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人间道 十丈软红(1)
苏浅静静躺在玄晶冰棺里。玄色的冰棺衬得她苍白无血色的脸宛若透明。往日灵动的长睫如今若秋蝶的断翼,覆在沉寂的眼帘下,一点生气也无。自打被放入冰棺,那仅存的代表生气的一丝脉搏也被冰封。此时的她,与其说是陷入昏迷,倒不如说是个活死人来得贴切。
外面闹得天翻地覆,她却在此恍若遗忘了时光般沉睡已有七日。楚渊日日守在冰棺旁,每隔一个时辰便探一探她的脉搏。事实上什么也探不到。只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一点一点流失,如今已比冰雪还冷。
往日尊华清冷的青年,此刻衣衫褶皱,长发凌乱,面色憔悴不堪。见过的人只怕都认不出,这便是昔日风光无限的楚国太子。
墨凌只在她身边守了一日,便同青门阁主们一样,离开了戎州,策马奔腾在乱世之中,方向却与诸人不同,他深入的,是最为险恶的去处,西月岚茨城。
真如和雪影却人间蒸发了一般,任凭青门和楚渊的人掘地三尺,也不见踪影。
玄晶冰棺却不能永久保她这一线生机。倘或一月之内不能找到解毒之法,冰棺便真的会成为她的长眠之所。
楚渊有时候会躺在苏浅身侧,感受着冰棺刺骨的寒冷,手握着她冰得刺骨的小手。不知是想以自己的温度暖化她,还是想她会突然苏醒周身回暖,用她的小手回握住他。
这样的时候脑中浮现的,总是那三日的情景。他浮生最快活的三日。并肩坐在楼头看夕阳沉江,于波光粼粼间看她挥着纤小的手指点她用十余年时光缔造的这一片大好河山;如一对素人夫妻般共同分享邻居送来的饭菜,吃到肚皮撑爆为止;和她漫步街头,逛着人间最热闹的夜市;和她双双滑入舞池,翩翩共舞一段奇异的舞蹈,看她在他的掌心幻化成一只惑世的精灵;双双坐在船头,看蓝天上白云悠悠,看碧水中游鱼嬉戏,垂一杆钓竿等鱼来上钩,鱼上钩的时节他将小鱼收拾了,期待她做一锅美味的鱼汤,她端出的却是一盆冒充鱼汤的牛乳……他想,人生再不可能比这更美好。即便此时随她一起去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一缕阳光透过琉璃窗,照进房间。楚渊揉了揉疲倦的眼睛,有些糊涂,这是第几日了?消息雪片般飞进小院,说的都是一句话:不见踪迹。有一日倒是收到了上官皓月的消息,他在赶来的途中,被人打成重伤,如今在西月的皇宫里下不了床。他那样的人都被打成重伤,可以想见伤他之人的手段。好在戎州隐秘,很难为外人寻到,不然会是雪上加霜。他知道,就算是派出千万兵马地毯式搜索,也不可能找到戎州。浅浅口中的小九颍河,哪里是什么咸水河,根本就是条被阵法控制的河,不然不会隆冬季节不结冰。他还注意到,这条河,飞鸟难渡。他从小浸淫阵法,也未能识破是怎样的阵法控制着这条河流。
他和他的人要互通消息,其实都是借用的青门的联络网。
戎州,就是一座进出无门的乱世桃源。
桃源之主如今却沉睡在冰棺之中。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他收了收凌乱的思绪,声音嘶哑:“进来。”
进来的是消失多日的墨凌。一脸风尘似泥土中滚了一回一般,身上还背着数处剑伤,伤口未及包扎,血迹将衣袍染成铁红,散发着腥气和腐臭气。人一进来便滚进沙发中再不能动弹。楚渊皱着眉,反身在柜子中找到药箱,矮身蹲在他身旁,拿起剪刀要绞他身上和血肉已粘在一起的衣衫。他睁开眼,一把抓住楚渊的手,干涸的唇动了动,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你别忙这个,先给我一杯水。”
楚渊倒来一杯温水,扶住他后背将水搁在他唇边。他吞咽的动作极是艰难,似乎每咽一口水身子都会抽搐一下。楚渊手搁在他额头,眉锁得更深。烧成这个样子,还能撑一口气回来,是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
他以前竟将他误看成一朵娇花,真是眼傻。想来,苏浅倚重的人,怎么可能是绣花枕头。
“死不了。”墨凌喝下水,舒了一口气,挥手将他的手打落。手心中垂落一样东西。楚渊俯身拾了起来,是一枚玉佩。阳光下,玉佩中流淌着血红的液体。他认得,是他父皇送给苏浅的凤凰玉佩中的一只,这一只却是凰佩。他记得这只凰佩一直戴在上官陌身上。他疑惑地望着墨凌。
