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章 心理准备
张一谋现在住的地方是某工厂的职工宿舍，工厂破产之后，就归了大集体，对外出租，本来易青是要给他安排住处的，买了那么多的四合院，随便找一套离公司近的就行。
可偏偏张一谋这人自尊心特强，说什么也不接受，最后托朋友在这地方租了一间。
易青之前来过几次，这楼一看就是解放初期的产物，水泥地面都坑坑洼洼的，楼梯扶手上原本刷着红漆，也早就斑驳了。
一口气爬上5楼，敲开门。
看着给他开门的张一谋，易青差点儿没认出来，好家伙的，上礼拜他还来过一次，现在怎么这模样了，脸色泛青，一看就是好几天没睡好了。
“怎么了这是？熬夜啦！”
易青跟着进去了，屋里一股子刺鼻的烟味儿，陈设非常简单，一张桌子，一张床，墙角堆着杂物。
“巩丽没过来帮着你收拾收拾？”
张一谋拉过一把椅子，请易青坐下：“她今个去学校了。”
俩人现在住在一处，也不避讳别人，这要是放以前，那就是生活作风问题，俗称乱搞，但现在人人都忙着下海赚钱，谁还管着屁事，最多也就是口头谴责一下。
可就是这口头谴责，让张一谋和巩丽俩人都不好过，张一谋被西影厂给禁了，想来巩丽在学校的日子也肯定不会舒心。
“于华老师和卢伟没过来？”
张一谋点上一根烟，炉子上坐着个饭盒，里面是他今天晚饭，浆糊糊的一团面条。
“前天就回去了。”
于华和卢伟都有正式工作，就算是朋友，愿意帮忙，可也不能为了帮忙把工作给丢了。
“剧本已经弄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等会儿吧，你先吃饭。”
堂堂金熊奖获得者，未来国内影坛的抗鼎大导，这日子混得未免也太惨了点吧。
张一谋点点头，也不怕烫着，拿了块布将饭盒端起来，西里呼噜的一通吃，吃完之后，肚子里有食，稍微精神了一点儿。
“按你说的，我们把结尾给改了。”张一谋又点上一根烟，特享受的抽着，“你说的对，既然是个悲，结局就没必要非得弄个暖。”
《活着》的剧本初稿，张一谋根据于华的小说，做了一些改编，比如电影结局的时候，家珍还活着，尽管已经病入膏肓，每天还能由富贵背着出来晒晒太阳，和他聊聊天，还有外孙子苦根也活着，和富贵还有一段关于“鸡长大了变成什么”的对话。
易青看过之后，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富贵这个人物只是经历过那个大时代的一代人的缩写，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给他安排这种苦尽甘来的剧情根本没什么用。
于华的本意就是通过富贵亲人接连不断的死亡，来突显出挣扎求活的命题。
如果家珍没有病死，苦根儿没有因为吃多了豆子撑死，这个命题就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所以，最后能陪着富贵的，也就只能是那头同样叫“富贵”的老牛。
易青明白张一谋为什么要改剧本，无非就是担心剧本没法过审。
国产电影从来没有这种一悲到底，结局还是个大悲的作品，不管前面怎么铺垫，最后总能峰回路转，让主角，或者说让好人享受一些最后的温暖。
好人有好报！
这是国人的普世价值观。
但是这种观念用在《活着》这个故事里，反倒是俗了。
“剧本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去想办法送审。”
看过了剧本之后，易青表示非常满意，张一谋拉着于华和卢伟这些日子的折腾总算是没有白费。
张一谋笑了，笑得特别开心：“那我········”
“我什么我啊，赶紧攒剧组，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来公司拿钱，不过预算得做好了，不然的话，丁鑫那边可不批。”
“放心！”
张一谋说着靠在了床头，心里的一桩大事基本落听，看上去整个人都显得格外轻松。
易青看着，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道：“张导！作为朋友，我还是得最后问你一句，你真的考虑好了，要拍这个故事，这里面可涉及不少敏感话题，上面要是追究的话，你这禁导的事，可就不光是西影厂了。”
《活着》这个故事里面对解放后很多的政治运动，都充满了辛辣的讽刺，而那些东西，别说是在当下这个年代了，就算是十几二十年以后，也没多少人敢轻易的去碰。
田壮壮碰了，结果被禁导十年，张元碰了，同样也得了一纸禁令，还是后来托人找关系，缴纳了投名状，被官方收编之后，才一点一点的熬了出来。
张一谋现在本来就因为和巩丽的事，被圈内人抵制呢，如果再触动了上面人的神经，等待他的恐怕比田壮壮等人还要惨。
这些话，易青早就想说了，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现在剧本已经写好了，准备送审，他再也憋不住了。
“我要是没想好，也不会带着于华的手稿去找你了！”
一旦被上面的人抓住小辫子，会有多惨，张一谋不是不知道，要说不害怕，不担心，那绝对是骗人的。
如果张一谋真的不在乎，他还用改动故事的结尾吗？
之所以改，还不就是想要讨好上面负责审核的人。
他当然害怕，只不过他现在的处境已经这样了，再惨还能惨到哪个份上去。、
“只要你不后悔投资，我就不后悔拍！”
易青听着笑了，这张大导还真有点儿混不吝的劲头。
“行，你牛掰！”
正说着话，一阵钥匙的叮啷声，紧跟着门开了，巩丽走了进来。
“你也不知道开门换换空气，今天这又是抽了~~~~~~”
巩丽愣住了，看着易青，连忙住嘴，易青手上还夹着根烟呢。
“易青，你怎么来啦？”
“过来看看张导的剧本，准备的怎么样了。”
易青说着，还扬了扬手中的剧本。
“行了，时候也不早了，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易青说完直接起身出门，都不给张一谋挽留的机会。
