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杀生
世间有妖邪。人众而妖寡,况且有道门佛门神通济世救人,故而妖物难在人国抛头露面,凡人穷极一生未必得见半只妖物。
不曾见、不得知,不可谓不存于世。
传闻前朝大昊末帝司鸿寰第八子陈王司鸿朔镇守幽云道,时,临龙关一带有妖邪兴风作浪,鬼气弥漫,寸草不生。陈王请“炼仙”欧平阳造利剑三柄,又遣云韶府天下第一乐师童弦君作塞上三曲。三剑三曲成,陈王身背三剑踏马出关,童弦君亲赴临龙关击弦奏曲,四十万幽云铁骑齐举长缨。一曲毕,风起云涌;二曲毕,天地变色;三曲毕,山河震动。三曲作罢,陈王手提妖王“黑河”首级,仰天大笑纵马入关。
自此幽云十六州风调雨顺,再无妖祸。世人皆言:“天生八王虎将才,三剑三曲平北燕。幽云一日陈王在,妖邪无胆过龙关”。
此后,便有了以曲名为剑名的‘陈王三剑’——陈王临阵、陈王入阵、陈王陷阵。陈王司鸿朔久居军中不喜奢靡,故而三剑之上无甚华饰,大巧不工。但要说锋刃之利,三剑皆可入九正五邪天下十四名剑之册,称“九五剑尊”。
陈王死后,三剑流落无踪。传闻陈王因遭奸人暗害而亡,神魂含冤不灭徘徊临龙关,屡屡显圣。幽云道百姓将士感念陈王恩德,为其修建庙宇、塑身立像。民间流传,陈王三剑如今正立于陈王陵中以抚慰其魂;也有说法,三剑中只有陈王入阵剑在陈王陵中,另外两把流落江湖;还有人说陈王三剑如今皆在神都洛云王城收藏天下神兵利器的“藏锋库”之中。
众说纷纭,却也不过都是道听途说。真正踪迹,得见者自然知晓。
……
微风又至,血腥扑鼻。在场之人无不呆立——白泽单手握剑,只出一剑,剑气如万丈波澜遮天蔽日,一瞬之间压盖百余轻骑,摧枯拉朽、开金断石、一往无前,真杀得遍地尸块、血流满街!牛氏兄弟首当其冲,虽然挺棍格挡却收效甚微,刹那之间便被那剑气裹挟而皮开肉绽,跌飞下马昏死过去。至于两人身后的寻常兵士,多是些戊己庚辛品级的末流功夫,更难挡这狂风骤雨的一招,身上轻甲脆如蝉翼、软似豆腐,刹那之间便被切裂成碎片飞散出去。
于是百甲百马,一剑荡平。
涓涓血流声中,率先放声尖叫的不是别人,正是孙克安。
而后,赵松年因为那狂乱呼喊而从震惊之中清醒过来。
收剑入鞘,白泽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回身看向徐慕雪:“打完了。”
徐慕雪眨眨眼睛,似乎是在场唯一已经预料到白泽会出此惊心动魄一招的人,当下只冲眼前黑袍人会心一笑,轻轻鼓掌。
尘埃落定之下,赵松年只觉得浑身冒汗,不知是问韦三绝还是自问:“那是……什么剑招……”
默默无言之中,韦三绝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黑袍鬼所持之剑,长五尺五,宽三指三,剑鞘漆黑如墨;剑镗窄小,其上雕幽云霸下兽面纹;鞘尾包吼天雷夔兽皮,绣饕餮仰天吞日,剑身之上靠近剑镗位置的两面,篆刻玉箸七字:天下英雄谁敌手!
错不了,陈王临阵剑。这黑袍鬼竟然手持陈王司鸿朔佩剑!
哀嚎声震天响地,白泽扛剑在肩,转身注视监斩台上赵松年和韦三绝二人,并不理会已经昏死过去的孙克安:“虽然不知道你跟那个老头子有什么仇怨,不过现在天罡刀他已经许给了我,你要是硬抢,我不介意杀了你。”
赵松年一声冷笑,鬓角却已汗湿:“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西北之地,荒凉边陲,你自商阳而来,护从不少还能驱使兵马,最大不过商阳城主赵鼎之子。”白泽心如明镜,一语道破对方身份,进而又道,“赵鼎之子又待如何?你父亲赵鼎不过就是个地头蛇,连朝廷命官都算不上的东西,杀了也就杀了,又何况是你。”
徐慕雪坐在马上点点头,觉得白泽所言甚是有理,甚至已经将手握在了天罡刀刀柄上。
听着白泽那淡然语气中的不屑,赵松年双目怒瞪——自他降生以来,还从来没有人敢在西平州跟他如此说话。
而眼前这黑袍鬼则尤其令他感到愤怒,因为他处变不惊,因为他不畏强权,因为他每句话都不带感情,却每句话都是对他这个商阳少主的无尽轻蔑。
望着冲自己瞪眼的赵松年,白泽继续说道:“我猜你的底牌便是方才那百余轻骑,你算盘打得不错——江湖莽夫,岂能阻挡骑兵奔腾。可笑的是我偏就挡得住。今日之事我权且饶你一命,天罡刀是姓孙的老头送给我,自然就是我的。你再敢挡路,我叫你横尸当场。”
此言一出,韦三绝面沉似水已经不敢轻举妄动——就凭方才那一剑便足以断定,眼前年轻人绝非狂妄吹嘘之辈,他的境界远在金天门和自己之上,即便是以玩闹心强压境界与金韦二人徒手对战竟也闲庭信步、毫无压力,甚至令二人感觉反被他给轻松牵制,难出全力。
至于他为何强压境界在这边浪费时间,无非就是为了等这个女扮男装的白衫女子。帮手也好,相好也罢,这女子能一刀拿下用刀名家金天门,实力可见一斑。
如此二人,一柄天罡刀,一柄陈王剑,珠联璧合,黑白双煞,谁人能敌!