“上官陌给我的。”墨凌暗哑着嗓音道。“我去了西月找他。他要来,没走到门口就又晕死回去了。比棺材里那个强不了多少。他让我去找你七叔七婶,楚子玉夫妇。我被上官屠截杀,好歹撑着一口气走到这里,剩下的事,只能交给你了。”
一段话,他喘了好几回才说完。说完便闭上了眼睛,脸痛苦得皱成一团。
“我倒是忘了七叔师承于雪影老人。但,七叔那样半吊子的医术,能顶什么用?”楚渊有些踌躇着,又自言自语:“死马当活马医吧。也许七叔有什么办法。毕竟是他推荐的人。”
楚渊将凰佩放在了苏浅手心,转身仍拿剪子来绞墨凌的衣服。墨凌睁开眼睛瞪着他,抬脚踢了过来。跟在苏浅身边,抬脚踹人的功夫练得纯熟。脚却不大听使唤,偏了偏,带得整个人滚下了沙发。
“你有病吧?还在这磨蹭什么?滚。”墨爷发了火,声音有点小,火气有点大,带得一口凉气倒抽了回去。“爷还死不了。还不快去找你龟缩的七叔七婶去?”顿了顿,大约是觉得话说得冲了,添补道:“我的伤找外面大嫂来就可以了。你还是快去吧。十日内务必带回你七叔七婶。”
楚渊皱着眉望了他一瞬,须臾,声音温淡:“那你好好照顾自己吧。你若把自己弄死了,浅浅醒过来大约不会伤心。”话落,看也不看他,转身走了出去。
墨凌望着他冷冰冰的背影,胳膊撑地挪了挪身子,没挪动,胳膊一滑又躺在了地上。疼得抽了一口冷气,忍不住骂道:“啰嗦半天,还以为你转了性,学会关心人了。娘的,还是这副冷血德行。爷高看你了。”
打外面走进来的大嫂正听到这一声骂娘声,嘴角就抽了抽。想着一个人的修养果然和长相一点关系没有,这么个俊俏的人儿也会骂娘骂得这般顺溜,真是……话又说回来,自家主子的人从上到下都一个德行。这个德行是个什么德行大嫂却说不出来。只能两个字概论:难言。三个字:真难言。
用苏浅的一句话概论,便是:上得了殿堂,下得了泥塘,做得了文章,骂得傻鸨娘。
大嫂手脚利落地给墨凌治伤,对付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并不比在厨房对付一块猪肉或一只鸡的手法差。
这场伤却忒重,花了两个时辰才包扎好。大嫂将粽子似的人才弄到沙发上躺好,帘帷晃动,打外面走进来楚渊。
墨凌立刻火了:“你是怎么个意思?”
楚渊瞥了他一眼,挑帘进来,“唔,包扎的不错,像个粽子。”
墨凌暴怒的火气一瞬偃旗息鼓,全憋回了肚子。看着门口一对锦衣华服的贵族夫妇,有些发傻。
贵族夫妇略有些风尘气,淡然地对他点头:“墨门主。”
贵族夫妇却是他正要寻找的楚子玉林娇夫妇。发傻的墨门主很费思量。两个时辰仅仅够到小九颍河打个来回,那还得快马加鞭。除非两人一早等在小九颍河等楚渊去接,这个,不作他想。
楚渊瞥着他道:“七叔七婶早在你回来时就等在河对岸了。你们这个河上的阵法也忒牢靠,他们进不来,叫你,你根本就没听到。”
墨凌张了张嘴,半晌,讷讷道:“我烧得脑子有些犯浑,来路上是听见有人叫我来的,还以为幻听。”顿了顿,扯着沙哑的嗓子:“二位来得及时。正要向二位求救。陌太子说二位可以救公主……”
楚子玉微挑了挑眉:“上官陌说?”嘴角一扬,攒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这天下倒真是没有陌太子算计不到的人和事。”语气里却不知是褒还是贬。
不管楚子玉对上官陌是褒是贬,却和自己关系不大,墨爷他关心的事唯有一样,上官陌说,这两人可以救苏浅。“七王爷,您师承于雪影老人,医术高明,请您帮忙看一看公主的毒可是有法子可解?”
墨凌的态度客气中带着疏离,疏离中又含着期冀,期冀中还隐隐着怨恨。客气乃是因为这两位曾是青门的前阁主,是苏浅尊敬的人;疏离乃是因为这两位已抛弃青门,回了自己的国家;期冀自是因为上官陌说,这两人可以救苏浅;怨恨,他自是不会忘记,苏浅身上的毒,有一味春染之皇乃是拜眼前这位楚国七王爷所赐。
林娇看了他一眼,脸上一闪而逝愧怍,“我们听说青门在找外子的师父,整个天下都快被掘地三尺,猜着也许是浅浅出事。却因离得远,今日才赶到。墨门主放心,浅浅是我们的外甥女,我们自会尽力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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