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张桥生(四)上
张桥生(四)上
我搬过很多次家,在很多地方或长或短的居住,除了酱园地之外,最中意的就要属南珠市了。
搬来这里时,我已经年近二十,古人称为“弱冠”。那时父母离异,婚约取消,我拖着最重的身躯和最轻的行李来到这座城市,身边没有一个熟人,没有名声、金钱或相貌可以依仗,从新人考察营开始,一步一步走自己的路。
那时候,我喜欢开着舍里老旧的豚猪牌节节车,沿着穿城而过的清水河,从北行至南,再沿环城高架路,从南行至北;没有车时,我便坐一趟白壳子的公交车,在随便某一站下车,打电话叫刚认识不久的朋来接,再一起大吃大喝。
那时候,我很想当一名司机,把车开得哐当当作响,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飞驰,在崇山峻岭中狂飙,或沿着海岸线漫无目标的行驶。
母亲时不时会打电话询问近况,父亲则不闻不问。
他对婚事不成大为恼怒,有两三年不曾跟我说话。
母亲则十分高兴,表面上说我们年龄都还太小,暗地里曾经说起,她辛苦养育的儿子,不想把他“嫁走”。
我保守着自己的秘密,对母亲尤为提防。
有时候,我感到她好像能看透我的心思,笑眯眯地对我打量,唠叨完吃穿住行后,还会添上一句:
妈妈唯一放心的,就是你看人的眼光,结婚对象你自己选,妈妈绝对相信。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老妈确实在某些方面出人意料的敏锐。
那几年没有几个老朋友跟我联系,但我收到过酱园地的贺年卡,也是少数不曾间断的信件。
贺卡上有全家人的祝福,包括凌云枝的笔迹,端端正正写着:
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旁边还画着一个小女孩的笑脸。
最底下总是有一行小字,是小树写的:
生哥,什么时候回来教我新法术?
还有更小的一行字:
我姐还没有交到男朋友,我对她已经不抱希望了。
我猜贺年卡由小树寄出,其他人并不知情。
我将它们收在抽屉里,每年收到新的都要看一遍。
那张小女孩的笑脸,从未改变,哪怕头发都没有变长一丁点。
说起我教凌云树法术,也是年幼时一时兴起。
当初我十四五岁,小树才六七岁,那么个小小的孩子,成天坐在轮椅里一动不动,洗澡入厕都需要人抱持,叫人看着十分心疼。
我家有一门祖传法术,叫做“铁兵”,是在式神法术的基础上演化而来,以驱使铸铁猫头鹰为主,达到较高水平时,凡是铁器都可以召唤。
传到我父亲这一代,祖宗打造的猫头鹰只剩三枚,这三枚因为有力量灌注,略懂法术就能操纵。
父亲在我十二岁时给了我,作为防身之用,我又给了小树,对父亲谎称在大海里遗落了。
事后想起来,当时一定是有些头晕脑胀(之前确实在大海里浸泡了很久),才会把这种传家宝送人。
好在小树很听话,将猫头鹰放在野外,训练它们跟其他鸟类一起飞翔遨游,一点也没被父母发现。
看他每天日出离家,日落才归,兴致勃勃,我也就一笑置之,再没有想过要回来了。
如今解放烟霞虎的封印,用的便是这招“铁兵”。
烟霞虎的封印俗称“蜜笼”,是在海花地区仍然流行的封印法术,由精铁作为基底,构筑成八十八枚铁钉,其中三十三枚穿透其筋骨,三十三枚固定其血脉,剩余二十二枚囚禁其魂魄,每一枚铁钉上缠绕多重封印咒语,每十年加固一次,至今已二百二十年。
三年前我曾随队伍去加固封印,去的地点是穿巷子。
那枚铁钉地面上是一尊捧着花篮的女子雕塑,地下面深入二十余米,令我不禁感叹烟霞虎力量之强大,耗费如此巨大的精力,仅仅封印住半幅身躯,不愧为十二恶兽之一。
祝福夜这天,我让铁钉松动,增强了烟霞虎的筋骨和血脉。
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跟珍妮的赌约,而是志在收服这批号称“多年难得”的新人。
要知道,越有能力的巫师,眼界和心气越高,总是有自己的主张,不愿意服从命令。
尤其是我这个副队长与他们年龄相当,平时也不大看得出本领,更有我在海屋婚事的传闻,让人以为我是凭关系上位。
两年前的那一届招新,收人未收心,导致后来好几次任务不顺利,花了许多精力才得以纠正;今年我可不想再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我要这些家伙踏进卫兵组的第一秒,就听我的号令行事。
依照惯例,廖老板、魏老头和几位组长都前来观战。我们坐在精灵肩上,可以俯瞰烟霞笼罩的城市,以及逐渐逼近的敌人。
一团团烟雾从妖怪嘴里喷出,化作霞光或浓雾,它的皮毛呈现不可思议的亮彩,每一根毛发都像熔炉里最高温的钢丝。
虎爪起落,地面化作云烟。
虎尾甩过,楼厦变作雾海。
正前方是那座关键桥梁,猎人们正奋勇作战。几位组长都发现了妖怪的异常,推断是封印出了问题,但这事儿与各组都有牵扯,一时分辨不清,大家便纷纷归咎于封印太过老旧,泄露了力量,导致敌人威力大增。
廖老板点了观察组和法术组去事后处理,又朝魏老头望了一眼。
魏老头便喊道:“桥生,仔细点,情况不对立刻动手。”
于是我走到前方观战。
战斗很惨烈,并不是新人出现了伤亡,而是白壳子。靠近桥梁有大片人倒下,许多人哀嚎逃命。
去年战后清点,共计死亡三百多名,伤了一千多名。
今年恐怕已超过这个数字,而且继续坚守的话,新人之中也会出现死伤。
我心想,这对这些菜鸟是很好的一课:有时候认输也是一种胜利。
正在思索时,我突然看到了凌云枝。
她身穿新人统一的灰色制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一辆绿色节节车上,穿过翻翻滚滚的烟霞,飞向桥梁上方。
这个笨蛋在干什么?我大吃一惊。
粉刷匠不应该出现在战斗前沿,更别说形势如此凶险,该死的她来凑什么热闹?
