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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胭脂泪(下)


周洛城当时的上疏中提到,建议派人传信到边防营,探知北晟那边的疫情状况,以及应对之法,看是否有经验可循。

        几日的工夫,边防将军就有了回信。

        周洛城读着疾报,面露喜色,“甚好,北晟那边的瘟疫已经控制住了。许太后请了毒圣出手,毒圣妙手回春,有近一半的病患已经康复。”

        “这是探子想办法弄到的药方。”周洛城将疾报内附上的一封药方递给高想。

        高想忙仔细研读,先是欣喜万分,只是慢慢的,眉间就隐隐拧动。

        周洛城察出了她的异样,“有何不妥?”

        “这药方上的药材,都比较常见,唯有一样,十分罕见珍贵。”

        “什么药材?”

        “绯珊瑚。这种珊瑚只有东海岸的胭池才有,色泽绯红,对治疗心肺郁热有奇效,且年代越久,药效越好。”

        “胭池?”周洛城凝眉思量,“海鬼王的地盘,我们轻易不好涉足。”

        “绯珊瑚?”秦芊芊见送来疾报,也凑了过来,“前几年,皇上得过两株千年绯珊瑚,后来送给我赏玩,就摆在我宫里呢,可能用?”

        高想答道:“应该是能用的,处理一下,磨成粉末,加到药汤里就行。”

        “那我这就派人去取。”秦芊芊忙下去安排。

        周洛城道:“晏京城里不少达官贵人,家里应该也能凑出几株,不说千年,百年总会有。现在瘟疫还没蔓延,就这寺庙里的人,应该够用吧?”

        高想点了点头。

        周洛城见她仍是所有所思的样子,握上她的手,问道:“怎么了?”

        高想静了片刻,对上周洛城的眼,“你知我大舅爹医术高超,不叫医圣,却为何偏偏叫毒圣吗?”

        “为何?”

        “因为他没事就爱研究毒药。胭池不是池,是一片红色的海。它之所以是红色,因为海底的岩石上有些特殊的颗粒,与海水混合在一起,就会变红。大舅爹试验过,这种特殊颗粒有奇毒。他暴晒又拿火烘烤,取得这颗粒,制成了一种剧毒的毒药,取名‘胭脂泪’。”

        高想压低了声音,“此毒活物服之,滞热气虚,咳嗽咯血,且会传染,状如瘟疫。当年我还小,记得大舅爹制出了‘胭脂泪’,跟我得意了好几天。也因深知这毒药的危害,他一直仔细封存。”

        周洛城眉间一动,“你是怀疑如今的瘟疫,其实不是自然产生,而是毒圣当年制的‘胭脂泪’?”

        “胭池底的岩石有毒,海水、海里的鱼虾水草等却无毒,而且能自由生长,因为这种有毒的岩石上往往会长着绯珊瑚。这种珊瑚千年万年一直与毒物共存,早就能化解岩石上的毒。除了‘胭脂泪’,我想不出为什么瘟疫的药方里,要加绯珊瑚。”

        周洛城眉间一动,“你在担心什么?”

        “大舅爹极少给人诊病,更别说是为皇家出手。许后抄了我高家,她如何请得动大舅爹?”

        “毒圣听许后差遣,确实不太寻常。”周洛城揉了揉高想紧蹙的眉头,“可你都嫁到南晏快一年了,毒圣为何突然想出手呢?况且,疫病是在小伽山这种偏远边地发现的,毒圣若真想报复许后,为何不将‘胭脂泪’下在神都?”

        高想细细思量,周洛城分析得不无道理,但还是觉得这次瘟疫事件,隐隐让她感到不安。

        高想按照北晟的药方配了药,几副下去,确实有不少人的病情明显好转。大家喜出望外,周洛城当即上疏给皇上,全国征买绯珊瑚。

        这日午后,高想坐在大殿的椅子上愣了会儿神,没注意便睡着了。

        周洛城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见有人靠在椅背上,白天当晚上一般睡得又沉又香,不禁眼角含笑。

        他缓缓搁下汤药,又轻手轻脚地去里屋抱了一条毛毯出来,搭在高想身上。

        然后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托着腮,凝目望着熟睡的人。

        一个激灵,高想猛地醒来,双眼一睁,便是有些诡异的四目相对,惊呼道:“你在干什么?”

        周洛城依旧不紧不慢地托腮望着她,迟迟道:“我在想一个问题。”

        高想扭了扭睡僵的脖子,“什么问题?”

