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前尘(4)
上过丹云寨。
只有救人、绝无害人。
李含章怔愣不解:这是何意?
上过丹云寨,即为山匪。
山匪为恶,哪里只会向善救人。
魏子真跪在李含章面前。
脸色煞白无生机。
还没等李含章追问,他先重重一拜,前额在地上叩出闷响。
“求玉清长公主开恩。”
李含章默然。
魏子真擦拭桌案用的麻布就放在她手边,被茶水濡润,热气蒸腾。
木窗也关得严丝合缝,一点冬风都吹不进来。
可雅座内冷得吓人。
难以名状的寒凉刮过她的脸颊。
她不明白魏子真为何要跪。
他这一跪,仿佛就坐实梁铮了确实背负着什么罪状。
她没答应,只道:“你起来说。”
魏子真闻言,没有动弹。
他仍跪拜在那儿,静默得宛如泥像。
良久之后,魏子真才佝偻着立起半身,说起从前事。
“我与梁铮,都来自上京百里之外的永庆村。我本不识他,只知他是食店婆婆的孙儿。直到一夜,山匪来袭,杀得只剩我与他两个活口……”
大燕幅员辽阔,上京之外,除却稍具规模的郡县,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村庄。野外山林众多,官兵虽知有山匪作乱,却也难以剿除殆尽。
彼时村庄遇袭,魏子真躲在草垛内瑟瑟发抖,远远看见梁铮捡起山匪的佩刀、拼死抵抗。
可孩子无法与十余名悍匪抗衡。
哪怕梁铮拼尽全力,依然没能救下与他相依为命的婆婆。
他们就此被带往丹云寨中。
魏子真的讲述声很平静,与经历之中的惊涛骇浪全然不同:
“山匪最初留我,是因我识字。至于留梁铮,我不知其中缘由。山匪们吊着他一条命,似是在等什么消息,可那消息始终没来。”
“我本以为他们会杀了梁铮。可他们只是发狠地折磨他,以此为乐……”
魏子真亲眼所见。
他向李含章和盘托出。
最初的梁铮,是交换某样事物的筹码。
之后的梁铮,成为了被山匪们选中的玩物。
尽管没能换来什么,这帮恶徒却意外从梁铮身上找到了乐子。
他们解开梁铮的束缚,让他自由行动,逃跑就抓他回来,反抗就毒打他一顿——像鬣狗围猎羚羊,迟早都会饱餐,就先逗个尽兴。
这是丹云寨匪首刘岱的意思。
刘岱常会将过路的行人掳上山来,关在木笼中,等梁铮偷窃钥匙、指引众人逃往山下,再将众人击杀,唯独不伤梁铮。
山匪们并不想磨掉梁铮的人性。他们乐于见他独自为善、与恶抗争。
看他咬紧牙关,挣扎生死。
看他拼尽全力,却谁也难以留住。
梁铮绝不妥协。他在夹缝中捞着人命,屡试屡败,屡试屡败。
留在寨里只有死路一条,尝试才有活命的机会。
那时的魏子真,常被山匪逼着念些不堪入耳的邪书。他拒绝了梁铮逃跑的提议,以为只要听话安分地待下去,至少能保住性命。
可他后来明白过来,于山匪而言,梁铮远比听书有趣。
山匪们殴打他,梁铮就会挺身而出,为解救他而作困兽之斗。
他还活着,只是因他也成了折磨梁铮的工具。
魏子真还记得,梁铮挡在他面前的身影瘦小又羸弱,远不如现在这样高大。
可那股超乎常人的决绝,从小到大,经久未变。
言及此,魏子真慢慢破开一个自嘲似的笑容。
“我常听人说,梁铮是匹恶狼。他确实很像——他不计得失,不顾结果,凭本能行动,孤戾傲烈。可若他是恶狼,那我又是什么呢?”
梁铮与他是太不同的两种人,绝不会有同样的活法。
他魏子真的肩上,是不敢负担旁人性命的。
李含章始终缄默地听着。
在魏子真停顿后,二人许久不曾开口。
空气沉寂,连呼吸声都恍若凝滞。
许久,李含章问:“之后呢?”
