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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据现有的可考究的证据来看,姜溢彩是在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天认识叶洗华的,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在他出生四个小时之后。

        他的母亲,姜溢彩更偏好称呼她姜太,总是会在钱太来家里打麻雀的时候翻出旧照片。那张早已泛黄的照片上,二十多年前的叶洗华——那个时候她已经是钱太了——抱着皱巴巴的泛着一层诡异的紫光的姜溢彩,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而已经被父亲“赐予”大名的姜溢彩是一副要哭未哭的样子。

        钱其墉和姜溢彩同岁,比姜溢彩大一个月。有时候姜溢彩看着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照片,会很难想象那时候钱太一个月前才产下了一个婴孩。

        姜溢彩的记性不太好,不重要的事情总是记不住,从前陪着父母亲应酬的时候总有伯伯阿姨热络地搂着他,说多少多少年前还抱过他,帮他换过尿片,彼时已经成年的阿彩羞愤到说不出话。

        而钱太对于姜溢彩来说,哪怕她常来姜家打麻雀,而姜溢彩也见过她飙脏话和怒打钱其墉的样子,可两人之间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生分感。

        正是因为很早就认识钱太,而两人之间又有生分,姜溢彩才对钱太格外尊敬,也把她要的珠链的工期缩短再缩短。

        无与伦比的帝王绿珠链,还没有经过精细的打磨,却已经有了雏形。姜溢彩看着是又惊又喜,连话都说不出来,仿佛这样完美的珠链并不是他设计的。

        凑近又离远端详了好久,姜溢彩才想起来要拍照。他半蹲着,对着灯光下的珠链拍了好几张照片,选了一张看起来最完美的,发给了钱太。

        他这样欣喜,是因为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的成品可以这么完美。从小的成长环境养成了他自省的习惯,而过度的自省就很容易消灭了自信。姜溢彩从来不会真心爱自己的作品,有时候甚至会恨。

        这种短暂的快乐对他来说太难得了,说不定下一次见到成品之后他又会不喜欢。趁着这种鲜活的愉悦感还在,姜溢彩决定趁热打铁,邀请钱太亲眼看一看这还未完成的雏形。

        如果放在平时,他是绝对不会邀请主顾来看雏形的。这种行为很容易带来麻烦,如果看到了雏形不满意那又要重新改,而不如直截了当看到了成品,饶是主顾有略微的不满也不会刁难眼前笑得温柔的俊生。

        只是今天他太快乐了,快乐过了头就想要和别人一起分享。想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就是钱太,毕竟这珠链最终的主人是她。

        工厂里的粉尘太大,想必钱太也不愿意来,就算来了也不会太高兴。姜溢彩索性把半成品珠链装起来带回店里,和钱太约好了时间来看她的珠链。

        回程的路上都开心,哪怕堵车了也开心。连什么时候驶入马衷伟的辖区都不知道,只是在街头看见了当值的他,雀跃的心就被迁了过去,忍不住把车停在路边,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当然近近地看一眼就更好啦。这条路是不允许停车的,马衷伟看到有人违章自然会走过来。深色的防爆膜很好地掩护了姜溢彩,当他降下车窗的时候就满意地看到了小马略带诧异却又想要极力隐藏的脸。

        姜溢彩觉得他现在正在打游戏,而游戏本身就是马衷伟。他正在一个接一个解锁马衷伟的表情,而他也惊喜地发现无论马衷伟是什么样的表情,都让他得到了无限的满足。

        其实马衷伟看到那辆卡曼的时候,心里就一惊,车型和颜色甚至连防爆膜都和姜溢彩的那辆一模一样,只可惜他如何也想不起来姜溢彩那辆卡曼的车牌号了。港岛有多少辆卡曼,又有多少辆这个型号和颜色的卡曼,又有多少辆卡曼贴了深色防爆膜。

