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白衣苍狗
冷月映雪,朔风摇窗。
等待,寂寞且痛苦,无论是等人归,还是等人醒。
栗子壳堆成连绵起伏的山脉,蛊逢仍旧死睡不醒。
小影将军从秦王剑下抢出蛊逢半条命,并不是为了看这毫不优雅的睡姿。
可惜的是他已欣赏了好多天,伏侍的小女奴许久未合眼,趴在床沿微鼾。
大概今夜也不会醒来,他正打算剥掉最后一颗栗子就走,窗外忽有影动。
他提剑出门查看,翻墙而入的持剑郎卫急忙行礼。
“将军恕罪,我等追击刺客至此,无意冒犯。”
“刺客?”
“女匪,高约六尺,身着丧服。惊扰了太后,郎中丞命我等——”
“蒙毅?”
持剑郎红脸,蒙毅率一千南宫郎护卫太后,匪徒能逃到两条街外的暗军营地不是光荣。
好在蒙毅调教出来的人都不差,故意四方合围至此,因为影将军的地界从来有进无出。
有进无出不假,邪门的是无踪无迹。
暗军自查一遍,郎卫重搜一遍,一无所获。
众人目光聚焦在忌,只有他的房间没查过。
秉烛进屋,关门捉鬼。
梁上帘后柜中床下,乃至蛊逢的被窝里都没有。
或许真的见鬼,鬼魅无形,眼不能见,耳能听。
忌闭上眼,声萧萧八方风来,慢盈盈一珠坠地。
棠溪剑脱手而出刺向房顶,骤然雪崩玉碎,琼屑纷飞里蹦出一个素色人影。
人影踩檐再往外逃,忌攀梁而上,拦路撂倒踹人下地一气呵成。
贼匪滚地几圈翻身起来,嗖地拔剑出鞘,郎卫四下合围,火光照见面目。
诸郎微诧:原来是个半大女娃。目若秋水起横波,吓的;面胜樱桃三分红,冻的。
忌望天,这才明白蒙毅为什么拦不住,豹爪虎口蟒蛇窝,死丫头打小什么没逃过?
他也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会找不见,她趴在雪里,头一埋脚一缩,丧服跟白雪同色,夜里正好骗人眼目,要不是雪被捂得化了,没准就让她逃过去了。
他跃下廊檐,示意诸郎,他要独享这份美差。
忌无权统领郎卫,诸郎不用听命,但是影将军跟他们小头儿蒙毅和大头儿蒙恬关系很好,于是他们各退十步围成一圈,意思是:将军你玩,玩好了你逮回去,你玩脱了我们不能失手。
重逢情景,清河梦过无数次,哪次都没有挨打的细节,可见梦全是反的。
还如当年谷中教她习武时一样,他空手邀战,她兵刃任选。
一剑破朔风,二剑挑芙蓉,三剑湘妃泣竹,四剑游龙涉江……
她长了年岁也长了力气,跟荆轲斗过殴,跟盖聂学过剑,七分灵巧三分凌厉。
他长了阅历也长了杀气,剑下亡魂无数,剑上未有敌手,棠溪出鞘一剑制敌。
噙霜被斩作两截,棠溪抵在清河喉头,寒意四起惊得清河心凉如雪片。
眉目还是记忆中模样,满面伤痕阴狠得陌生,清河突然不敢相认。
忌也不知该如何相认,人情让他手足无措,久别重逢该说些什么?
熟悉无须话语,只需默契,他收剑回鞘,张开双臂。
清河破涕为笑扑上去,她真的好想他,鼻涕泡和泪珠子都道不尽她的小思念。
他也很开心:想来是师父也在,可以问那什么太公兵法了!
木头人不知私情为何物,公事必须公办,拎着她送还给蒙毅。
风盈路,雪满途,幸有胸怀暖如故,莺声俏语消磨三年生疏。
她喜欢闹,他喜欢静,他只能安安静静听她叽叽喳喳。
她讲这几年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学过什么本领,爷爷越来越爱打盹了,良哥哥宿醉棺前好伤心,盖聂爷爷眼睛能杀人,蛊婆婆孩子丢了真可怜,还被一个叫荆轲的大哥哥打得好惨……
无心话透露了很多信息,最重要的一条是蛊逢的身世。忌正愁不知道怎么收伏桀骜冷峻又忠于旧主的剑伎,听她这么一说倒心里有了底。
令麒麟俯,不外乎恩威并施,知晓家世进可威逼退可恩恤。
他心情大好便抱得紧了些,清河心里暖融融的,埋在他肩膀什么委屈都能忘。
笑意越转越淡,语声渐细渐消,困意愈来愈浓,被蒙毅一巴掌惊得烟消云散。
“姓?”
