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回宫
映春奉太后之命去往长生观,在那之前,她没想到持盈的病已那样重了。
映春和红缨一样,是程太后身边的旧人,在旧都时就跟在当时还是福王妃的程太后身侧,当初时常跟着程太后进出金明宫,对那时陛下的掌上明珠寿安长公主如何不知。
后来的崇宁之乱,一别到而今,已然是整整十二年,当她再见到持盈,已经彻底认不出来了。
持盈长得像她的母亲,崇宁帝的韦皇后。
韦皇后自幼便以美貌闻名帝京,所以持盈年幼时,模样就已经有了几分不寻常的殊色,不光是崇宁帝宠着她,皇族里的那些长辈,哪个见了她都怜爱得不得了。
那时宫人私下都在议论,说着寿安长公主日后的美貌怕不输韦皇后,必是艳冠帝京,又是陛下最最疼爱的小女儿,这命格简直是天下独一份,再没有谁能有这样的运气了。
谁知曾经那个天底下最幸运的姑娘,如今奄奄一息在躺在床榻里,瘦得脸颊都已经凹陷下去,再好看的样貌,也只剩下了憔悴不堪。
一问才知道,观里的住持竟都没有为她找个大夫。
映春将一切禀明了程太后,程太后听后不说话,良久,才沉声道,“不能再让这孩子再这么孤零零住在那观里了,得接回宫里来。”
这自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即便是当朝的太后。
赵誉当然不敢违逆了嫡母的意思,程太后先是从皇后那儿打听赵誉的意思,皇后也说官家担心太上会不大乐意。
不用问,赵桢的心里肯定是不乐意的。
别人若这样劝他,毫无疑问引得他大怒,可将人接回宫的念头是程太后起的,那边不一样了。
当年赵桢奉着皇兄之命,赶去淮西调兵,可后来帝京陷落他带兵直接南渡到了临邺,当时福王府上下都落入了敌军之手,当然也包括了福王妃,如今的程太后。
赵桢在临邺称帝,登上天下至尊之位,可只要一想到流落在北地的发妻,心里都如油煎一般,多年来他空置后位,与北朝多番周全,终于在南北议和时,用岁币将妻子换了回来。
他这一生,独独对妻子,心中的愧意永不能弥补。
程太后心中也明白,所以她便直接让映春带着自己的懿旨,去九安山连夜将人接到了福宁殿的暖阁里。
到了福宁殿后,映春本让人先扶持盈到暖阁歇息,可她执意要先向太后谢恩。
阿棠搀着她进殿,程太后再亲眼见到她那刻,忍不住眼睛就红了。
“天可怜见的,竟病弱成这个样子,”程太后细细瞧着她道,“你母亲若在天有知,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
本来还好好的,可提到了韦皇后,持盈还是忍不住鼻头发言,强忍着,才没叫泪水落下来。
“谢太后隆恩。”
持盈挣扎着要行礼谢恩,被程太后亲自上前给扶了起来。
“好丫头,没事了,”程太后让她揽进怀里,抱了抱后轻声道,“你母亲离世前,嘱咐我若能回到南边来,一定替她照料你,我既答应了她,就万不会食言。”
当初帝京陷落之时,皇族的宗亲女眷们都是一同被俘去上京的,无论皇后王妃,还是小小宫女,都成了囚徒。
到了上京后,男丁们皆被遣到围场里养马,女眷们则送到北契的皇宫里为奴。
程太后在上京的那几年里,同韦皇后两人患难与共,相依为命,起初两人只是一同做些粗使杂物,可韦皇后因为容貌出众,被北契的太子看上,成了太子身边的侍妾。
虽是屈辱,可因那北契太子贪恋韦皇后的美色,对其也还算不错,韦皇后便借着这点微薄的恩宠暗中庇护程太后,将她调到自己身边,做些清闲差使。
只是那北契太子暴虐,韦皇后受尽折辱,几年后终不幸香消玉殒。
当时赵桢已屡次遣使到北朝,愿以金银财帛来换北朝放归妻子,是以韦皇后在临去前,便恳求程太后若是能回到南边,一定替自己照料女儿持盈。
程太后被放归后,被赵桢接回临邺,以中宫之礼册为皇后,在北地受辱的那些旧闻自然也成了忌讳,没人敢议论提及,便也无人知晓这段旧事。
这也是程太后南归后,第一次同人说起在北地的事,说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声音发着颤,心中情绪难以平息。
持盈听到母亲身故前还念着自己时,头低垂着,也不敢出声恸哭,可颤抖的双肩还是泄露了心底的悲痛。
其实程太后只说了个大致,并不敢告诉她细节,韦皇后当初死的时候,腹中还怀着北朝太子的孩子,那北朝太子薄幸,早对她腻味了,便是连她身怀有孕也不顾惜,太子身边的另几个侍妾对她百般作践,上京天寒地冻,韦皇后死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单衣,死后被宫人匆匆掩埋在城郊的荒地里,连座坟茔都没有。
至于持盈的几位哥哥,在那几年里没一个能撑过去,死在围场里的大虞宗族不知多少,围场外直接挖有一个大坑,冻死的病死的都直接将尸身扔去坑中一起焚烧了,所以她的兄长们也个个尸骨无存。
这些程太后不敢说,持盈也不敢问。
程太后本想着,老天大约是可怜持盈,让她当初侥幸逃出了帝京,可不承想,即便是成功逃到了南边来,这孩子的日子依旧过得这么苦。
“别怕,孩子,往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万事皆由我替你做主。”程太后抱着她,哽咽着道。
赵誉是傍晚时到的福宁殿,他白日里去了太学幸学,太学离德寿宫近,他便顺道来给太上皇与程太后请安。
赵桢闭关辟谷,他没能见到,便径直到了福宁殿。
他没想到,会见到持盈。
进殿的时候,他并没能将人认出来,只远远看到有个身量清瘦样子孱弱的女子,身子半侧,头低垂着,殿内的人向他行礼,那女子也跟着一起。
赵誉还以为是外命妇进来给太后请安的,还是坐下后,听得程太后指着持盈开口道,“你瞧,阿盈病成这么个样子,瞧着怎么不叫人心疼。”
他怔了一怔,旋即神色如常问,“娘娘已经将持盈妹妹接过来了?”