        马衷伟早该想到了的,姜溢彩比他所认知的还要恶劣。

        拍档还在身边,姜溢彩知道马衷伟是不会暴露他们俩认识的事实的。可他偏要逗逗小马,想要看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先生,请您出示证件。”马衷伟尽力想要表现得礼貌又疏离,可在姜溢彩看来他的演技实在是太差劲了。

        姜溢彩面上带着笑意微微点头,看似听话地拿出了证件,可递过去的时候仍然不肯老实,光滑的指甲在马衷伟的手背上划过,像是一尾狡猾的鱼。

        马衷伟直接被姜溢彩的小动作搞得后颈发麻,他快速地睨了一眼姜溢彩,假装认真地看着那张鬼马的证件照。笑是笑不出来了,只觉得眼前这人好恶劣,可又忍不住被吸引过去。

        “这里不能停车,先生请你现在离开。”马衷伟已经尽全力一板一眼地说话了,可姜溢彩根本不为所动,反而在接过证件的时候再一次用指甲划了一下小马的手背。

        “知道了,马sir。”姜溢彩把短短的一句话说得婉转悠长又暧昧不已。

        马衷伟看着深色车窗缓缓升上去,在心里祈求这尊他供不起的大佛现在赶紧走。显眼夺目的卡曼从他眼前驶离,明明是一部好车,可却被姜溢彩开成了老头乐。

        拍档几分钟内发生的暗潮汹涌一无所知,她只是觉得师兄看起来很怪,而这个开车卡曼的帅男人更怪,当然他们认识的这个事实就更怪了。

        “那男人好怪,师兄你认识啊?”拍档看着卡曼的车尾喃喃问道。

        “别管他了,你知道开这种车的就没几个正常,走吧。”马衷伟催促着拍档赶紧走,生怕她发现了什么异常。

        这家伙,马衷伟是又气又好笑,只觉得姜溢彩心理年龄比实际年龄少了十岁,像是一个顽劣透顶的中学男生。

        姜溢彩做了坏事又不用负责,只觉得马衷伟眼睁睁看着他“逃跑”的样子很可爱。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完了,竟然觉得一个男人可爱。阿彩要很久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原来他早就陷进去了。

        什么都未知的姜溢彩乐呵呵回到了店里。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大衣,衬得身材更加修长挺拔,头发虽然乱糟糟的,却也乱得别有一番韵味。

        因为这身衣服他吸引了比从前更多的目光,所以就算走进了店里也不舍得脱下来。今天是mindy当值,她见过姜溢彩不修边幅的样子就对他幻灭了,可幻灭的泡泡在见到此时此刻的姜溢彩之后又恢复如初。

        “钱太已经来了。”mindy站在柜台后面,愣神了好久才想起这件事。

        姜溢彩对着柜台上的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确保头发乱得正到好处,眼白的红血丝也不会让他看起来疲倦,只会有一种带着粗糙男性吸引力的颓感,而他也知道那些太太最喜欢自己在累的时候强打起精神耐心解释自己的设计想法的面容。

        就算是钱太也不例外。

        看起来很累很累,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睡去,可又用意志力坚强地保持清醒,对自己的工作始终有无限的热爱,对待客人又是那么温柔且热情,况且他年轻,若是老上十岁效果就没有那么好了。

        阿彩的演技很好,好到有时候他自己都会相信。

        “怎么样?”姜溢彩问与他隔着好几处柜台的mindy。他挺起脊背,就连肩膀也刻意外扩。

        mindy的嘴角扬起,是她最熟悉也最常见的礼貌性微笑,大都用在面对客人身上,偶尔也会用这个表情来面对姜溢彩。

        “很好。”她说道,伴随着一个微微的点头,就好像姜溢彩是客人,问mindy这款珠宝是否适合自己一样。

        姜溢彩走进一楼小小的会客室的时候,连一口浊气都没有吐出来。往常他面对难缠的客户之前,总是会认认真真地深呼吸几次。钱太是他最难缠的客户,可不知是否是因为刚才偶遇了马衷伟的缘故,姜溢彩莫名得到了一股神奇的力量。

