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太子到底是谁杀的(下)
三日后,太子的灵车从云清门出来,丧殡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几十里。
那是这个冬天最冷的一日,却没有雪,只有漫天飘飞的纸钱。
它们似是附着亡灵的白色纸蝶,来俯瞰前世的记忆。厉王跪在断头台上,任这些白色纸蝶从他身边飞过。
街道对面的一个茶馆二楼包厢内,周洛城与一身男装的高想走了进去。高想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打开了侧对云清门的那扇茜纱窗。
周洛城放着对面布好茶盏的位置不坐,偏挨到她身旁。
高想斜了他一眼,“对面空着。”
周洛城贴着她坐下,“你这边视野好。”
“这种热闹有什么可看的?”
“那你看什么?”
高想没言语,只是跟小二要了一套茶具,握着茶筅,点起茶来。
他们二人都不是想看这热闹的人,但楼下却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
谁能想到全民偶像,英勇善战的厉王,会是一个为了争权夺位,弑杀亲弟的人。
没有人会去关心你做坏事的真正原因,往往只会选择他们愿意相信的原因。
做了这样的坏事,便是十恶不赦。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没人再会去记得他曾经为这个国家,为这个国家的人民,上阵杀敌,浴血奋战。
断头台下,挤满了人。
这些人曾在厉王风风光光骑着高头大马,凯旋进城时一路相送,现在又来争相目睹他的死亡。一个个站在正义的制高点,义愤填膺赤口白舌,对他嗤之以鼻。
可一个将死之人怎么还会在乎这些。
厉王神情麻木,双眼空洞像个死物般扫过台下,直到在人群中望到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身影,无神的眼中霎时饱含柔情。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无惧这断头之痛,但这一刻他发现心上之痛更甚,痛到眼角的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来。
他很是舍不得,一直凝视着这身影,直到她在泪水中模糊,直到他的眼前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你是我此生闭目前,最后的光景。
那一边的包厢内,高想将一盏刚点好的狮峰龙井摆在窗前,朝着云清门的方向。
周洛城望着她,默了许久道:“不必愧疚,他也算是求仁得仁。”
是啊,被仇恨折磨一生的厉王,终于在临死前没了仇恨,甚至还有了一个疼他的女人。
“谁愧疚了?送他一程而已。”高想凝视着窗外,“他说,这桩执念不了结,不算活着。”
周洛城看了一眼正缓缓走回宫内的萧后,说道:“皇嫂对他,竟然……”
“这是条件。”高想淡淡道,“我救皇后的交易,她必须到最后一刻,都让厉王相信,她的一片真情。”
周洛城盯着高想看了一会儿,“以后,可别再说你是个坏女人了。”
“但我也着实算不上个好人。”
“那厉王呢?谁还记得他曾为国事战事殚精竭虑?好人坏人,本就不是可以评说的,重要的是你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高想望向他,举起茶杯,以茶代酒碰了一下,干了这碗鸡汤。茶杯刚要触唇,她又拿到窗前那盏狮峰龙井上,碰了一下,方才继续喝了下去。
周洛城见她这般,眼中有了些嗔色,“怎么你就特意点了两次茶,都是为他?”
“你还怕死人给你戴绿帽子?”
什么绿帽子,这根本不是男人的尊严问题,周洛城在心中暗叹,这么明显的吃醋,娘子到底什么时候才开窍啊?
高想见他不说话,嘴角弯了弯,另起了一个话题,“恭喜,萧相一党是你的了。”
周洛城眼中一动,“你与皇后的第二个条件?”
“嗯。”高想颔首,“这是条件,亦是机会,萧相正式搭上了你这条线。”
周洛城久久地望着高想,眼中若有所思。
高想见他这个反应,打趣道:“没想到吧,我比你想象中,表现得还要好一点。”
“什么意思?”周洛城以笑掩饰,捧着茶杯,闷头喝茶。
“你本来应该只想除掉太子党吧。”高想故作厉色,“把手伸出来。”
周洛城不知她要做什么,迟迟探出手。
高想握着他的手指,翻到手心向上,又拿着手中的折扇,使了些劲在他掌心落下一记,“是时候,叫我审审你这个最大的坏人。”
戏精宸王殿下还在装傻,“什么?”
