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张桥生（十二）上

在我的叙述中，似乎还没有正式介绍过我曾经的未婚妻东方红叶。

        为了你们能更清楚我跟她的瓜葛，我想简单讲述一下时代背景，以及我们订婚的始末。

        东方红叶来自东方家族本家，那是个显赫悠久的贵氏族脉，自海屋诞生之日起就是君王的左膀右臂。虽然时代几经更迭，各姓君王轮番登场，但该族一直稳如泰山，历来掌管整个海屋最有威势的卫兵部队，还握持着一支几乎“私人化”的铁兵。

        但是，到了光芒时代后期，海屋的另一大贵族、“四裔”之一的唐氏，子弟中人才辈出，牢牢掌控大君位置五代之久，并在此期间逐步削减其他贵族的权力，导致东方家族也失去了往昔的显赫；但即便如此，他们的铁兵权力也未被收回，是整个海花地区仅余的硕果。

        到了东方部长夫妇这一代，唐氏已经稳坐大君之位七代之久，并且逐渐形成惯例，由父亲传位给儿子，这跟整个巫师世界（甚至白壳子世界）的潮流都大不一样，可以说是导致外界许多争端的源头。东方家族世代与君王相伴，对风云变幻历来十分敏感，因此原本以与君王家族联姻为荣的他们逐渐变得小心起来，开始不动声色的“广结良缘”。

        也就是在这时候，我进入了他们一家的视线。

        我十六岁回归海屋时，东方红叶已经是大君亲收的干女儿、万事万物舍（海屋统管巫师事务的机构）资源部的守藏官。

        她与我同龄，是家中幺女，上面有三个哥哥，不仅深得君王恩宠，还受家人怜爱保护，可想而知她是多么无所畏惧。

        我入职万事万物舍做一名卫兵不到三天，她就咯噔咯噔走进守卫部，叉着腰站在最前方，指名点姓叫我收工后请她吃晚餐。

        你问我拒绝了吗？

        是的，我拒绝了。

        但当晚不知多少人来饲养房子找我（我跟所有新人一样，被前辈条们安排了许多活儿），告诉我东方红叶在大门口等待，美得像天上的月亮，勇敢得像追月的嫦娥，并吩咐他们向我转达，不见不散。

        我也让他们转达，自己会留宿在舍里，然后有意拖延，在饲养房子呆到凌晨三点才离开，出去时发现她睡在大门口，还有一圈看热闹的人远远近近地围观。

        普通女孩会这样做吗？当然不会。

        东方红叶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直率、无所畏惧的人。

        她不知道什么叫得不到，也不明白什么叫放弃，因为人生中所有她想要的，都会老老实实在她手心里服帖下来。

        但我得声明一点：两年后的那场订婚跟我本人毫无关系，完全是两家父母的决定。这两年间，我跟东方红叶的关系起起伏伏，但始终不是恋人；我们确实有很多时间在一起，但那些时候也有其他人相伴，只有极少数时间我允许自己单独和她相伴。就像我在酱园地为自己制定规则、并且一丝不苟的执行下去一样，只不过，在海屋时我更累、更烦恼、更身不由己。

        至于非得这样做的原因，其实在我们相遇之前就已经注定：

        她与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珍视的东西大相径庭，对事物的看法也天差地别（但我为了保护自己的秘密，总是藏起真实想法）。

        就拿她最心爱的地方来说吧——她热爱、信任并且坚定不移地执行海屋的旨意，就像一匹狼执行狼群的指令；可是，自六岁开始，我的全副身心，不曾有一刻属于海屋。

        我努力避免麻烦，但麻烦还是找上了我——我们订婚了。

        我大概是所有人中最后得知这一消息的，彼时大君所赐“无畏驸马”的封号都已公告天下。他们知道我素来理智，绝不会为了自己那点小小的不乐意而违抗君令，所以告知我时并不慌张。

        母亲倒是露出了担忧的神情，但父亲大袖一挥，责备道：“能结下这桩求也求不来的婚事是你上辈子的福气，可别给我丢脸！”

        我平静地答应下来。

        接着，一年多后，开始实施自己变身大胖子的计划。

        你们说，我想出的这个主意简不简单、绝不绝妙？

        这主意最绝妙之处，在于它的干干净净：我没有给自己添加任何污点，没有做任何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也没有伤害任何通情达理的人。

