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高家人(下)
回程的马车内。
高恩气鼓鼓道:“许家这个憨小子如今是越来越有主意了,竟敢拿大姐的东西威胁你!”
高想忖度道:“他确实比从前长进了不少。”
“你可能不知道,北晟如今的朝堂都是许家说了算,许文心年纪轻轻官拜大司马,后头跟了一堆追捧讨好之徒。唉——”高恩叹了一口气,“想当初你与他还有婚约呢,不过是一年的光景,就翻天覆地。你要是当初嫁给他,现在可就是整天享清福的大司马夫人了。这样的话,高家会不会还和以前一样……”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长串,高想都没搭理,闭眼靠在车壁上小憩。
高恩心想定是方才一番争锋相对的谈判受了累,于是沏了一杯茶递给她,慰道:“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我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一开口就想着把别人绕进去的谈话方式,也不嫌累。”
高想没接她递的茶,“是啊,你永远当个不谙世事的将军府小姐,自然一点都不累。”
“哼——”高恩好心没讨着好,一把将茶杯拍回茶具上,“我可是你姐姐,轮得到你说教,没大没小。”
前方到了一个岔路口,高想命人停下。
她出了马车,走到梁汉川跟前,“梁大人,我等就不去云州军营了,就此别过。”
梁汉川忙下了马,“军师不去营地休整一晚?此行辛苦,老夫备些好酒好菜款待一番。”
“不必了,庆陵那边的事还未了结,我得赶回去。”
梁汉川见高想就要往回走,喊住了她,“军师,可否让兄弟们就地休整片刻?”
高想见他似是有话要说,便应了下来。
两人走到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此处地势高耸,极目远眺,南北两国的边界尽收眼底。
已是仲春时节,光秃了一个冬天的树又翠了起来,迎接新一轮的春华秋实。
“军师,看到那座山了吗?那山的下头是从前的云州军营。”梁汉川指着远处一座小山,浑浊而黯淡的眸中燃起些光,恰如二八少年撞见豆蔻少女。
他深陷的眸子又黯淡了下去,一时感慨万千,“五年前,小伽山还是南晏的地盘,就是从老夫手里丢的。当时北晟挂帅的,是龙骁将军高患,军师是你。”
梁汉川脸上挤满褶子,自嘲道:“老夫当时还是个小副将,军师大概没有印象。老夫不像军师天纵奇才,英雄出少年,一辈子在军营摸爬滚打,才到这个位置。今日的和谈很顺利,从今往后,云州怕是越来越不会需要老夫这样的人喽。”
高想深深望着眼前的老将军,他戎马一生,轻伤不下火线,到头来落了一身的伤病。如今须发尽白,腰背佝偻,可一旦提起那把贴身长|枪,依旧是战场上最勇猛的将士。
他与高深很不一样,性子急躁,爱爆粗口,还爱笑,可是不知怎么地,高想突然有些想自己的爹了。
她道:“我爹一生的功名都是战场上赢来的,可他说过一句话,愿有朝一日,将军无用武之地。”
“哈哈哈——”梁汉川突然大笑起来,“老夫先前还担心军师一人和谈是否会对南晏不利,如今看来,实在太过小人之心。”梁汉川说着,惭愧地俯首作揖。
高想忙将他的手抬起,“老将军折煞了,我不会说什么客套话,单凭将军一人一枪,一生镇守云州,就令我敬佩不已。”
“是啊。”梁汉川呵呵地笑着,环眺远处,“这小伽山如今是北晟的,五年前是南晏的,多少年前又是北晟的。争来争去都不该忘了一件事,吾辈一生所求,不该是加官进爵,不该是个人抱负,该是一方安宁,百姓饱暖,安居乐业。”
“高想——,走不走?我快饿死了,天都快黑了,今天一顿饱饭没吃上。”不远处,高恩探出马车喊了起来。
梁汉川打趣道:“嘚勒,这边有个百姓饿着了。”
高想摇了摇头,与梁汉川相视一笑,就此作别。
马车内。
高恩酝酿了许久,终是问道:“爹真那么说?”
“什么?”
“愿有朝一日,将军无用武之地。”
高想淡淡道:“你看我像是那种路见不平,爱编瞎话,安慰失意孤老的人吗?”
“啧。”高恩啐了一口,还是见不惯她这副从小到大都讨人厌的嘴脸。
她顿了顿又道:“我从前总爱和你比,认为你不过比我聪明些,或许还能吃苦些,但你也有很多比不过我的啊,你字写得没我好,女工不会,作诗也不会。
凭什么全家上下都觉得你比我出色?今日我算是明白了,你胜过我的,从不是聪明和能吃苦,你心中有大义,这是高家人最该有的东西。”
高想瞟了她一眼,语气淡淡道:“嗯,我们家四姑娘长大了。”
高恩佯装愠怒地推了她一把,又亲昵地靠坐到她身边,“其实,你也长大了。”
“嗯?”
高恩笑道:“你的性子可比从前好多了,不愧是嫁做人妇,都变温柔了。从前我闯了祸,你不由分说地就让二哥打我,你们俩总穿一条裤子欺负我。如今,你竟还知道循循善诱,一路带着我,既叫我长了见识,又开导了我。”
“知道错了就行。”
“我是知道错了。”高恩低下了头,眼中难掩低落,“可心中还是十分不甘。我们一大家子人,如何说没就没了?”