        周洛城思忖着,眉头深锁,似是遇到了什么大难题。

        高想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地正襟危坐,等他回答。

        只闻得他缓缓道:“你是睡着的时候好看,还是醒着的时候好看?”

        “有病。”高想白了他一眼,最后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洛城也跟着她傻笑,“赶紧把这补药喝了,御医加了点百年绯珊瑚进去,你这几天这么辛苦,得好好预防一下。”

        “哦。”高想刚端起药碗,又问,“你喝了没?”

        “你先喝吧,我一会儿就去。”

        “嗯。”高想端着碗刚要下嘴。

        “慢着!”

        秦芊芊走了进来,一把抢下她手中的药碗,“不能喝。”

        高想和周洛城见她火急火燎的,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又见秦芊芊身边的宫人架着三净主持,将他遣了进来。

        秦芊芊喝道:“王爷面前,还不将你的罪行都招了!”

        三净喝了几副药,如今病已好了大半,虽被按跪在地上,说话却中气十足,“阿弥陀佛,老衲冤枉啊,实在不知娘娘绑着老衲所为何事?”

        “还狡辩!”秦芊芊极少与人针锋相对,脸涨得通红,“你为何偷偷换了王爷的药碗?”

        三净盘着手上的佛珠,“老衲没有,老衲只是觉得腹中饥饿,去厨房找些吃的。”

        “撒谎。你听到我与宫人的对话,知道这碗补药是我特意给王爷熬的,就偷偷将病患刚用过的碗盛了补药。”秦芊芊越说越气愤,“这病易传染,妄论是和病患共用一个碗,你这么做,到底是何居心?”

        “阿弥陀佛,老衲真的没有。”

        秦芊芊示意宫人将汤碗内的补药倒掉,又将碗翻了过来。

        “因怕疫病再传染,娘娘吩咐我们事先将病患用的碗筷都做了记号,分开清洗,每日拿草药浸泡。这碗底勾有红圈的,就是病患用的碗。”

        “方才洗碗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只,若不是我们娘娘聪慧,想到王爷刚从厨房端了一碗补药,怕不是要酿成大祸。”

        证据确凿,再无狡辩。

        “阿弥陀佛。”三净手上的佛珠串散了一地,他抬首望着大殿的弥勒佛。

        我佛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

        “兄弟阋墙,善恶因果。”三净幽深的眼中淌下两行浊泪,“何处是净土?”

        他猛一头撞上了佛台,终是永远平静了。

        这血溅当场的画面,令满殿的人具是一震。

        周洛城很快回过神,安排人将三净的尸身处置掉,对外只说是死于疫病,今日的事不许人再提。

        高想坐回了椅子上,眉头深锁,看不出喜怒。

        秦芊芊还没缓过神,呆呆立在原地。她没想到自己只是小小拷问了一下,就令一个得道高僧当场毙命。

        周洛城对一旁的宫人吩咐道:“带你家娘娘下去休息吧。”

        殿内的人都散了,周洛城坐在高想身边,抚上她的手,轻轻捏了捏,高想没有反应。

        周洛城又凑近了些,解释道:“别生气,我不知道这碗补药是芊芊给我熬的。我也不需要她给我熬药。”

        “兄弟阋墙。”高想的眼中若有所思,“三净所为,是皇上授意的。”

        “啊?”周洛城一愣,原来高想凝眉深思,不是吃醋生气,只是在思量事情。

        高想分析道:“既然鹿血是皇上不顾疫病,非要喝的,那么你说有没有可能,连王富山都是皇上安排好的?皇上一贯不理朝政,此时又不逢政绩考评,他为何会突然想起来,将一个庸碌的官场老油子提拔进三省?”

        周洛城接道:“除非他想利用这次瘟疫,又拿捏住了王富山欺下瞒上的行事秉性。”

        “然后他安排了三净主持,想法子在适当的时候,让这件事爆发,将你牵扯进来。又顺水推舟派你前来治灾,他的目的……”高想的狐狸眼中闪过一道冷厉的光。

        “是要我死。”周洛城接上她的话,说得云淡风轻,眼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意味。

        终于到了这一步,周洛坤要置他于死地。

        半个月过去了,普觉寺内康复的难民越来越多,还有一小部分人痊愈回村子了。

        昨日,周洛坤传了圣旨来,东海岸又有古洛人寻衅滋事,说是南晏人侵犯他们的领地,在胭池大肆偷采绯珊瑚。边防将军已与他们打了一场仗,没占到好处,要派宸王前往作战。

        高想一大早起来给病患们把完脉,倚在偏殿喝茶小憩。

        知许慌里慌张地小跑进来,“我的王妃啊,你怎么还有闲情在这里喝茶?王爷正在后院收拾包袱,马上可就要回府了,明日一早就随军出征。”