“贵姓?”
……
“我问你有姓吗?”
爷爷的臭脾气清河原样学下来:回温柔以更温柔,回粗暴以更粗暴。
她鼻子一哼抱胸甩脸装作死人,逼得蒙毅不得不用眼神向同僚求助。
忌斜靠着门,懒懒地说了两个字——“听话。”
她就一口气说完姓甚名谁来龙去脉,快得录口供的书吏差点闪了手。
蒙毅翻个白眼,原来是误会。
太后从秘道去了邻院,蒙毅等了半夜不见才闯入小门。
诸郎到时,太后已经跳了很久的舞,心未服老身却已衰。
蒙毅眼见太后倒下,当时附近只有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娃。
好嘛,先抓起来再说,清河哪肯被人抓,踩上梅枝就开溜。
蒙毅看她功夫不错,铁定有鬼必须得抓,这才有一百郎卫追截的盛景。
现在事实清楚,埋进墓里的玉乌也对应得上,问题是太后还睡着。
太后不醒,为什么倒下就没法撇干净。
惨了!惨了!
清河可怜巴巴扯忌的衣袖:“忌哥哥,救我。”
忌无能为力:先,他无权干涉禁中防务;其次,求情的前提是蒙毅知道什么是情。
蒙毅眼里只有两样东西:秦法和秦王。又因他自小入宫为郎,故人称“铁面蒙郎”。
是否惊驾暂时不好定论,可是拒捕这条没得跑,所以清河的临时归宿只有牢狱。
遇上蒙毅不算最倒霉,更悲惨的是爷爷生了气。
鲁仲连决定先不管,自己闯祸自己担,不吃苦永远不长记性。
于是,老师父托二徒弟转告郎中丞蒙毅:不用照顾,不残废就行。
蒙毅是实在人,扔大狱关禁闭,只给她吃饭喘气的地儿。
事情上奏,秦王意见相同:先关着,等太后醒来再处理。
太后昏睡不醒,太医令夏无且一筹莫展,道是阳寿将尽。
秦王守着母亲,回忆幼年的点点滴滴,觉得——还是办正事有意思。
母亲睡过去可能再醒不来,他不能离太远,便在邻间设了简易办政台。
为了不吵到母亲,诸事都汇总给昌平君、尉缭和王翦,再由这仨人禀报。
要事无非有二:民与军。
昌平君率文臣埋赵国官中,将山海湖泽、矿储盐税一一整理,草拟新郡方略呈送秦王定夺。规划新郡并不棘手,棘手的新地官员任命,难题是——缺人。
同样的难题也存在于军中。
尉缭拉起李牧留下的布防图,把国境线划给秦王看。
“灭了一个赵,多树三个敌。现在我们与所有的对手都接壤了,魏、齐、楚、燕、匈奴,还有一个赵嘉。我们没有那么多兵力又攻又守。”
方法有二:一是暂缓东进步伐巩固防线;二是暂时放弃楼烦等胡地。
本着“寸土必争”的原则,秦王两个方案都不接受,就给尉缭带高帽。
“太尉才智过人机谋无双,这点小事肯定难不倒你,寡人相信你!”
可惜尉缭并不相信自己,因为这事并非尽力就能解决。
打赵国折了十几万,新郡还得安排驻郡兵力,边境线又加长这么多,而尉缭没有本事能一夜之间变出几十万活人,还必须得是年轻壮实的男人。
秦王坚持事在人为,尉缭觉得白日做梦,无法以理辩是非,唯有吵架决胜负。
吵架有害也有益,不仅可以用最快度交换意见,还能惊醒梦中人。
太后冷汗迭出猝然坐起,倒不是被他们吵的,而是在另一场争执中还了魂。
她梦至生死之界,有三个男人在等她,各自说了些酸话。
嫪毐:舍我一世声名,奉你半生欢喜。
吕不韦:千金求得倾城舞,万金求得比邻居。
子楚:第一眼见你,我就知你是我的妻。
三人生前未有此语,死后这么肉麻那是因为做梦的人喜欢。
康太后纵情恣爱,三位裙下臣都喜欢,美中不足的是不能同时拥有。
子楚拔剑,吕不韦抽刀,嫪毐掣锏。
她以为他们要为她决斗,不料三刃所向皆是她的心脏。
“三分如何?”
