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凌云枝（十）中
林子里仿佛只有我们两人，不知何方的猫头鹰咕咕鸣叫，我的心情是近几日未有的轻松。
正因为这股轻松，我关心起平时不在意的小事，忍不住说：“可乐喝多了，小心骨质疏松。”
张桥生顿了顿，易拉罐离开嘴唇，微笑说：“我也没喝多少……而且做人还是要享受当下嘛，辛苦一天下来总可以喝点快乐水吧。”
我说：“你好像是辛苦一天的开始、中途、下来都要喝点快乐水。”
那胖子居然不承认：“也没有，只是有烤肉嘛，不配可乐怎么行？小枝，你也喝点？”
他往脚边的塑料袋里翻找：“还是要啤酒？”
“……不，我喝咖啡就好。”
我吃了面条，浑身暖和，站起身去取烤肉，听见他在我背后用带笑的口吻说：“没见过比你酒量好的，却不爱喝……看来明天在小岛的晚会上挡酒是靠不上你了。”
我心里跳了一下。
回来时，我看见张桥生已经捏扁了易拉罐拿在手里，抬头望着我微笑。
我心里突突跳动，将几串烤肉递给他，然后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下，装作不在意地问：“他们说你要去参加海屋的元旦舞会啊。还要去小岛的晚会？”
他反问：“嗯？你也知道元旦舞会的事？”
我垂下眼睛装作研究烤肉：“偶然听说……”
那天幽灵给他带来邀请函时，第二小队和第三小队的许多人都看见了。李美黎说，那个高级邀请函她绝对不会看错，就是海屋的元旦舞会，她自己每年都会收到（是她的粉丝寄的）。他们还推测，邀请函是海屋的东方家族发出的，因为最近有一些传言说，东方家族正试图挽回张桥生这个女婿。虽然，当初就是他们推开他的。
“难得你的消息灵通。”这胖子居然还揶揄我（难道我还不清楚自己的缺点？），“但是让你失望了，我的计划是明天跟你们一起回小岛，在晚会上露个面，然后尽快回家睡觉。”
我再一次觉得莫名的开心。
我尽量不去想原因，强迫自己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小岛的晚会更好玩吗？”
“也不是。只是去海屋那边也没什么意思，又远又累人。”
“你很累的话，也可以直接回家睡觉呀。我听说并不是强制参加。”
张桥生嘴里满满当当塞着肉，好笑地看着我，嚼了半天才说：“小枝，一般人都不需要‘强制’参加聚会，是本来就挺喜欢热热闹闹跟大伙儿聚在一起……唉，我差点忘了，以你的性格确实挺适合继续在这里找幽灵的。”
如果是其他人这么说，我可能会觉得有点冒犯。毕竟，承认自己有些孤独症是一件困难的事，特别是面对一个（曾经）喜欢的人。但以我对张桥生的了解，和他对我的了解，我们都知道这话不假，也毫无恶意。
我诚实地说：“我很愿意留下来。而且自己的幽灵，应该自己找到才对。”
张桥生又开始大口吃东西，边吃边模糊不清地说：“好。你喜欢就成。”
这话说过以后，我俩一时陷入沉默。
我有点想问他，是否向海屋请了假呢？
邀请他的人会不会怪罪？
但又觉得这些问题有点蠢，便没有开口。
火焰呼啦啦的烧着，我鞋子上潮湿的泥土被烤干了，伸手就能剥落下来。
张桥生的视线似乎从这双张兮兮的鞋上掠过，只听他清清淡淡地说：“偶尔我也可以过个安静点的节日。如果明天还没找到幽灵，我也懒得回去了，就多呆一天吧。”
我感觉一股热度涌起，背上冒出细汗来。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点冰凉忽然落在鼻子上。我迟钝地抬起手去擦时，发现张桥生已经仰起头，注视着枝叶间的夜空——
下雪了。
间夜山脉零下的温度，下雪并不稀奇，但刚好在他说过这句话之后，让我感到巫神仿佛正在倾听。
张桥生的呼吸形成白雾，只听他继续说：“小枝，我本来有点不高兴，你们逮到那家伙三天了，还犹豫要不要告诉我。我是昨天晚上给你发的消息，今天快中午了你才回复。你犹豫什么？如果我没有发过消息呢？”
他低下头，在塑料袋里取出两罐啤酒，拉开后递了一罐给我。
“你怕我把他卖了？怕徐藿那小子坚决不同意？还是其他原因？”
我愣住了。
当然，我也知道这段时间的耽误是个问题，但我没有想到张桥生会很在意这件事。
但是，他提出的情形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我的担忧非常简单——
“不是啊，我是怕陷你于两难的境地。”我握住啤酒，坦白交代。“暗影巫师该怎么处置，野舍有规定在那里摆着，如果把这个麻烦推给你，可能你会很难办，说不定还会惹事。呃，我知道卫兵里也不是人人都很服你，邵远他们就等着找你麻烦。上次的黑雁事件我才闯了祸，这还没几天，居然又来一个，不瞒你说，我觉得有点不真实——”
“哈！”那胖子不知为何笑起来，满身肥肉都在颤抖。
我闭上嘴等他笑完，反思着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但又觉得什么也没说。
张桥生好一会儿才调匀呼吸，似乎笑得口干，举起啤酒一口气喝下去。
巫神在上，为什么他喝什么都用灌的？
“但我记得，我叫你凡事信任我，也没过几天。”他捏扁易拉罐，准确的扔进远处装垃圾的袋子。“我是你们的队长，以后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报告，好吧？”
我答应了，喝了一口啤酒——跟喝冰水没两样，但缓解了我脸上的热气儿。
这时，背后的森林里传来窸窣声，有人回来了：是徐藿。
少年双肩耷拉着，疲惫地走向我们，我赶紧迎上去询问。他朝我微微摇头，苦笑道：“小枝——”
才说出这两个字，树林发出哗啦啦响声，打断他的话，水痘冒了出来。我发现他俩明明是从一条路回来的，却前后间隔了几十米。
我说：“水痘，累了吧？冷不冷？吃点什么？”
水痘一言不发，经过我身边时将一样东西放在我的头顶，径直朝插在篝火边上的肉串去了。
我头顶的那坨东西像个硬邦邦的冰块，我取下来一看——
一只灰色的幽灵，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好奇地与我对视。
“啊！”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下一秒我转头看向张桥生——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要看向他，而不是辛辛苦苦为我找来幽灵的水痘和徐藿——那胖子也正瞧着我。
对上视线后，他只是笑了笑，似乎早已猜到会是这个结果，转而看向其他地方。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徐藿正塌着双肩站在水痘身后，虽然距离很近，但两人之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墙壁，阻隔成两个世界。
关系似乎更糟了。我暗想。
这时，手里的那坨冰动弹了一下，也许是想翻个身，却一下子落在土地上。
它摇晃着飘起来（一点也不像其他幽灵那么轻盈），几经寻觅，终于找到我摊开的手指，重新伏在掌心里。
那一瞬间我便决定，即使不是亲自找来的，这个笨重的小家伙也是我这一辈子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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