        直到今时今日，东方家族都不知道是我主动与他们断绝关系，还以为是他们抛弃了我，因此对悔婚抱有一丝愧疚。

        如果没有这一出，我不可能风平浪静地离开红方红叶，不可能留下“蓝星”，也不可能外派到南珠野舍，更不可能接到海屋重新递出的橄榄枝。

        我还可以保证，许多人都从我变胖和“倒霉”中获得了乐趣和愉悦，不亚于自己中了彩票。

        此外，这主意还有一点好处：我随时都可以恢复原样。

        正如小道消息所称，元旦晚会后，我跟东方红叶在离野舍三条街的小咖啡馆里长谈了。我特意挑了靠窗的位置，希望跟踪者能把我们看得一清二楚。

        六年没见，东方红叶褪去了小姑娘的清纯美丽，增加了成熟女性的风姿绰约；但她谈话的风格没有变，还是那么单刀直入。

        她告诉我她的父母积劳成疾，几位哥哥人心离散，家族中现在是她说了算，问我要不要与她复合。

        她说：

        “张桥生，我爸妈现在身体很不好，他们很想见见你。他们后悔当初让我们分开，一想到这件事就心口疼，我每次都安慰他们，说你又不是记仇的人，他们大可不必纠结此事。你可能想不到，我的哥哥们比我还挂念你。大哥说每次带你出去都很有面子，现在没这种风光了；二哥说跟着你不愁认不到美女，而现在他已经单身三年了；三哥……三哥自你走后就很消沉，因为你总是帮他对付唐家兄弟，没了你这个靠山，他出门都得贴墙走。”

        她抿了抿咖啡，用餐刀切着松饼，又涂上奶油——跟以前一样，她还是爱吃这个。

        “我承认我们分开时处理的不太好，搞得好像两家人要断绝关系，但其实呢，我们根本就没有断开过。我经常去看望伯父，你知道吗？你和伯母都离开了，他一个人在海屋很孤独，平常往来最多的就是我们家了。他说再干三四年就要退休，到时候我想请他到我们家管理的协会担任会长，满足他对极地探险的热爱。我也常给伯母寄去花草种子，都是南珠市这边买不到的珍品，不知道她有没有种在花园里？当初我最羡慕的就是伯母的小花园，就算在整个海花地区，也只有她能培育出那些美到极致的品种。”

        她勾起唇角冲我微笑，精致的梨涡荡漾在唇边。

        “还有你——我经常经常想念你啊。我以为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优柔寡断，但你看，我现在坐在你对面。其实，我给你发邀请函时，就猜到不会有结果。像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是谁发来的，但今天之前，你一次也没有联络过，所以你肯定是不来的。但我想，万一你来了呢？万一你没有抛弃我的友谊呢？所以我等待着……直到两个钟头前。”

        她终于停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叹了口气：“红叶，如果我来了，你愿意跟我一起参加舞会？”

        她没有直接回答，也没有将我这幅模样上下打量，而是反问道：“你认为我不敢？”

        我喝了一大口热咖啡，感觉酒精带来的迷雾消散了些。

        我说：“你大概会给我披一件魔法斗篷，让我看起来像吸血鬼或者其他什么吧！或者你准备了新研发的药丸，可以让我迅速瘦身——我猜你现在包里就装着它们。说不定，我会是你的神秘嘉宾，让大家议论纷纷，但直到三个月、或者半年后，你才会公布真相，前提是那时候我减肥成功了的话。”

        我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

        “红叶，不要低估自己的自尊心。你很久没有见过我了，有时候会想起我，也会忘记我们经历过的那个艰难过程，这很正常。但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没有变，还是那个心比天高的女孩——我没别的意思，这是你的优点——而我呢，也没有变，或许还变得更能吃了。”

        为了证明，我囫囵吞下自己盘子里的食物。

        “……我对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怨言，至少不需要吃减肥的苦。如果你能接受这幅样子的我，让我以真面目现身，或许我会去参加舞会。”

        红叶美丽的脸庞上轮换了好几种表情：失望、气愤、无助……最终定格在忍耐上。

        我又补充道：“但是，伯父伯母抱恙，我一定要去看望他们。今天我需要醒醒酒，不方便跟你一路。明天怎么样？明天我收拾一下就去海屋。”

        东方红叶搅着咖啡沉默了一会儿，眼睛不再看我，低声说，好。

        后来我们聊了一些闲话——关于三个哥儿的近况、万事舍里的人事变迁、即将到来的大君六十大寿庆典。

        当咖啡喝完了，她说：”走吧。“

        我们步出门外，寒风令人倍加清醒，夜星在高空中闪烁。

        由她的司机开车，我们很快来到麻豆街。我下了车站在道边，准备目送她离开。这时红叶从半掩的车窗望向我，虽然嘴唇翕动，但几乎没发出声音。

        我凝神去听，才听到后半截话。

        ”……不在乎，这话我开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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