她声音细小,像蜻蜓掠下的一道水痕。
魏子真嘴角微沉:“之后,山匪们都死了。”
在丹云寨呆上近半月,山匪们带回一筐劫掠得来的野菜。
梁铮熟识食材,一眼认出那菜里藏着一把举草,煮出的汤常被用于毒鼠。他没有半点犹豫,当晚就趁人不备,将举草丢入寨内的煮锅之中。
可魏子真不知当晚的热汤有毒。
梁铮来不及向他知会,就见他也饮下那剧毒的汤水。
很快,山匪们口吐白沫,倒地抽搐。
唯一幸存的少年抠挖着身边人的喉口,试图催人吐出毒药。
恍惚之中,魏子真感觉到泪水砸在脸上。
那是被抓上山寨以来,他第一次看见梁铮流泪。
“我再醒来时,梁铮已不见了,山匪们的尸体就在周围。”魏子真道,“我辗转来到上京,在张家楼谋求生路,又过去六年,才又见梁铮。”
塞北一战后,梁铮崭露头角,被提为偏将。
凯旋而归时,他在张家楼犒赏下属,见到了当时跑堂的魏子真。
二人重逢,梁铮震惊、狂喜、如释重负。
看见魏子真时,他好像终于放下了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
他此前一直以为,是他害死了无辜的魏子真。
许是上苍有眼,举草虽叫魏子真到鬼门关走了一遭,但并没给他留下病根。也幸好梁铮帮他催吐及时,否则他那条性命也难以保住。
说完此间种种,魏子真再度向李含章深深叩拜。
“梁铮上过丹云寨,可他只杀过那些恶匪。他如今身居高位,虎狼环伺,倘若从前经历走漏风声,定会被奸人加以利用……”
弦外之音已不言自明。
李含章没有接话,低低地垂着眉。
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魏子真见状,连忙补充:“梁铮身上有道伤痕,自左胸贯至右腹,是被刘岱用马鞭抽打所致。长公主如有顾虑,不妨……”
“够了。”李含章打断道。
她抬眸,一双眼里粼波微颤,水色未明。
“本宫自有定夺。”声音听不出喜怒,“你退下吧。”
魏子真眉宇一郁,哀愁难掩。
他不再多说,再向李含章拜过后,起身退出雅座。
李含章留在雅座之内。
她端坐着,十指紧缠,凝视足前裙裾。
水绿的锦缎仿佛沉睡的荷叶。
这一片生机盎然的青,于此刻骤然衰败。
-
梁铮回到将军府时,冷月已攀上梢头。
他迈入正门,在府中穿行。
府内悄无声息,似乎众人均已歇下。
距离北府军精锐扎营围场、番集校阅的时间,已不足七日。
凯旋归京后,众将得允居住城内,大多数士兵依然驻扎城外、维持训练。为防将领怠惰,北府军才特意设下了无战事时将领校阅的规矩。
这几天,梁铮早出晚归,都是因为此事。
白日军务缠身,他专心致志。
如今行走于寂静之中,他心神游移。
所思所念,唯有李含章一张娇俏可人的芙蓉面。
可她神情不好——又惊又惧。
梁铮到底还是因为李含章而黯然神伤。
他从来我行我素,视旁人眼光于无物。可若置喙之人是她,他就全然无法忽视。
李含章明明那样轻盈、那样瘦小。
压在人心上时,却沉得像将天地日月都收纳。
梁铮心不在焉地走过中庭,不知觉间,竟一路来到北堂。
烛色摇曳面前,柔光隐隐。
北堂灯火未熄。
屋内之人还没歇下。
她像是已等他许久,才听见足音,就先开了口。
“驸马。”细细的一声。
又娇又软,像刮过耳蜗的轻羽。
“你进来。”
梁铮忽然心如擂鼓。
他沉默片刻,终究推门走入北堂。
北堂前厅未点红烛,绰绰的灯影都自寝室的方向打过来。
一只碎裂的手炉放在厅内的几案上。
梁铮随意扫了那手炉一眼。
像是被摔坏的。
他环视四周,发现元青并不在屋内。
唯有一只小人儿,半拢红衣,坐于软榻角落。
李含章看了看梁铮。
神情已不见惊惧,娇矜傲然如常。
她抬手,向榻尾一指。
“坐到这里来。”
梁铮看见,一绢绵白的丝布在她手上繁复地缠绕。
他皱眉:“受伤了?”
李含章眨眼:“无事。”
她眸光一撇,似想作娇恼态:“你过来!”
却多少有些恹恹的。
梁铮不解其意,走到榻边,依言坐到榻尾。
李含章跪坐榻上,柔柔地依着。
她身躯娇小,肤胜新瓷,红裙温软,像朵含苞待放的牡丹。
峰峦隐见丰盈。
梁铮耳后一灼,悄无声息地移开目光。
“有事?”他低声问。
李含章凝眸想了一会儿,才软软嗯了一声:“你不要动。”
梁铮狐疑,总觉李含章此刻哪里有些反常。
可他还没来得及细问,忽觉暗香盈来。
红绫缭乱间,李含章跪上榻面,接近梁铮身前。
她乌发垂落、白肌细腻、红唇朱丹,在他的眼中昙花一现。
光明顷刻隐没。
梁铮的视野陷入茫白。
柔软的东西轻轻覆上了他的眼,在他耳后松松地系了一只小结。
梁铮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指尖无意中擦过他的耳廓。
他闻到一股香,可他识不出那是什么。
就像丹桂里酿出来的蜜露,极缓慢地滑入喉间。
是烫的。
比暧昧的烛光还热。
他嗓音干紧:“……怎么?”
卷着躁火与哑意。
软绢遮光,梁铮看不清李含章的动作。
他只能感觉到厚服被剥开一片,露出内里存温的棉麻。
衣物窸窣声起。
娇热笨拙地穿过衫下,踏向腹间。
轻到不含力道,像是对他小心翼翼的试探。
终于,莹白的足触到一点痕。
在紧实的腹间,曾经皮开肉绽的旧伤正向上蜿蜒。
“手炉坏了,本宫手脚冷。”
李含章的声音很轻,细如丝线,好像随时会断。
“驸马,你热,给本宫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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