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张桥生(十四)下
当我来到三楼的卫兵组时,许多人已经在等候了。我扫视了一圈人群,没有发现凌云枝。这倒是挺正常,她从来消息不灵通,多半连我今天回来也不知道。
门票发到一大半时,她才姗姗来迟,钻进门边的角落。有一阵子没见,她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长了些,刘海遮住了眉毛,挺像那些宅在学校度过假期的大学生。
我叫她和财爷过来领票。
她呆头呆脑走过来,真的像个十八九岁的学生。给财爷时我特意漏数了一张,随后把做过安排的那张门票单独递给她。
她接过门票,完全没有发现异常。我问她去不去,她也露出傻瓜一样的神情。
众人嘲笑着第三小队是没头脑小队(岂不是把我也算在内了?),但我发现她的注意力仍在我这里,于是我小声告诉她,一定要去。
“去野营的话,就回不了家过春节了。”有新人感叹。
“你这一辈子,还少五次回家过节啊?”有老人嘲笑。
“就当跟紫鳞甲作一起过节了呗。”其他人说。“二十天奇妙之旅。”
我忽然心有所感——就好像这二十天的确会发生什么奇妙的事情——正准备询问凌云枝是否真如喜叔所说了解了野营的相关事宜(这也是我作为队长的责任),她已经溜走了,匆匆忙忙,挤开那些并没有注意到她的人群,很快便消失了。
……唉,不问也罢。我心想。
反正我就住在她隔壁嘛。
但随之而来的事情有些超乎我的预料。
首先是一封突如其来的家书。浅绿信封里装着一张白色信纸,信纸上是一段简短文字,刚劲笔迹下落款是张煜人——也就是我的父亲——由幽灵送到麻豆街13号,由我在当天夜里拆开。
信中告知,隔日将是祖母二十年祭日,作为孙子的我理应返乡祭奠。
信中还提及,若我想要避开他,便选在日落时分前往墓地,献一束花足矣。
我跟父亲已经六年没有直接通过音讯了,基本上跟婚约取消的时间相同。关于他的近况,要么是老妈有意无意地提起,要么是从其他人嘴里零零碎碎地听来。凭他那对外顺从、对内刚硬的个性,我原以为这种状况难以轻易打破,但显然,他认为打破坚冰的时候到了。
思来想去,我决定回去。
第二天,我向野舍告了假,启程返乡。
别误会,目的地不是海屋,而是远在海川地区最南边的平波市,那里是父亲一方的老家,祖父母都埋葬在家族墓地里。张家在当地是个不大不小的氏族,谱系非常悠久,虽然从未呈现过大家族的辉煌,但也没有像其他小氏族一样衰落;每隔几辈,家族中总会出一些扛大梁的人才,带领家族度过危机,平稳地绵延了几百年。
在我父亲这辈,本来可以算是如日中天;他是本家长子,又做到了海屋外务部副部长的位置,眼看家族将要迎来大兴旺、大发展;谁知行差踏错,招致灾祸,一纸判决,变作流放犯,不仅本人遭殃,亲近之人也都受到牵连,连平波市的亲友也不能幸免,在机构就职的全被辞退,自力更生的也遭人冷眼;而祖母受到打击,于同年病逝。
算来到今天,整整二十年了。
后来,虽然得到赦免,父亲返回海屋就职,但我们跟老家的关系却热络不起来了。我从小在海屋长大,不论是跟祖母、还是老家其他亲戚都并不亲近,但记忆里却有一个关于她的、忘不掉的影子:
她将我的手紧紧握住、背在身后,自己挡在父亲想要揍我的巴掌前面。
我永远忘不掉她那胖胖的背影,还有柔软的手掌的温度。
抵达平波市后,我没有立即前往墓地,而是按照礼节,先前往本家问候——事实证明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本家二伯接待了我,他头发稀疏,态度冷淡,眉宇间有我父亲的影子。他们招待我饮了茶,然后告诉我,父亲这天清晨就去了墓地,还嘱咐他们,如果今天日落之前见到我,就让我到平波湖去找他;否则就不必了。
于是我先去了平波湖。
那是市郊一片荒无人烟的湖泊,枯萎的芦苇围绕着烟灰色的湖水。我找到父亲时,夕阳已经接近西边山坳,一束光辉铺洒在湖面上,给惨淡的环境稍微唤起了一点生气。
我问他找我来这里干什么,有事赶快说,再晚些可不适合去给祖母上坟了。
父亲看着我,竟然露出一丝微笑。
我们隔着伸进湖水的一小段栈道,他在湖中,我在岸边。我发现他苍老了许多,以前努力维持的壮年形象已经消失不见,唯有衣着打扮干净整齐,甚至称得上有些隆重。