        右手提着银色手提箱,确保一进去就可以如行云流水一般半蹲半跪在地上,把箱子放在茶几上给钱太展示里面的珠宝。

        他有完美主义,不只是在珠宝设计上,也是在客人面前。

        姜溢彩比谁都知道,那些阔太会争先恐后来找他定制珠宝,一半是因为他真的有不一样的实力,和那些老匠人不同,他是在米兰学的珠宝设计,带来的自然就是最正宗的欧洲风格,是阔太总是心驰神往古老的欧洲。

        另一半是因为他的脸,没有人会不喜欢俊生的脸蛋,就连他一夜未眠衣衫不整去排档吃鱼蛋面,小妹都会多给他放两个鱼蛋。当然光有俊生的脸蛋也是不够的,还要有永远得体的行为,在阔太面前的阿彩每时每刻都是那么得体,像是一个完美的人。

        以阔太所认知的概念里,完美就是有漂亮又有教养,同时还有她们不可企及的才华。姜溢彩和她们家里的那些不修边幅,甚至连以锻炼来保持身材都不愿意的臭老头子简直是天壤之别。一个是天上意外降落人间的天使,另一个是地面上无用的烂泥。

        钱太是看着姜溢彩长大的,也见过他小时候淘气的一面,可就算是她也免不了对如此“完美”的阿彩展现她无限的温柔。这温柔连她的孩子们都没有见过。

        叶洗华今天原本约好了姜太打麻雀的,她甚至都换好衣服叫上司机准备出门了。临出门前收到了姜溢彩的信息,问她要不要来看珠链的初品,附图是一件在她看来已经很好的珠链。比设计图好上百倍。

        欣喜的钱太换了她身上的旧旗袍和旧貂绒,特意找出了新买的卡其色羊毛大衣,里面配的是一件黑色羊毛连衣裙。她今天没穿中跟鞋,而是换了高跟鞋,是最喜欢的周仰杰,鞋上的亮片闪到人睁不开眼睛。

        钱太此时会客室的全身镜前,姜溢彩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拎着珠链比划着想要戴到她的脖子上。她的心跳得厉害,在刚才第一眼看到实体的时候就开始不自觉地狂跳。

        “我把大衣脱了吧。”叶洗华刚说完这句话,姜溢彩就抿着嘴微笑,从浅浅的抬头纹到眯起来的眼睛和微不可见的笑纹,再到薄成一条线的嘴唇与括弧嘴角,没有一个地方越界,全部都透露着得体的礼貌与疏离的温柔。

        他放下珠链,服侍着钱太脱下大衣。叶洗华身上的卡其色大衣比姜溢彩身上那件男装大衣还要重,一看就是高档货,是阿彩不愿意买的高档货。他并非买不起,只是觉得这种贵衣服经不起他混乱的生活习惯的糟蹋。

        大衣被挂在衣架上,衣尾垂下来像是一个驼背的老人。

        黑色的高领羊毛衫与帝王绿珠链太过于相衬,以至于姜溢彩只是在钱太的脖颈上比划了一下,甚至还没有给她戴上,说话总是轻柔的叶洗华就惊呼了一声。

        姜溢彩的手在钱太的脖颈后轻轻抖了抖,不动声色地把这昂贵的珠链戴在钱太纤细的脖颈上。珠链很重,可钱太并不在意。

        这是叶小姐得不到的东西,可钱太有绝对的实力得到。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钱太的生活,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她都见过了,可当姜溢彩把这珠链戴到她的脖子上的时候,多年前的叶小姐又冒了出来。

        圆润饱满如一颗硕大的绿色水滴的帝王绿隔着黑色羊毛面料正正好好落在钱太锁骨中间处,就像是它本该呆在那里一样。细碎又闪亮的钻石铺在高档的黑色羊毛上,从承载着帝王绿那里开始由粗变细,像是一泉有力的水托起了这颗翡翠。

