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张桥生（九）下
正值数九寒冬，桉木野下朔风凛凛，大伙儿好几天都没有吃上一顿热饭，这晚便将篝火烧得蓬蓬勃勃。
眼看大战在即，资历浅的卫兵们难免没什么胃口，不似芸姐、邵远、邹老师等老将谈笑自若。我注意到柳清歌面色冻得苍白，坐在邵远身边不怎么言语。她是入队三年的猎人，使两把祖传宝刀，芸姐曾向我感叹，如果叫其他人使这两把刀，她们小队能去把间夜山脉劈了。
众人谈论的主题自然离不开娜哈。
因为精灵善于倾听风、水和火的声音，我们围拢成一小圈，细语交谈。
我主张将结界范围放大些，不要把猎物逼得太紧，让它有游走之处，也让我们有腾挪空间。
根据调查，娜哈影响过的土地呈现金属粉尘的特征，引起沙暴时会令人窒息（这也是钝石野战斗的主要死因），而植物则可能变得坚硬如铁，刺穿身体。我们既然要活捉猎物，免不了承受它的各种攻击，卫兵们战斗时首先用强身法术自保，如有意外发生，医生优先保护自己小队的人员，再救助其他小队。
随后我又提出队长、猎人和司机的详细分工。
邵远队里的廖大汉是新晋猎人，猎枪使得不错，凡是都挺有主张，在新人考察营里独领风骚。他听了分工，立刻说道：“副队，我们要不要搞个突袭？说不定能手到擒来。”
我问他怎么个突袭法。
“就是趁它不注意时慢慢靠近，然后集中火力一击——”
偷袭精灵，真亏他想得出来。
我不动声色，但邵远显然觉得丢脸，黑着脸打断：“行了，我们还没讨论，你开什么腔！”
廖大汉讪讪闭上嘴。
同队的郭荔子捂嘴偷笑，廖大汉恨恨的瞪了她一眼。
联合行动时，除非队长征询，队员们非必要不参与制定计划，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其他新人老人都很懂事，默默听着讨论，记住自己的位置和责任。邵远平时桀骜不驯，但关键时刻也有分寸，只要我把最有利的位置分给他们小队（和柳清歌），他提出的意见都很中肯。
安排完毕，大伙儿早早就寝。
这晚，我值第一班夜，邹老师值第二班。坐在篝火前，我始终保持着较高的感应法术，感受脚下大地和身后山丘的动静。所以，当有人钻出房车，朝我走来时，我第一时间就分辨出了是谁的足音，不禁微微有些好奇。
来人走到我身边，从铁架上取下烧滚的咖啡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副队长，我睡不着，要不我来守夜，你去睡吧。”柳清歌轻轻脆脆的说，像静夜里的一只夜莺。
我笑着请她坐，然后说这里大老爷们多得用不完，怎么能让女士熬夜。又问她是不是被那边帐篷里邹老师的呼噜打醒了。
柳清歌笑了笑，略显谨慎的在我身边坐下。她穿着一身银灰色厚大衣，长发不像平时束起，而是披散在脸颊边，看起来就没那么像她那精明强干的母亲了。
“我只是在想明天的事，还有明天以后。”她望着篝火说。“越过明天往后看，好像一切都很美好。”
我喝了口咖啡：“你不是那种热衷战斗的卫兵。”
柳清歌缓缓点头：“嗯，只是不得不战斗。”
我说：“但你也不畏惧战斗。芸姐说你不急不躁，在关键时刻很有爆发力。”
“真的？真没想到她会夸我。”她转过头，有点顽皮地看了我一眼，勾起嘴角笑。
我继续编造善意的谎言：“当然是真的，她是刀子嘴豆腐心，队员的好她都记在心里。至于明天嘛，你不用多想，这种费脑子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你应该回去好好睡一觉。”
“嗯……可我还是睡不着。”她以手托腮，静了一会儿。
我也没有说话。
“对了，副队长，你收到元旦晚会的邀请了吧？”她开口道。“只剩两天就是元旦了，我真想立刻飞过去啊，想想那盛大的舞会，还有许多好朋友……你说，我们一定能去参加吗？”