“好。”
三个死人提刃劈来,吓得她一口气跑回人间。
秦王闻讯匆匆赶来,她嚎啕大哭一把抱住,抚背埋肩哭成泪人。
儿子呆成木鸡。
他记不得小时候吃奶的情景,也就记不得母子曾经这么拥抱过。
母亲哭得很厉害,儿子不知如何安慰,可这么抱着,他很难受。
他伸手想推开母亲,手下瘦骨嶙峋,他不禁停住。
僵了片刻,宽厚的手掌抚上清瘦的背,儿子把纤弱的母亲环抱在怀。
长梦梦觉,康太后幡然醒悟:爱我者,繁如星;重我者,夫与子。
三个男人,真正肯剖出心来的,是第一眼就愿聘她为正妻的子楚。
没有子楚,她一生都不过是吕不韦的无名小妾。
没有儿子,嫪毐恐怕也不会殷勤取悦一位寡妇。
母亲喃喃耳语:“娘要走了,回来看看我儿……”
儿子蓦然眼圈一红:“母亲莫走,儿子……儿子……”
他不知该说什么,与母亲结怨,他自忖无错。
母亲也悟得许多,若要儿知母,先需母知儿。
“为母不慈,为后不谨,娘给我儿添麻烦了。”
儿子这才有一丝愧意,为下令杀害两位弟弟。
“儿子或许……可……”
“不必说了,娘懂。”
幸得太后尚有牵挂回人间一看,也解得清河一场难。
“你的心铁做的呀,她还是个孩子,吓坏了怎么办?”
太后如此斥责蒙毅,然而她的担心有点多余。
这两天清河过得很不好,好在打老鼠也不算无聊。
根绝鼠患的大业还没完成,牢狱生涯就戛然而止。
蒙毅领她到后宫,侍女提宫灯引路,殷奴雪树下相候。
庆都公主怀抱雪兔玉立芳树,衬得清河活像只灰毛泥猴。
清河涎水掉了一地:娘哎!这个妹妹也……也太好看啦!
她憨憨地摸头,嬉笑抱拳:“姑姑好,妹妹好,讨扰啦!”
庆都噗嗤一笑:“这个小姐姐,好像个小哥哥呢!”
殷奴抚女儿的头:“什么小哥哥?你该叫清河姐姐。”
什么?
清河觉得在做梦,囚犯成公主,白衣苍狗倏忽间,世事变幻太突然。
宫女侍奉她沐浴,她捂着酸臭破烂的棉衣上蹿下跳:别——碰——我!
殷奴只好让她自己洗,隔帘讲解觐见秦王太后的礼仪。
清河没心情学习,她想弄清楚的是: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真公主可能错,毕竟秦王生娃以茬论,唯一的异姓公主倒是错不了。
庆都也知道有个姐姐,她年岁最长却不是大公主,大公主另有其人。
“郑夫人说起过,小时候你喜欢缠大哥,大哥经常被你气哭。”
“大哥?”
“是呀,扶苏哥哥。”
“扶——苏?”
……
俩姑娘年岁相仿聊得开,洗了半个时辰都没完。
殷奴提醒几次没有用,只得摔帘入内从水里捞人。
清河赤身裸体又羞又急,惨叫连连活像落网的白鱼。
庆都笑得前仰后合:“北冥有鱼,其白无瑕。白无瑕,最配葱花!”
清河也是背歪书一把好手,瞥见庆都怀里的兔子,随口一诌。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罗之网之,炖一大锅。”
……
她俩玩笑打闹,清河猴儿一样不安静,剔牙梳都费劲。
殷奴就把俩孩子分开,让女儿先去给太后问安。
庆都蹦蹦跳跳欢快得像只兔子,进房一眼瞥见父王,赶紧急刹步。
当爹的从没给过女儿半点父爱,也不怪女儿畏父如虎。
她平日在祖母跟前像麻雀,现在就是一只小蚊子。
“娘……娘让我来问,太后乏了没有?若是乏了就明日再见。”
太后和煦地笑:“睡了两天,不妨事,带她来吧。”
“唉。”
庆都应了一声,飞箭离弦般弹出门去。
太后叹口气:“你孩子多,不能每个都照顾,可是也别一点都不上心。这时候都这么怕你,长大了怎么孝敬你?娘已经错了,你别再错了。”
“儿子以后注意。”
这是句废话,他脑子里攒着七八十件事,儿子都没地放更别说闺女。
这不,话音刚落,蒙氏兄弟就在外面跳脚:“陛下!陛下!”