        “太美了。”钱太由衷地赞叹,这赞叹里有一分从前叶小姐的韵味。

        姜溢彩高兴得恨不得要跳起来。出手了这么多定制珠宝,也听过那些阔太天花乱坠的赞美之言,可无论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他总是站在一旁礼貌地笑笑,这笑在她们看起来有一种谦逊之意,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的确美丽的珠宝却不是他真正满意的。

        给钱太设计的这条珠链,是他这么多年来最满意的作品。

        “是因为您戴着,所以才美。”这话虽然俗透了,可姜溢彩知道无论谁听到了都会发自内心地高兴。

        如果这句话出自钱其墉之口,那叶洗华一定会数落他油嘴滑舌。可这句话是姜溢彩说的,钱太知道阿彩不是会违背内心而刻意谄媚的人,她发自内心高兴,满意姜溢彩的夸赞,满意这条珠链。

        钱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挪不开眼睛,上了岁数之后她就不爱照镜子了。脸上不断冒出来的雀斑和皱纹让她焦虑不已,可今天她接受了自己的年龄与容貌,仅仅是因为姜溢彩给她设计的珠链。

        这不是叶小姐的珠链,青春稚嫩的叶小姐是没办法撑起来这样雍容的珠链,只有经历了风雨脱离了幼稚迎来了痛苦的成熟的钱太才能。

        “它叫什么名字?”钱太的手抚摸着锁骨中间的帝王绿,看着镜子里仍旧笑眯眯的姜溢彩问道。她知道阿彩会给每一个作品都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仿佛这些作品是他的孩子。

        姜溢彩才不把作品当成孩子呢,他只是觉得取了名字会卖得更好,而且那些阔太也吃这套。有名字比没名字更容易让人记住,就像多年以后张太还会记得“海之泪”,而早已忘记哪年哪场拍卖上那颗耀眼的她买不起的钻石。

        “春容。”姜溢彩轻声说。这两个字在他的唇舌间辗转吐出,仿佛生机勃勃的春天真的展现在了又冷又湿的冬日。

        这名字可不是姜溢彩随便取的,也不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取的。他会根据顾客来取名,确保名字符合主顾的偏好,以让自己的设计得到更多的偏爱。

        钱太在拔萃女书院读书的时候就爱好读课外书。图书馆里有很多英文原文书,她总是一借就是好几本,一还也是好几本,就连期末的时候也会去借书。姜溢彩甚至还知道钱太差一点儿就去英国念文学系。

        “十四行诗。”钱太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些过往的美丽回忆也一同被一个简单的词挖掘出来。

        姜溢彩站在钱太边上,看着全身镜里钱太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名字取对了,也知道钱太会因为这个简简单单的名字而更加喜欢这条珠链。

        他不能保证这条珠链会永远成为钱太的最爱,但在他设计出更好的之前,春容会在这几年成为钱太的最爱。这样就够了。

        钱太把冰冷的帝王绿摸到生热都不肯放,手顺着翡翠到钻石,再从钻石到翡翠。手指上常戴的红宝石戒指在这一刻都变得逊色。

        “阿彩,还是你最懂我。”明明喊的是姜溢彩,可钱太仿佛是对着这条珠链依依不舍地自言自语。

        姜溢彩知道这种话是他从阔太那里得到的最高褒奖。

        一起打麻雀逛商场的闺蜜不懂她们,同床共枕几十年的丈夫不懂她们,养育长大的孩子不懂她们,但姜溢彩懂她们。

        “钱太,你过奖了。”姜溢彩话是这么说,可口心不合一,他只觉得自己比谁都配得上如此褒奖。

        等到钱太终于肯把目光从珠链下移开的时候,姜溢彩已经站得有些累了。他刚想要动动身子骨,就被钱太捉住了手臂。

        “阿彩啊,我有话同你说。”钱太脸上还挂着刚才的笑容,可在姜溢彩看来她变成了叶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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