········· ········· ············· ·············
“剧本你给他了？”
巩丽去把门关上了。
“给了！审核的事，他说了由他负责。”
巩丽点了下头，没说话，拿起个锅，放在路子上面，然后倒了半锅水，她也还没吃晚饭呢！
“你今天不是说在宿舍住吗？怎么还突然回来了？”
巩丽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和张一谋说过，从今天开始回宿舍住。
“没意思，现在看着她们都跟小孩子似的，也没什么可聊的，还不如回来呢！”
巩丽说着话，还打量着四周，脏衣服什么的扔的到处都是。
见巩丽又不说话了，其实张一谋也能猜到，她在学校里肯定是受委屈了。
他个大男人尚且如此，更别说是巩丽了，她还是中戏的一名大三学生，现在被爆出来绯闻，周围肯定少不了指责声。
“要不~~~~~~~”
张一谋的话还没说完，巩丽就抢着说道：“你看看你，我要是不在家里，你根本就不知道收拾，看着屋子乱的！”
她是故意的，因为她不想张一谋提起她的事，徒增烦恼。
今天第一天返校，结果从走进校门开始，她就感觉到周围总有人在对着她指指点点的，回了宿舍，史珂因为角色被抢的事，到现在都还耿耿于怀。
其他几个人也都不想引火烧身，刻意的和巩丽保持了距离。
巩丽还真的没想过，有一天，她居然会变成过街老鼠。
收拾了一大堆衣服，巩丽准备出门去洗，张一谋见状，把她给拦住了。
“你学校那边出事了，对不对？”
“没有！”
巩丽摇头，这段时间张一谋为了《活着》的剧本，没日没夜的忙，她不是没看见，所以更不想张一谋为了她的事分心。
张一谋现在的状况，只有靠着作品才能翻身，只要有了好作品，人们都是健忘的，到时候，现在的事情很快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你别骗我了！”
张一谋说着，叹了口气，双手无力的垂了下来。
“都怪我！”
怪你？
这种事怎么可能怪哪一方。
“算了，没事儿，大不了不住宿舍了，还能让我在大街上流浪啊！”
有些事，巩丽现在根本没法和张一谋说，不光是学校里的人，就连家里人现在对她的态度全都变了。
插足别人的婚姻，做第三者。
今年过年她回家，哥哥连门都没让她进，说她丢人现眼，败坏了巩家的门风。
想想都是可笑，普通老百姓家，又不是达官贵人，有什么门风。
可现在家里人都不愿意见她，就连父母都躲着她，还是让她觉得心凉。
“你什么都别想，好好弄剧本，等剧本弄好了，易青给了你资金，就好好拍电影，只要能有好作品撑腰，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张一谋闻言，用力的点了点头，看着巩丽端着盘子出去洗衣服，眼神不禁有些复杂。
易青这边。
拿着剧本离开之后，回到家里就把自己给关进了书房。
付艺伟过来，发现门还锁了，知道易青肯定是有事要忙，也就没打扰。
“小伟！吃饭了，小易他··········”
兰姨招呼着大家吃饭，看易青那边没动静，刚想要去叫，就被付艺伟给拦下了。
“兰姨！别管了，他有事，等饿了自己就去厨房找吃的了，我们先吃饭，别打扰他！”
兰姨现在也习惯了这家人的一些习惯，别的时候，怎么着都没事，可一旦工作起来，是谁都不能去打扰的。
其他人在正房吃饭，易青一个人闷在书房里，仔细的研读着剧本。
这已经是第七稿了，重新改过之后，很多地方也都通了，比如富贵从国.军逃回来之后的问题，之前的剧本根本就没交代清楚，含糊着就过去了，借着富贵的口说自己不愿意打仗，逃了回来，可是到了那个特殊年代，只要和那边稍微粘上一点儿，没有能躲得过去的。
改完后，剧情变成了富贵逃跑的路上被我军俘虏，然后发给路费，路条这才回来了，当特殊时期到来之后，富贵就拿着路条当护身符，当然也少不了被批斗了一番。
还有其他一些细节上的东西，全都给理顺了。
好！好！非常好！
转天一大早，易青就开车走了，直接去了北影厂，找到了孟石，将剧本往孟石的办公桌上一放。
“领导！我想拍这个，您看看吧！”
孟石没想到过完年，易青第一次来，就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赶紧拿起剧本，迫不及待的看了起来。
《活着》的剧本其实并不算长，也就十几万字，孟石用了一个小时就看完了。
看完之后，就感觉心里跟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样，看着易青，半晌才说话：“易青，拍这个，你可得有心理准备啊！”
孟石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易青一清二楚，这个故事里面涉及到的时代背景太敏感了，基本上将建国到分田到户这一段全都给呈现出来了。
而且，这个戏还不是大团圆结局，到最后，富贵的父母，妻子，儿女，女婿，连外孙都死了，观众能接受得了？
“孟总！就是这个剧本了，不是我要有心理准备，您也一样，得有心理准备。”
易青拿着这个剧本过来，肯定是打算和北影厂合作，能不能立项，关键还是得看孟石的态度。
孟石看着剧本，思索起来。
这是个好故事吗？
这一点没有疑问，哪怕他是个外行，看过剧本之后，都被深深的震撼了，读到最后，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故事的名字叫《活着》
但是拍的话······要冒很大的风险啊！
思前想后的琢磨了半晌，孟石最终还是舍不得这么一个好故事从自己的手边滑走。
“剧本你先放我这儿，我····研究研究！”
易青笑了，一般孟石说要研究研究，那基本上就是没问题了，现在就看剧本送审的时候，上面的态度，以及孟石能不能咬得住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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