走我仅存的一丝热度，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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