高想问道:“最后,许文心在仁明殿的时候,挨了皇上一碗茶,你可知为何?”
周洛城眼神躲闪,“我当时都回大理寺了,怎会知道为何?”
“哦——?那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料到,皇上会揭穿你扮许文心的把戏?提前与他换了回去。”
“皇兄一早知道吧,大理寺监狱里肯定有他的人,不过当时没戳穿罢了。”
高想追问:“当时既然没戳穿,后来又为何要戳穿?这事讲清楚了,顶多治你一个无关痛痒的小罪,他又为何多此一举呢?”
周洛城继续嘴硬,“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如何知道他怎么想的?”
“你怕不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早料到他那样一个手握权柄的人,只有他摆弄棋子,哪有他被人摆弄的份儿。他当场泼人茶水,是怒火攻心,见不得你太嚣张。”
周洛城默了默,“你都猜到了?”
高想:“皇上一直以为自己是执子下棋的人,厉王与皇后不过是他局中的棋子。他们二人相好许久,万寿节当晚,藏书阁相会,是情之所至。
可是,指证当日,平白又多出个假扮厉王的优伶,这一切就不是情之所至这么简单了。
若不是厉王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他本可全身而退。你早就知道,厉王只要说出提前假扮的优伶,皇上就会意识到,自己身在局中,反被将了一军。
你与厉王,是何时搭上的?”
周洛城:“在古洛战场的时候,他本要杀我,不幸落入敌手,我救了他。”
高想:“皇上设计要你与他一同出征,本意想要你们两相争斗,却反倒成了你们结盟的推手,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与厉王做了个交易。”周洛城喝了一口茶,“求仁得仁,各取所需。”
“你助他报仇,他助你夺位,除掉太子。”高想眼珠转了转,“当你身陷牢狱时,萧相明明可以利用与大理寺卿的关系,借太子一案轻松除掉你,但萧相没有。因为他手中没有牌了。”
周洛城对上高想晶亮的眸子,“这是我与厉王的约定,我来打头阵,利用你帮我翻案,而他要做的就是不与萧相结盟。萧相失去太子,第一选择是厉王,可惜厉王与他并不同心。这个时候,萧相要是还选择除掉我,就太武断了。”
“不止我吧,我看许文心也在你的算计之中。就他那个性子,怎么可能会主动结交南晏大臣?那些狐朋狗友一准是你派去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将他拖到案发之后再离开晏京城。你担心宸王入狱,我这个风雨飘摇的和亲公主,人微言轻。”
高想又在他掌心轻拍了一记,“不过你没料到,许文心那个憨憨不愿意配合,这次要不是二舅爹及时出现,我看你怎么收场。”
“盗鬼不出现的话,我还安排了云舒子他们,那群人还搞定不了一个许文心吗?”周洛城凝望着她,“我倒也有一事想问你,那日仁明殿上,听说很是精彩,你是如何料定厉王对皇后动了真情,会为她当庭认罪的?”
高想别着头,“我对这事若没把握,还会叫你千里奔波,逼贾嬷嬷改口供?”
“总不能就是客栈那晚,你诈他那两句话吧?留一个人痛苦地活着,比要他死,更残忍。就因为厉王非要给皇后一个痛快,你就看出他情根深种?”
周洛城又腹诽补充了一句,‘这种事落到自己身上,怎么没见你这么火眼金睛?’
“我对这件事的把握,远比你想得还要多。”高想瞄了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
周洛城拆开,梅花玉笺,笔迹工整,连‘茋’字都是对的。
竟是万寿节在垂拱殿门口,太子真正亲笔的那张酒方。
任周洛城一贯淡定,此时也有些惊讶,“厉王没毁掉这封没问题的酒方?”
“他原是想毁掉的,可被一些事情耽搁了。”高想抿了口茶,“亥正二刻,皇后离开寝宫前往藏书阁,厉王伺机潜入她的寝宫,伪造了假酒方,将没问题的这张偷换走。
然后,他本应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出宫去的。可事到临头,他舍不得了,飞奔去藏书阁,将那个优伶换了出来。
亥正三刻,优伶伪装成他从云化门离开。子初时分,从云化门走的,才是真正的厉王。”
所以,萧后说得没有错,那晚在藏书阁与她一晌温存的人,的确是厉王。
周洛城思索道:“这张酒方,是在藏书阁找到的?”