“我想你也会来。”父亲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你从来都是个顾全大局的人,这是你的优点之一。”
我回复他:“我只是个有感情的人。”
“哼,是吗?”他转过头望着湖水。“反正来了就好……过来吧。”
我想问他让我过去干什么,这片冷清湖泊看起来并不像相视一笑泯恩仇的好地方。但周围有一种奇怪的氛围,吸引我踏过腐朽的栈道,来到父亲身边。
“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你来了,我就必须把它传给你。”父亲仍然面朝湖面说道。“就像当初你的祖母把它传给我一样,这是我们本家人必须承担的责任。”
我竟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这熟悉的人,黯淡无光的景物,毫不特殊的傍晚,忽然呈现出令我完全陌生的一面。
父亲向湖泊伸出手。
“平波湖,在此我向你归还赤子之心。
掌管薪火的万象,请将它传给后世。”
随着他念毕咒语,水面翻涌,在冷烟和余晖中,缓缓升起一座铁铸的雕像。
那是一尊铁象,轮廓光滑,面目模糊,磨损严重的四肢、象牙和象鼻都显得短钝,背部长着青苔。
“你从没有好好研究过铁兵。”父亲背对着我说。“不然以你的聪明,早就能发现其中奥秘。它本不是一门用作战斗的法术,或者说,将它用于战斗,只不过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最初,我们的祖先中有一拨人从事着书记官的职责,代代相传了好辈人。他们研发出一种方法,将记忆融进铁器里,让它能够永久保存下去。经过苦心研究后,这种方法固定为名为‘铁心’的咒语,由本家人掌握,开始记录漫长的历史时光。后来其中有一支分化出去,变作以巫师的意志操纵铁器,家族中人都能掌握,名字也改为‘铁兵’,声势远超本家法术。”
铁象周围的湖水向后退去,栈道前方出现一条通往湖心的小路,覆盖着淤泥、水草和鱼虾。
父亲举步朝铁象走去,衣装拖行在淤泥之中。
“但‘铁心’有一项限制。为了避免头脑糊涂之人接触历史真相,祖先们为它制定了单一法则。唯有将会继承本家家业、扛起家族兴衰使命的后代才能获得记忆,并且自他获得之时起,上一任关于历史的记忆将被抹去。今天,在你祖母墓前,我已经讲述了自己关于这一代历史的记忆。现在我把记忆交给铁象,由你来传承。听好了,咒语叫做——”
“记忆如铁。”
他始终背对着我,背影融进暮色,化成一团浓墨。
我恍惚看见祖母胖胖的身影与他重叠。
“为什么选在今天?”我大声问他。
“总会有一天。况且,不是今天,你会回来吗?”
这倒是事实。
“那如果我没有来呢?如果今天我没有赶过来——”
“我将传给二伯的孩子。”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你希望我对一个连祖母忌日都不返回的不孝子怎么办?”
我说:“有可能幽灵送晚了信件。有可能车在路上抛锚。有可能——”
“人生啊,桥生。”好多年来,父亲第一次喊出我的名字。“必须接受机缘和运气。再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
他冷哼一声,褪下手上的铁戒指,放入铁象头顶的凹槽。
“它对我来说就毫无助益,仅仅是一团危险的乱麻。”他顿了顿。“当然了,你不一样。你从来都不一样。”
父亲往回走时,也没有看我一眼。他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沉重,仿佛仅仅是在铁象前的一个转身,就老去了几岁。他没有问我是否愿意接受,也没有在经过我身边时多说一句话。我们像两个仅仅为了家族才站在一起的陌生人。平波湖在他身后涌动,铁象在最后一缕余晖中闪耀着铁青色的光芒。
我突然同情起这个总是带给我糟糕回忆的老头子了。
“记忆如铁啊……”
我来到铁象跟前。它只有小腿高,乌沉沉的,低眉垂眼,像一尊守门石墩。
我拿起铁戒指,试着念出咒语。铁象没有反应。
于是我一边依照使用“铁兵”的方式运转创生力量,一边再次念出咒语。
铁象活动了起来。它扬起鼻子,扑扇耳朵,踢踏四肢,张嘴嘶叫。当它的鼻子卷着我的手腕时,我眼前突然出现汹涌洪流。
我昏睡了整整四天。
不,应该说,我在铁象营造的保护所里,失去自我意识,精神沉入历史长河,在四天里被灌输了好几百年的记忆。