秦王浑身不自在,太后倒是通情达理:“去吧,正事要紧。”
话还没说完,秦王流星闪遁转眼没了踪影。
两道水榭,两簇灯火,清河从西榭入,秦王从东榭出。
清河遥望见身影,伸长脖子望,可暗夜昏昏总看不清。
就这么错过肩去,十几年后想起,都悔觉可惜又都暗自庆幸,庆幸互不耽误。
其实也无需庆幸,无论相逢与否,他们各自认定的路,世上没人能耽误。
秦王的路很艰难,拦路虎多得数不完。
七百里加急,两道密讯:楚国庶子篡权弑君自立,魏国父死子继新主即位。
两只拦路虎即将倒下,秦王欣喜若狂:“天赐良机!”
他开心得睡不着,大半夜让赵高把国尉和右相请进行宫议事。
春雪再临邯郸,风大雪浓,诸臣就在王寝外间围着火炉说话。
尉缭抚掌:“新君旧臣必有隔阂,正好趁火打劫!”
昌平君难忍疑惑:“楚王即位不过两月,怎会?”
看过密报的李斯跟丞相解释原委。
简言之,楚王熊犹不是王室血脉,所以公子负刍起兵锄奸。
再详细一点就是百年后太史公录入《春申君列传》的故事。
二十几年前,邯郸人李园将妹妹进献给春申君。此女怀孕后,谏言春申君将腹中孩子扶为楚王。春申君便将此女送入后宫。楚考烈王召幸,诞下一子,是为楚幽王。楚幽王即位以后,李园兄妹过河拆桥除掉春申君,从此李氏窃楚。负刍为复兴楚国,将祸国乱政的李氏一党斩草除根。
故事讲完,众人满面阴云,这情节实在太过熟悉。
秦国也有一则谣言:商人吕不韦将怀孕的爱妾献给王孙异人,那爱妾诞下一子便是后来的秦王政。吕不韦为绝后患,接连鸩杀两位秦王将自己儿子扶上王位,那爱妾晋升秦太后。秦太后与新宠嫪毐联手与吕不韦争权。秦庶公子成蛟为捍卫秦国社稷起兵诛乱。
秦文信侯吕不韦与楚春申君黄歇,秦太后与楚太后,秦庄襄王与楚考烈王,秦王政与楚王犹,秦长信侯嫪毐与楚令尹李园,秦庶公子成蛟与楚庶公子负刍,人物基本相似,动机完全相同。
差别在于结局:秦国,赢家终是秦王;楚国,负刍笑到最后。
今日楚宫喋血,宛如当年秦廷遇劫,错走一步,便万劫不复。
熊犹命丧黄泉,秦王潜龙出渊,险中求胜半是庆幸半是后怕。
同时惊惧的是昌平君,因为,犹和负刍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与他们的交情浅于秦国任何一位公子公主,但是血毕竟浓于水。
四十几年前,楚国太子入秦为质,迎娶秦国公主,生下长子启和次子颠。
后来太子被春申君救回楚国,即位为王,是为考烈王。
秦女入主楚国后庭,楚国就会彻底沦为傀儡,因此,楚考烈王宁愿找周天子合纵伐秦也不愿意把妻和孩子接到楚国。后来考烈王另娶平民女子,生下公子悍和公子犹。
熊启在姑母华阳的庇护下长大,在秦国建功立业,封昌平君并迎娶安国君之女。
秦王政即位后,他助秦王扳倒吕不韦和嫪毐,并藉此成为屈一指的秦国权臣。
考烈王临死时想起这个儿子,让他回楚国认祖归宗,他认了祖宗却不肯认父亲。
三位弟弟他都见过,王后的两个嫡子,还有另一位庶母之子,就是弑君的负刍。
王室无手足,君家无父子。
昌平君熟读史册,这些恩怨听来不过寻常,落到自己身上竟是另一般光景。
他救不了无辜冤死的弟弟,但至少可以为他正个名。
“臣启我王,传言不足信。散播流言的人,意在让楚国兄弟反目。”
“丞相有何高见?”