说完,他才抬眼去看她。
持盈并没有将头全抬起来,只上前又朝他福了身,低声道,“恭请官家圣躬万福!”
她起了身就静静站在那里,初春时节,天光正好,阳光从窗棂格子里照进殿内来,她背光而立,春时的日光澄亮,将她的身量勾勒得清晰,实在是过于纤瘦了,腰肢那里系了宫绦,竟是空空落落的。
而她的面容,因为她这样低垂着眉目,看过去也看不分明,赵誉便只能看到她那眉睫,像是一阵风来都要跟着颤一颤。
赵誉心中一惊,只觉得眼前的人与他记忆里的那个赵持盈,已不像是同一人了。
不光是身形上的清减,她的神情,以及此刻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与当年那个帝京里面最明艳娇贵的寿安长公主,简直天差地别。
即便与南渡之时,他带着她逃到临邺那会儿的样子,也不一样了。
“她这些年也是颇受了些苦,”程太后叹道,将持盈拉到自己跟前,握着她的手,“今后就在我身边,也多陪陪我。”
赵誉收回了目光,转头看着程太后道,“持盈刚回宫,先养养病,英儿闹腾,等过些时日,儿子再将他送过来陪娘娘。”
前段时间,程太后跟赵誉与皇后提起想将赵英接到自己身前养着,赵誉一时找不到说辞来婉拒,到后来程太后决定将持盈接回宫,便没再提此事,她不再提,赵誉便也装作不知,只是想着可以偶尔让英儿到德寿宫来住上些时日,也算慰藉了程太后想要含饴弄孙的慈心。
“甚好甚好,”程太后听了开心得不得了,含笑转头对着持盈道,“元元,你可没见过我那乖孙,真真一个小机灵鬼,是我的心头肉!”
元元是持盈的乳名,便是从前在旧都时,也只有父母兄长与乳母等人知道,当初在北地,韦太后病重的时候每每念及女儿,都是叫着“元元”,程太后一时开心,不觉察间便这么叫了出来。
“那孩子就是仗着太上与娘娘的疼爱,如今越发没规矩了。”赵誉答。
“这不是要开蒙了么,读了书就好了。”
谈到孙儿,程太后有说不完的话,赵誉在一旁答着,持盈低着头,谁也没看到她神色间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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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住进了福宁殿的偏殿后,日日有御医过来问诊,身上的病也一日日见好起来。
德寿宫本就是修来给太上皇与太后两位颐养天年的,不仅从西湖里引了水进来造了一方大池子,又以湖石堆成了一座飞来峰,嶙峋险峻,湖水从石缝中流出来,如一缕缕山瀑一般,十分别致。
湖边又遍植绿树嘉木,各个馆院里养着各地进宫来的珍奇花草,见持盈身子好转了,程太后便时常带她到园子各处走走。
她从前在长生观,经年累月就待在那一方小院子里,有时坐在亭台里,看着碧湖上的鳞波,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日,她陪着太后到园子里逛了一圈,程太后想顺路去太上皇赵桢所居的康宁殿,持盈识趣地告退,先回福宁殿去。
她知道赵桢是不愿见到自己的,赵桢即便同意程太后将她接回来,也不会见她,德寿宫这么大,想要一辈子不见都行,她又何必还要上赶着去给赵桢添堵。
她身上还带着病,走得慢,半道刚想在倚翠亭里歇一歇,就见身侧的宫婢们都福下了身去,她抬头望去,远远便见赵誉一身绛色纱袍,身后跟着一众宫人,而他手中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此刻也正朝她这儿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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