入夜,众人就近找了个村子投宿。
晚膳后,高想说这个村子从前打仗的时候来过,便想出去走走。
“这条巷子,跟上。”高想在前面七拐八拐的,高恩在后头提着绣花罗裙紧跟着她。
两人走了快半个时辰,终于看到前方的小土坡旁,静立着一座不起眼的灰瓦房。
房子不大,只有一进门,门前悬着一块旧匾额,上题‘祠堂’两个大字。这匾额风吹日晒肉眼可见地有磨损,可上头的漆却是重刷的,金字也最近刚描过,泛着油光。
祠堂门口坐着一个老婆婆,身边堆了两大摞木牌位。她正眯眼对着一本册子,往一尊尊牌位上描字。
她们一走近,老婆婆就抬起头,操着乡音问道:“干啥嘀?”
高恩冲她笑了笑,“婆婆,我们路过,想进去看看哩。”
“哦,好好。”老婆婆连连点头,“丫头,听口音你是神都来的吧,这里头供的好多也是神都来嘀。”
高恩朝屋内瞄了一眼,三隔间的大屋子,三面墙上密密麻麻全是木牌位。
她怔了片刻,道:“这都是何人?”
老婆婆手上描着字,嘴里搭话,“这些年战死沙场的将士。神都太远,尸身运不回去,就埋在后山上了。这些人拼死保护老百姓,到头来却没法落叶归根,乡亲们觉得可怜,凑钱建了这祠堂,平日也常来跪拜看看他们。”
高恩听罢,心中一触,步伐沉重地迈进祠堂内。
堂内设有香案,案上烛火长明,供奉了几碟乡亲们送来的菜肴。菜色简单却很新鲜,应当是每日都会有人来打理换新。
高想上香跪拜结束,默默站在东墙角。
高恩虔诚上完香,也跟了上去。
她虚着一双狐狸眼,凝神盯着前方,脸上无忧无怖,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高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墙上倒数第二排,那几尊牌位上的字十分熟悉,“是二哥的字迹,这牌位是二哥描的?”
高想颔首,“这两位都是二哥最铁的兄弟,年少英豪,风华正茂,最边上那个牺牲的时候才十七岁。”
她的目光缓缓瞻过眼前一尊尊牌位,似是在行注目礼,“这世上从来不乏死而有憾之人,能像他们这样被人长长久久地铭记,便算得上是活着了。
那日你同我说,高家几十万玄衣黑甲,如今堪堪几十人,其实不然。这间祠堂里长长久久活着的都是玄衣黑甲。”
高恩鼻中一酸,垂首沉思。
高想的语气艰涩而温和,“你对朝堂的波诡云谲知之甚少,太后穷兵黩武,有心吞并南晏,成就不朽霸业。爹保守主和,一直强撑抵制,才未让贪婪之人杀红了眼。
北晟与南晏一旦大动干戈,不论赢的是谁,输的永远是百姓。也因此,太后早就将不驯的高家视为眼中钉。其实,不管有没有二哥的事,高家都在劫难逃。”
“即便如此,就这样轻易放过周洛城?”高恩眼中泛红,“二哥脑袋一根筋,凡事都听你的,哪有本事通敌?若不是有人蓄意陷害,高家怎会落一个谋反的污名?你能原谅周洛城,我原谅不了!”
她抹了把眼角,朝屋外走去,柔了柔语气,“婆婆,我来帮你。”
“嗳,好哩。”老婆婆眼角微弯,叹息地翻了翻名册,“这些都是前几日战场上刚走嘀,七百八十四名,我才描了一半不到。”
“没事,我来帮你。”高恩干劲十足,没有多余的小板凳,她就蹲在地上,暗纹绣花罗裙散了一地。
二人回到宿处,一个穿着绀色绸衣的身影等候多时。
许文心一人一马追到了这里,半个随从都没带。他朝高想微微一笑,久久未发一语。
他跋涉而来想说什么,高想已猜到了大半。
“更深露重,许大人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高想撂下话,就往屋内走。
许文心见那背影又一次款款而去,终于下定决心一把拉住了她的臂弯,“高想,有些话今日不说,怕是以后再没机会。”
高想顿了片刻,将他带进了屋。
高恩蹑手蹑脚地走到外边的林子里,从怀里摸出一只骨哨。哨声起,几个玄衣人从天而降。
“让你们追踪的人,怎么样了?”
“那小子狡诈得很,我们全上了,才将他擒住。”
“人呢?”
“在林子里捆着呢。”
“带上来。”
不多时,两个玄衣人架着五花大绑、封着嘴的小麻子上来了。
“老五可以原谅你,我绝不原谅!”高恩一双娇美的杏眼恶狠狠地瞪着他,似是要将心中复仇的怨火一次性,全部放出来。
大义、大局,她愿意去理解,可复仇的怨火从高家灭门之日起愈烧愈烈,而今已成为她心中的全部。高想这几天所做的,也仅仅是扬汤止沸而已,她需要一个将这怨火释放的缺口,才能釜底抽薪。
周洛城无疑正是她眼中的缺口。
“你如今落在我手里,要你死易如反掌。”她咬着牙,“可我不甘心,你竟敢如此陷害高家,如此戏弄老五!看得出你对她是有几分感情的,今日,我就叫你尝尝心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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