“这酒方厉王藏在身上,他在藏书阁,咳——”高想努力保持着正经的神色,“宽衣解带,掉到什么逼仄的犄角旮旯,不容易找到,也不奇怪。”
周洛城:“那你又是怎么找到的?过去这么多天,洒扫的宫人没发现?”
高想:“我自然是没本事找到的。这种事情,非我二舅爹莫属。”
周洛城:“盗鬼不是在牢里吗?”
高想:“越个狱而已,对他来说比如厕还容易,如厕还要找坑呢,这连坑都省得找,大门摆在那儿。”
周洛城:“盗鬼前辈真是疼你,为你的事,尽心尽力。”
高想撇了撇唇,“还真不是我让他去的。我没时间陪他玩,他自己在牢里,闷得慌,闲不住。”
周洛城:“若是厉王不主动认罪,你就会拿出这张酒方,指证他?”
高想:“皇后也会反咬他,被迫失贞,总比弑子之罪好得多。”
周洛城叹道:“我娘子不愧是我娘子。”
高想斜了他一眼,“你应该说,玉面狐狸不愧是玉面狐狸。”
“一个意思,玉面狐狸可不就是我娘子。”不知何时,高想的两只手都被周洛城拿捏在手中,不安分的拇指在她手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
高想低头瞟了一眼他这腻歪样子,甩开了手,“我还没审完呢。”
“禅儿那么小,你都要算计。”高想拿折扇又打了一下他的手心,“万寿节那日,你是故意将他留在宫中的吧,故意让他走丢,跑到段娘娘宫里。”
周洛城看着自家娘子,久久说不出话来,还好她现在对宸王府管钱不感兴趣,这以后要是钱财管制了,要想藏点私房钱,应该没可能。
高想:“那日,段娘娘知道禅儿是咱们府上的孩子后,反应实在让我觉得奇怪,皇上的反应也不太正常。这次,一个太子不够,他还引导我将厉王捉拿归案。一个总想置亲生儿子于死地的人,反倒对一个无足轻重的表侄子很是上心。这可不仅是个昏君,简直是个疯胚。”
周洛城不言语,低头喝着茶。
高想盯着他追问:“疯胚肚子里的蛔虫,你是怎么让他对太子动杀念,让他主动执子下这盘棋?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周洛城又饮了口茶,迟迟对上那双狐狸眼,片刻后,极认真地答道:“不知道,我不过……”
高想的指尖堵上了他的唇,“不想说可以不说,我不想听你骗我。”
周洛城垂首,将唇上的手指握到掌心,顿了顿,“那你是何时怀疑,这一切是我布的局?”
高想:“在牢里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你可是想夺位的人,砧上鱼肉了,还不慌不忙的,除非是狡兔三窟。”
周洛城:“我那是怕入戏太深,白白让你着急,害你担心。”
高想白了他一眼,“谁担心你了,别往脸上贴金。”
周洛城凑上去,腆着脸在她脸颊上,连蹭了几下,“我偏要贴。”
高想打闹着将他推开。
周洛城捏着她的双手,对上她的眸子,望了她一会儿,问道:“明知我有事瞒你,你还愿与我站在一起,到底是因为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还是因为你信任我?”
高想也凝视着他,晶亮的狐狸眼闪着光,“我信……”
周洛城用唇堵住了她口中的话,将她按到墙上,亲了上去,一手捏着她两只腕子,一手钳制着她的下巴,在她口中放浪形骸,直到有些喘了,才舔唇分开。
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语:“不用回答,我也不想听你骗我。”
高想被这大白天的热吻搞得有些懵,任她再是老司机,到底是女孩子脸皮薄,青天白日的实在有些臊,不自在地四下张望起来。
周洛城见她这个样子,扳着她的下巴,将她正视自己,“包厢里没别人。”
高想还是觉得哪里不对,转过头,伸手去够身侧的茜纱窗,三下五除二,把它关了上去。
周洛城挑眉一笑,凑到她耳边,“你把窗户关上,是要我再好好亲一下?”
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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