我紧紧注视着那辆节节车,无暇再去看战斗情况。因为距离遥远,凌云枝在我眼中只有瓢虫大小。有好几次车身歪斜,她几乎栽下去,万幸被节节车的翅膀托起。她狼狈地抱紧车身,但手脚显然有些不听使唤,好像随时都会落入虎口。
除了我,有其他人也发现了她。
我听见人事组斌叔惊讶地问身边的人:“半空中的那个人是谁?为什么没有按队形行动?乱七八糟,不懂规矩。”
我想答他:这就是你想让我招进来的凌云枝!怎么样,出乎意料吧?
小枝总是会出乎你的意料……
我心里的念头才升起,就看见凌云枝已经抵达桥梁正上方。她奋力坐直,双手交握,然后念了一个咒语。
不妙——看见她坐起身的那一刹那,我脑海里警铃大作,立即明白了她想干什么——巫神在上,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发现她的目标?
“山火风雷,皆听我令……”
我低声念完召唤纵横枪的咒语,桥梁上的银色结界也消失了。桥梁变得不堪一击,猎人们纷纷跳开。
凌云枝却来不及躲闪——或者说,看她的样子,压根就没想过躲闪——她被卷至烟霞虎跟前,头发被烈风吹得发出金光。
纵横枪已在手中,我正要动手,但有人抢先一步——
无数跳蚤蜂拥而至,像一条紫色的巨浪,将她从虎口中拖出,又如潮水般退去,将她运到无法看见的小巷中。
我听见四面八方的惊呼:跳蚤??
……啊,跳蚤。
我无暇思索,烟霞虎已迎面而来。
事后回想,我难道不应该早就预料到,凌云枝有可能做这种事吗?
在我的潜意识里,认为她虽然善良,但很弱小,不可能破坏大局。
结果,是我逼她冒着生命危险前去解除结界,也是我亲自把她推到万众瞩目之下。
我和老兵们没费多少功夫就收拾了残局。毕竟烟霞虎的封印尚在,我又第一时间击毁了它的前肢。
禀报战况时,廖老板对其他事都不关心,亲自对我说:“跳蚤救下的那个女孩,让我想起一个人。我只见过一次这种情形,这还是第二次。让她做我们的卫兵,再去调查一下事情的原因,查清以后向我汇报。”
临走时,他又交代:“这女孩要严加管教,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任意妄为。”
除了恭恭敬敬地答应下来,我还能说什么?
廖老板想起的那个人,整个巫师世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在海花地区,普通人不敢随意谈论。
至于他想要了解的事件原委,我在战斗途中就已经想的清清楚楚。
跳蚤,葡萄架,杂物部。
野舍里能够使唤跳蚤的巫师不少。但能让它们做出如此壮举的,也只有照料它们数十年的老倔驴彭师傅了。
没人想到他还有这一手绝活——
唉,就算想到了,谁又会料到他愿意为凌云枝做到如此地步?
结束战斗后,我找到凌云枝。
那时已经夜幕降临,群星满天,她正蹲在一条破烂小巷里,对着地面哭泣。一条紫黑色长带延伸到她脚边,是跳蚤们死去的印记。
我站在她跟前,低头看着她落满灰尘的发顶一会儿,叹了口气:“集合了,卫兵。”
凌云枝用袖子抹掉眼泪鼻涕,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忍不住哭起来,呜咽着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跳蚤们会救她。
“别关心跳蚤了。”我暗自叹气,她居然不明白我叫她卫兵的意思,真是迟钝得可以。
“呜呜,可能,是因为我为它们修了房子,”凌云枝还擦着眼睛,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我以为跳蚤是不会明白这些的……呜呜,可是……不值得啊……”
为了小小的跳蚤这么伤心,才是不值得吧。
不过我没这样说,而是说:“值不值得以后再说,先要处理白壳子。”
我又稍微加重了点语气:“粉刷匠没有时间哀悼,快去集合,听从安排开展善后工作。”
这下她才打起精神,亦步亦趋的跟着我回到断桥下。
老胡在那儿等候,卫兵组里的粉刷匠早已开始工作,他们要消除白壳子的记忆、恢复城市面貌、清理摄像头记录的影像。
“你们最擅长什么?”老胡问凌云枝和另一名新人。
“造房子。”凌云枝低声说。
另一名看起来营养不良的新人说是消除记忆和影像。
“好了,去吧,尽快做好,不必使用统一咒语。”
她们离开前,那名新人揽住凌云枝的肩膀,对她小声安慰了几句。
老胡看见我皱眉远望,以为我在担心这项浩大的善后工程,便劝我放心回小岛休息,其他事他自会办好。
末了,他说:“凌云枝这小姑娘确实不能当卫兵。居然擅自解除结界,心里哪里有纪律两个字?但是那些跳蚤是怎么回事,我就搞不懂了。”
一时间,我感到有些愤怒。
开战前的心有余悸还未散去,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每个人都不明白我的心意。
“你不满意吗?但她是我们的卫兵了,”我愤愤的说,“廖老板让多管教,就把她分到第三小队,我来带。”
说完,我撇下吃惊不小的老胡,独自去消化自己这失败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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