“考烈王王后虽是倡优之女,或许也真的嫁过春申君,但怀孕入宫不可能。各国后宫都有谨身之制,献于君王的女子,要独处以观身孕。假使能蒙过第一关,那么血缘有异的应该是哥哥悍,也就是病薨的幽王,而非新即位的楚王,弟弟犹。再者,李氏如何知晓腹中胎儿必定为男?还有,若考烈王求子不得而纳李园之妹,如今篡位的负刍从何来?我秦国王后又从何来?”
秦王当然不希望花十二万黄金娶的王后是野种,便戏谑一笑:“哪能蒙过第一关?后宫事关王族血脉,绝不能有半点差池。”
尉缭本是布衣,最悲悯妇弱:“男人争权先拿女子开刀,可怜可怜。”
昌平君见微知著,洞察得更深处细节:“负刍起事,幽王病重是最好时机,为何拖到新王即位才散布谣言?”
身世最可疑的是楚幽王,弟弟熊犹极可能是清白的,杀熊犹并不明智。
答案显而易见,阁中突然安静。
秦王、尉缭、蒙恬、李斯,四人对视一轮,默契地心照不宣。
这么多年昌平君埋政务,不甚了解军务,他也不知道秦国在楚国安插了一个顿弱。
顿弱是小人,有最敏锐的眼光和最巧妙的伪装。他洞悉王位之下权力盘根错节,选择在最适当的时候,说了最恰当的一句话,只这一点火星就引燃整片森林。
秦王赫然意识到,秦廷也埋着火种。
嫡妻是楚公主,右丞相是楚公子,甚至是比负刍更为合法的楚国王位继承人。
他低头抿一口水,笑道:“谁知道负刍怎么想的?或许是犯糊涂了。”
李斯也是楚人,帮腔就是表态:“臣见过负刍,为人鲁莽,的确像是做事不谨慎的。”
尉缭也岔开话去:“楚王不忠不仁,秦国替天行道,重要的是我们该怎么行这个道?”
“国尉且说如何用兵?”
“楚魏接壤,怕二国合兵一处,臣以为——”
尉缭在楚国和魏国之间划了一条线,秦王心有灵犀:“取魏,由南向北;伐楚,由北向南,把两国从中截断!”
“对,截断!选将还要费些筹谋。赵国还未完全安定,王翦老将军暂时无法抽身。”
“老将军南征北战几十年,年过五旬仍是军中脊梁,是得用点新人给老将军分忧。”
“好几位小将都能独当一面了,最缺的还是兵和粮。”
“是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那先说说粮吧。”
没人接话,众人齐齐看向昌平君。
军资粮饷该由丞相禀报是否可备,而右丞相在呆。
炉中火苗舞过几回,门外雪花落过几片,依旧无言。
撕心裂肺的咳嗽打破沉默,昌平君咳到见血才拭唇笑笑:“邯郸天寒,受了点凉,一时提不上气。老了,不比从前了。”
秦王离席与他抚背:“姑父哪里话,你正当盛年。倒是寡人不该如此累你。”
昌平君谢礼:“折煞了。为秦王分忧,是老臣的荣幸。”
寒暄之后进入正题,粮饷之事不容乐观。
“一则去岁冬今年春连降大雪,北方一线春苗无望已然成灾。二则,大雪过后需立即抢种,若农忙之际举国出兵,秋后恐有大饥。三则虽接收了赵国府库,但是赵国已经打空了。”
嘭!秦王愤而捶拳,袖底风惊起火苗儿向天窜。
“看看看!要个天时地利人和多难!想得再好有什么用?!”
尉缭的脸色也从白玉海棠烧成驴腰猪肝:慷慨陈词这么久,原来全都是大空话!
出战无甚可议,诸事便待明日。
秦王与诸臣一道出来,只见天落琼花风吹雪,廊下玉树影成双。
身量颀长,清俊模样,束甲英姿飒爽,正是小影将军和铁面蒙郎。
蒙毅有给秦王守夜的习惯,忌看过清河顺道等待父亲。
忌扶着深咳的昌平君步进风雪,父子背影扰乱了秦王的心绪。
往事奔流到眼前,他们与他有解不开的渊源。
姑母雍城,华阳养女,扳倒了原来的太子人选子傒,为子楚即位铺路。
表弟熊忌,十二岁一人一骑越过嫪毐重重关卡,将虎符送达中尉营地。
姑父熊启,接到虎符之后立即调兵勤王,秦王才没有落得熊犹的下场。
此后昌平君高居诸臣之,却从不引功自傲,本本分分兢兢业业。
楚宫风波让秦廷君臣暗生嫌隙,秦王自思,还是自己太过小气。
当年废逐客令时,他说过:君是天下之君,臣亦是天下之臣。
姚贾以死相报,更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君不疑臣,臣不负君。
赵迁与李牧的反面教训也提醒他:君若不信臣,臣何苦忠君?