早些年，我对假装柔弱的女孩不是很有耐心。但随着年龄增长，我已经越来越耐得住性子，特别是当对方还是我有所图谋之人之时。
于是我温和地回应着：“能啊，怎么不能。只不过，我大概不会去吧。”
她偏过脸看着我，缓缓睁大眼睛：“为什么？我听说是东方家亲自向你发出的邀请，你跟他们——”她闭上嘴，微微瘪了瘪。“难道正因为是他们邀请的，所以你不去吗？”
“倒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觉得我没有理由去。”我放下咖啡杯，把手抄在怀里。“元旦晚会我以前也去过，别人一家子一家子、一对一对的，热热闹闹，我一个人去干嘛？你说之前，我也猜到是东方家发出的邀请，但毕竟我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没必要去自讨没趣。”
柳清歌的语气很软：“嗯……你不认为他们想跟你恢复关系？”
我稍微琢磨了一下，回答道：“那我更不会去了。”
柳清歌一时没有说话。火光下，她用清纯得像小鹿一样的眼光看着我，本来就白皙的脸庞更像白莲花瓣一样晶莹。
“我真想邀请你一起去。”她说，“至少你不会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苦笑了一下——当然是装的。
“你有邵远陪同，我就不掺和啦。说起来，你们两家从小就这么要好？我记得他是花岛地区的人，应该没搬到这边很长时间。”
这回柳清歌是真真正正的瘪了瘪嘴，狭长的眼睛蹙起来：“我们并不是世交，只不过父母辈认识罢了。我跟奇多才是从小一起长大，一块儿到各种地方，对彼此熟悉到骨子里。奇多不太喜欢这类聚会，但每次都会陪我去……”
她的神态转为柔情，喃喃说着肖雅奇的小事。
最终我还是催她回去休息——外面毕竟太冷，我不希望一名战士真的在明天变成弱女子。
等她离开后，我默默掂量这番来意。
显然，是甘妈“指挥”她来的。她本人对我应该没什么意思（正常人怎么会对一座肉山有意思呢？），但似乎也不仅仅是应付母亲的差事。
从种种表现来看，她是想让我喜欢上她的，也对我有点儿兴趣，只是，我感到，她利用我的目的很快就会浮出水面。
说不定只是虚荣。我心想。让一个榜单上排名第三、重新获得东方家欢心的副队长喜欢自己，对很多人来说就是足够好的理由了。
月亮升上山丘顶部，遥遥望去，山顶洒满银光。
夜还很长，无所事事中，我不禁想到远在间夜山脉捕捉幽灵的凌云枝，拿她跟柳清歌做了一番比较。
世间的女人们就是这么天差地别。
有略施小计就能让男人心醉的女人，也有耗尽全力、狼狈不堪仍让人觉得是笨蛋的女人。
我笑着摸出手机，给那个笨蛋发去一条询问进展的短信。
第二天的战斗其实没什么可多说的。
我们将金石娜哈困在桉木野一带，芸姐用带有召唤法术的小提琴声将其从藏身处逼出。
刚出现时，它的身体自然伸展着，覆盖了整个丘陵，我们连哪里是头、哪里是尾都分不清。那淡金色的身体裹挟着金属沙暴涌来，司机们开着怪兽节节车奔逃，沙暴逐渐汇聚到车后紧紧追随。
邹老师队里的猎人波波，将武器黑绳化作一张大网，施加封印法术后向沙暴罩去。沙暴犹如手指穿过网，仍然汹涌，但凝聚了许多，廖大汉用猎枪扫射，子弹击溃”手指“，它再也跟不上我们了。
这时，山体中出现一张脸，一张可怖而愤怒的脸，我们立刻按照原定计划，兵分两路，一路向娜哈发动进攻，一路赶往事先拟定的隐蔽处。
攻击的队伍中，以施展号令法术的邵远为核心，波波、廖大汉和邹老师掩护，山体周围腾起六道黑烟，“月鹿”的犄角从六个方向出现，如巨型铁柱抵住娜哈。
娜哈很快便坠为人形。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名皮肤如铜铁的女人，身穿宛如河流的长袍，上面嵌满拳头大的铁块、铜块和金块。