        高想手上捧着一本佛经,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哦。”

        “哦什么哦?”知许急得要跳脚,“王妃你不上心,有人可上赶着操心呢!我刚才还看见宜贵妃娘娘凑到王爷跟前,非要帮他收拾包袱。”

        听了这话,高想的狐狸眼中扬起一道光,只是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知许又道:“王妃,你就不去看看?”

        “不必。”高想淡淡道。

        知许跟了高想这么久,多少摸到一点她的性子,知道她最是‘煮熟的鸭子——嘴硬’,便转换了一下思路。

        “最近贵妃娘娘总是明里暗里照顾咱们王爷,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添衣送水,还亲手给王爷熬补药。可王妃却总冷着王爷,对他爱答不理的。奴婢自然知道王妃胸怀坦荡,从不是个爱多想善吃醋的,但旁人不一定知道啊,还以为王妃在生闷气,拈酸吃醋呢。”

        听了这话,高想“噗”地一下将手中的佛经拍到桌案上,只不过很快,聪黠的玉面狐狸就冷静下来讽笑道:“知许,就你,还想激将我?”

        知许无奈地摇了摇头,遇上这种油盐不进的主子,可真是太难了。

        “王妃真的不去看看?或者你是想明日去军营给王爷送行?”

        “不去。”高想又好整以暇地捧起佛经。

        不多时,周洛城走了进来,知许很有眼力地退了出去。

        殿内陷入了久久的平静。

        高想见周洛城傻站着不说话,首先打开了话茬儿,“听说皇上将公冶招了回来,与你一同出征。”

        “嗯。”

        “你应当知道皇上这么做的意图吧。”

        周洛城颔首,“当初我施计搞垮公冶军,还害死了温王。皇兄留公冶一命,怕就是在等这一天。”

        “这世上没有哪把刀子,比仇恨更锋利。”高想对上他的眼,“此去千万小心。”

        “嗯。”周洛城望着眼前的人,琥珀色的浅瞳中泛起层层情愫,“你……”

        “我会好好的……”高想抢过他的话,却咽下了后半句,‘等你回来’。

        周洛城还有话想问,也有话想解释,终是被高想面上的波澜不惊堵了回去。

        她曾说过的,他们二人只是开开心心地在一起,‘情’之一字,于洒脱不羁的玉面狐狸而言,恐怕只是枷锁。

        他整理好眼中的神色,“皇兄已起杀心,难保他会有什么过激的行为。这次铁敢就不跟我去了,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嗯。”高想点了下头,就转眼读起手中的佛经来。

        周洛城垂首走开,刚迈了几步,又回过头,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将那个倚在长榻上悠然翻书的人,一整个圈在眼里。

        他道:“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没有选择的机会。若有一天,你可以轻易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还会不会与我在一条船上?”

        这话絮絮叨叨的,高想没完全听明白,总还是品出了几分暧昧的意味。

        她其实并非没有感觉,或许因为一道圣旨她与周洛城成了夫妻,又或许因为他们是一条船上玩弄权谋的利益共同体,又或许是因为他们越来越近的肌肤之亲。

        不管是什么原因,她能感觉到,周洛城对她是有几分情谊的。

        可这情谊到底有几分?

        四年前在北晟的时候,她也曾凭着自己的感觉,以为周洛城看她时,眼中有情。可是,后来呢?他还是带着秦芊芊走了。

        还有他书房里那张从不让人碰的旧帕子。无数个深夜,他独自一人在书房捧着那张旧帕子睹物思人时,应当也是对秦芊芊有情的吧。

        他那么喜欢秦芊芊,可还是由她嫁给了周洛坤,为他的大业铺路。如今就算是他真的对自己有几分情,又能如何呢?

        在他心里最重要,从来都是他的抱负。他爱的人,永远要为他爱的事业让路。

        不就是事业脑嘛,也没什么,高想自问,也不是做不到。若两个人都是如此,便很公平。

        她再也不会像四年前那样,凭着感觉稀里糊涂地交出自己的满腔真心,她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高想还是低头捧着书,直到那个身影不动声色地从她的余光中消失,她才又抬起眼,目送那个背影,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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