他迎着风雪大踏步追上去,给昌平君披上自己的裘衣。
“天寒,姑父保重。”
“这……不可……”
“为寡人保重,为秦国保重,为天下保重。”
静默须臾,昌平君眼底生雾,他们都是聪明人,明晓话中深意。
他受过裘衣,敬过谢礼,缓缓转过身去。
父子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咳嗽声伴着风雪吟,别是一番冷凄。
前朝火星已然挑在明处,后宫暗火也得有泼水人。
太后寝宫灯长明,母亲似在呓语,他抬步进去,殷奴披衣来拦。
“太后留孩子们在这歇着,已经宽衣了。”
秦王尴尬一笑:“哦……”
透过屏风果然瞥见多了张榻,朦朦胧胧是有两个女娃嬉闹。
他忙移开目光,庆都十二岁,纵是父亲也不好看女儿睡觉。
“那你们歇着吧,我也回去歇着。”
“诺。”
他正欲转身,殷奴欠身恭送。
那轻轻一低头还像孩子时一样,淡如白樱,韧如蒲苇。
他心中微动,故地重游才知年少情真,有旧人还在等,有旧情待重温。
她生来就是他的奴妾,跟着他们母子颠沛流离,数度险些为他送命。
他把衣裳给她捂紧了些,握住她的手呵送温暖。
唇畔触及之处,冰凉;手掌触及之处,伤疤。
殷奴天生体寒,都道十指连心,她只有八指,二指为护他而断。
他摩挲着断指,怜惜蔓上心头:“我记得你从来不哭,断指也不掉一滴泪。”
殷奴垂下头去,她纵是有泪,也不给旁人看见。
诞下庆都那夜,他抱着别的女人贪欢,甚至都没有问过母子是否平安。
在该还情的时候狠了心,事到如今,他偿不了那痛,也抚不平这疤。
她轻轻推开他的手:“夜深了,陛下早些歇着吧。”
“怎么?撵寡人走?”
“太后年事已高,我得守着。”
“当年撵你出去,是寡人一时置气,十几年了,还在记仇吗?”
“奴妾怎敢记仇,陛下命奴妾为你尽孝。殷奴记的,是这句话。”
尽孝?
那是当年为了赶她走随口编造的理由。
“这么多年寡人确实不孝。若非有你,寡人就大不孝了。”
因为嫪毐和吕不韦,秦王憎恶母亲,连带着憎恶母亲身边的人。
如今前嫌冰释,他才觉得有一丝亏欠。她记仇,也在情理之中。
他捧起她的脸,那已有皱纹的眼角泪光点点,目光还是不肯屈服的倔强。
“从今往后,不做奴婢了。你也不叫殷奴,叫殷诺。一世一诺,你担得起这个字。宫中王后之下,尚无泰夫人,殷夫人当为西宫之主。”
“……我……”
“从今往后,吾之母亦是汝之母。”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殷奴呆立原地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宫奴倏忽一跃成为地位堪比列侯的夫人,大约应该欢喜吧。
她比秦王年长四岁,容色渐衰,风情逝去,唯有女儿是上苍最好的恩赐。
一起历过风雨坎坷,她对他的了解远胜他的任何妃嫔。
宫奴伺候太后是份内事,泰夫人亲身侍奉几十年,就是秦王在孝敬母亲。
册封夫人只不过是他往自己脸上贴金,念的是奉养太后的恩,而不是夫妻恩爱的情。
有恩有荣,无爱无情,细想来,还是应该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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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泰夫人”这个,我其实没有查到准确的秦国后宫制度。so,只能根据南越王墓出土的夫人印章推断秦宫各夫人封号。后宫故事后面会单独开一章来细讲。
2.昌平君身世参考李开元先生的《秦谜》,但是由于史料缺失,李先生的推断也并非严丝合缝,先昌平君不一定担任过丞相这一职;其次,秦昌平君也不一定等于楚昌平君,因为战国时各国封君的称号有很多重复,这里小说就不用计较啦
3.下章预告不一定准确,是因为,控制不住地字数飞升就只好拆成两章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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