她甩动长袍，金属犹如乱弹射出。这招在之前的调查中并未出现，但卫兵们临危不乱，立刻找地方躲避，来不及就高高跃起避开。
长袍上的子弹用之不竭，转眼间又是新的一波，邵远催动法术，“月鹿”犄角形成牢笼，重重叠叠困住娜哈，金属纷纷击打在鹿角，不一会儿牢笼变得破破烂烂，娜哈如一道闪电跃出，向我们冲来。
大伙儿边战边退，把它引向埋伏。
这时候我们已经胜券在握——化作人形的精灵不可能维持高强度战斗太久，特别是经受不起意料之外的伤害。当它经过柳清歌等人的藏身处时，那两柄“神器”——澄心遣欲刀和妄心常寂刀——给了它最后一击。
过程都很顺利，但收尾时却出了岔子。
被击倒的金石娜哈匍匐在地，柳清歌首先上前，尝试与它订立契约。其他人在一边等待，若她不成功，会由第四小队来试，最后才轮到七小队。
我预计她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想要与精灵订立契约，要么实力远超对方，进行武力压制；要么与其灵犀相通，能够捕捉到它的心愿，建立起互相信赖的纽带。
柳清歌两者都不符合；邵远实力虽强，要想完全压制娜哈也还差上一点儿；陈旦每天都跟精灵鬼怪打交道，身心照应，念念不忘，三人中属他可能性最大。
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柳清歌屡试不成，沮丧地垂下手臂时，邵远忽然走上前，抓住她的手一起放在娜哈头顶。他念动咒语，将自己的力量借与柳清歌，彩色光辉涌起，笼罩女孩的身体——一个强制契约结成了。
但柳清歌并不领情。她甩开邵远的手，头也不回的回到芸姐身边。邵远默默矗立原地，眼神始终追随着柳清歌。
我在旁边看着，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真是得了便宜还卖狗粮！这让别人陈旦心里多难受？
不管怎么说，任务完成的不错——我甚至没有施展一句咒语，战斗就结束了。
获胜后，最惊喜的不是我们，而是海屋的记者。他像疯子一样又蹦又跳，语无伦次的把我们夸上了天，顺便把其他地方的卫兵贬得一文不值。他挨个进行采访，拍了许多照片，还说要写一篇把这场战斗记入史册的报道文章，弄得这些脸皮比城墙厚的卫兵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南珠野舍真的强悍到没人能比？
其实放在十年前也不见得。
只不过这里有优良的战斗传统，而自打廖老板上任后，又吸引了大量有野心、有潜力的巫师前来，因此逐渐呈现一马当先、无人能敌的趋势。
作为这群精兵强将的副队长，我理应感到高兴，但朋友，我实在高兴不起来，最多稍感挣了面子，实际上不得不为此发愁——
至于原因，以后你们会知道的。
应付完记者，我正准备去安慰陈旦，这时手机“嘀”的一响，收到一条讯息。
我点开一看，发件人是凌云枝。
【任务还算顺利，水痘和徐藿有收获，我没有。】
这还叫顺利？
我简直想敲敲手机对面那人的脑袋。比起谁都没有收获，别人有而自己没有更凄凉吧？
我叹息着，正准备回复，手机又“嘀”了一声。
【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来一趟这边？手机里不方便说。】
我皱眉看着信息，手机再次响起。
【倒不是什么大事。】
好啊。我心想。
支使我到千里之外的山脉去，还不是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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