每一段记忆都由张家一位长辈讲述着,有的严肃,有的轻快,更多的是缓缓道来。他们既讲述亲身经历,也讲述对时代的观察,还掺杂着很多评价和警示的言论。他们有的长篇大论,有的蜻蜓点水,甚至有人只留下了一声轻叹。我几乎能从言语中看到列祖列宗的形象,并对其中某些人物产生了向往之情。
不过,我并不是个历史学家,因此大多数悠久记忆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对我来说最有价值的,应该是父亲讲述的那段记忆,不仅验证了很多东西,还拨开了一些迷雾;但让我有意外之喜的,却是祖母的记忆。
祖母讲述了一件在她担当海屋通讯员时的事件。虽然她在那个岗位上任职不长,经历也可谓无波无澜,但她凭着卓越的观察力和分析力,以及张家为了记录历史而代代传承的严肃态度,忠实地记录下了那个不起眼的事件。
那件事为不久之后、我与彭秀泉之间的暗中斗争划下了休止符。
醒来后,我返回本家。父亲已经离开了,二伯一家带我看了他留给我的东西——家族资产明细、凭证、印章等等。
虽然看似沉睡了四天,实际上我的精神和身体都疲惫至极,根本没精力查看它们,倒在床上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我揣上戒指,告别二伯,驱车直接前往梓岭——也就是冬季野营所在地。
一路上我想着很多事情:面临生死存亡的冬屋、危机四伏的边境、暗流涌动的海屋……
汽车一路向北,穿过海川地区南边的平坦大地,冲入中部的老鹊子山岭,盘山公路蜿蜒钻入山腹,悬索桥凌驾于山谷之间,平江宽阔的水面时不时出现在右侧,奔腾向南流去。越过老鹊子山岭,驶过明珠野——白壳子称之为明珠平原——再攀上海川市的高地,向东方便能够望见高耸入云的海屋“花笼”。
看到那座“花笼”,又唤起了许多记忆。它们还太新鲜了,现实与历史交错,我感到自己仿佛碾压在一条往昔之路上,耳边徘徊着祖先们的絮语。
因此,当电话响起,我就像脱离了一个梦境;或者说,在我按下接听键之前,都还在做梦。
电话是魏老头打来的。一接通就响起他欣慰的声音。
“桥生!你还没进去真是太好了!你现在在哪里?”
我仍有些迷茫:“队长,我在前往野营地的路上。”
“你在开车?什么地方?最好停下来听我说。”
“我刚过海川市。”我瞥了一眼刚刚过去的路牌。“没事,您说……”
“好。听着,你现在立刻掉头去海屋。”魏老头的声音非常严肃,带着少有的急迫。“香客出现在野营地。是花岛屋走漏的犯人。现在海屋正组织开展应对措施。”
听到前半截,我就狠狠地踩了一脚刹车。后方车辆鸣起喇叭,我看了眼后视镜,重新踩住油门。
“香客?”
这个词让我彻底醒了。
“就是香客,一年前才捉拿归案,本来计划放在银波屋,但被花岛屋争取了过去,当时我就担心会出乱子。这下可好,耿怀石这回是要玩儿命了。”
“确定他进入了野营地?”我不敢相信。
“消息来看是真的。”
“紫鳞甲作怎么会允许?“
”香客自有办法,他们的古怪法术能办到我们难以想象的事。总之,目前海屋正组织的紧急应对小组,以耿怀石担任组长,花岛屋全部卫兵就位,其余两屋各派人员参加。这次事件肯定由花岛屋负全责,恐怕他们也不会让我们插手太深。你到了以后见机行动,不必为他们卖命,也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保护营地里南珠市的同胞。”
“……收到,队长。”
挂了电话,我猛打方向盘,拐入道路旁的乱石地。后方车辆纷纷投来注视,我开启方向盘左下方的过滤器,然后在手机上快速调出一个名拨打过去。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我还是得试一试——谁知道凌云枝会不会有什么事耽误了,在野营开始四天后都还没有进入呢?
“嘟——嘟——嘟——”电话里传来盲音。
我按下结束键,等了一阵(期间浏览了巫师新闻网,没有发现任何消息),随后又打过去。
仍然没人接听。
好吧。好吧。我暗自咒骂。
那个笨蛋从来不会错过任何危险。从来不会。
我深吸了口气,重新握住方向盘。
“节节车,我们去海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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