想到这儿,即便已经行走江湖四十多年的韦三绝也忍不住咽一口唾沫,冒了冷汗:“少爷,我们……”
话未说完,一袭红影掠过韦三绝身侧,捡起地上已断的雁翎刀,直杀向白泽。
出刀者竟是赵松年本人!
“我偏不信区区一个流寇有这般通天彻地的本事!”狰狞怒视之下,赵松年发出一声怒喝。他不能接受有人大权之下超然物外、逍遥横行,更不能忍受别人取走他囊中之物。
从来只有我赵松年明争暗夺,取他人之货。还没有人能从我手中拿走分寸毫厘,何况还是御赐天罡刀!
这该死的黑袍鬼与金天门、韦三绝二人缠斗多时,又出全力斩落百余名白马轻骑,如今定然已是强虏之末不能穿鲁缟,竟然还有胆量大放厥词!
“给我留下命来!”
“少爷停手!!!”
面对飞身而来的赵松年,白泽只是轻叹了一声:“命里该死,神仙难救。”
言毕,白泽将手中陈王临阵抛上半空,迈步上前左手向外一横,坚若磐石的臂膀弹开雁翎刀挥砍,右拳早已紧握而蓄势。
悚然冷意自脚下爬上赵松年头顶,白泽的低声更如催命:“求仁得仁。”
紧随而至,雷鸣轰响如火炮出膛。
震耳欲聋之声震颤大地,徐慕雪下意识抬手堵住耳朵,只看见赵松年身躯从白泽拳锋之上直直飞出,势头不减飞跃十丈之地,最后重重摔落在地,抽搐几下没了动静。
白泽接住半空里落下的陈王临阵剑,依旧不动声色扛在肩上。
又是一击制敌。
韦三绝大惊,汗如雨下之际喃喃一声:“这是……行意拳!”
前朝大昊,再前朝是大钧。钧朝末年,南方衔珠国屡犯疆土,名将郭垂云转战南陲三十载,于军中创立一门强健体魄、简单易行的拳术,名“归真心意拳”,后由灵威将军李寒烟改良,于“五行五式”基础上增添“五禽六兽一条龙”十二象形,以“力从地起,心意先行”为总诀,改名“行意拳”。
行意拳因其直进直退、坐卧行走皆可习练的特点在军中盛行,虽然简单,练至大成后拳劲却甚是霸道,少有人敢以硬碰硬。江湖宗门对此倒是不屑一顾,直言此拳“混拙猛愣,处处透着蠢笨,当真是一根筋的莽夫拳法”。故而若一人能打行意拳,八成是在军营里待过的。
不过这已经是昔年往事,过眼云烟——自诸国自立以来,各国军中习练武艺不尽相同,只有陈王司鸿朔的幽云铁骑仍有行意拳传承。中原大一统后,太苍军营上下又一概习练自玄太清封苍王时便是兵卒傍身拳法的“八番散手”。行意拳,只怕除却老卒残兵偶尔出手炫技外,早已绝迹多年。
韦三绝活得久见得多,年少时曾见一退伍老卒以行意拳打翻六七个街头无赖,于是跟那老人求学几招。只可惜老人连“五行五式”都未能教全便溘然长逝,可那仅学的几招却在他心中记了六十多年。
方才白泽左臂横出拦刀,是五行里“土劲拦手”,专以战场上截击敌人刀锋;而一声闷雷打飞赵松年的是“火劲炮捶”,要的便是如火炮激发之时那般猛劲儿和炸劲儿。白泽这两手虽然朴实无华却威力惊人,竟真到了徒手拦刀、拳发如炮的境界。赵松年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如今吃下白泽那一记炮捶,想必已经被其中劲力捣烂胸骨心肺,死期不远。
韦三绝顾不得赵松年,盯住白泽骇然大叫:“你是幽云残兵!”
白泽依旧神色平静:“曾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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