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 纵情 中
纪若尘悄悄从邀月殿侧门溜出,夜凉如水,登时觉得神清气爽,轻松无比,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他轻轻掩上了殿门,将满殿的珠光宝气和喧嚣扰攘都挡在身后
纪若尘早已陪着众宾饮下了不知多少杯神仙醉,此刻只觉得胸中时时翻涌,好不容易才得以脱身片刻,用的还是尿遁至于顾清,席筵方开就已借照顾青衣之名,离了邀月殿,将陪众宾饮宴的千斤重担都压到了纪若尘身上
他回首望着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邀月殿,心中既有甘甜满足,也有一线莫明的苦涩风中偶或有蛙鸣虫喃隐隐入耳,鼻端草叶的清香渺茫掠过,纪若尘决心享受一下这难得的清静,信步行去,一路上穿花绕石,渐行渐远
一道翠嶂矗立前路,原来是座巨大的假山石,只见白色怪石嶙峋,在月下泛出冷光,如鬼怪猛兽纵横拱立石上苔藓成斑,藤萝掩映
纪若尘忽觉面前掠过一阵森森寒风,风中隐约含着的气息锐利如针,刺痛他的心神,让他本已是半薰的酒意一下子消散大半
纪若尘本能地停住脚步,提聚真元,进入戒备状态阴风过后,十余丈外现出一个淡淡身影,在他面前一掠而过那人忽然一声低呼,定在原地,转头向纪若尘望来那双美目如春山深处,淡然悠远百折千回,迷离中又隐有寒意掠过,仿佛料峭春寒中尚未完全解冻的冰湖湖水中偶尔泛上一些彩光,就会透出阵阵足以引得人神魂离窍的玄异力量
初望她的一刻,纪若尘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一双变幻无穷的眸给吸了去,片刻之后才转而看清了她的容貌身姿她那张倾世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笑中既有淡漠,也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苦涩在这张脸上,本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足让人痒到心底深处的媚也去了十之六七,惟有冰冷与淡漠完整不动地留了下来
她双手各提着一坛酒,那崭新的泥封,满溢的酒香,正是道德宗独家密制的酒中极品醉乡她见纪若尘呆呆地望过来,一双凤目慢慢垂了下去,冰封初消,寒水复流
纪若尘不开口,她也就不语,只那么静静立着,望着足前三尺之地
“殷殷,你怎么在这里?”纪若尘略显惊讶地道
一层淡淡的雾气自张殷殷身周浮起,她视线与雾气同时上升,落在了纪若尘身上,似笑非笑地道:“我不在这里,那应该在哪里?是要在邀月殿中喝你的贺酒吗?”
张殷殷俏生生地立在那里,连手指头也没有移动一下,只这样一个轻嗔浅笑,透过周身若有若无的雾气传来,咫尺之地登时化作月共潮生,流霜千里的春江之夜,有神仙妃子款款踏水而来
纪若尘怔了一怔,即道:“邀月殿内座位有限,需先尽来宾之需,于本宗弟子入席的确是有限制的可是殷殷你要去的话,只需和真人说一声即可,绝不会进不得殿的,今晚明云和李玄真不都在殿中吗?”
雾敛月翳,张殷殷的目光顷刻间锋锐如刀,死死地盯着纪若尘,目光中充满了不甘、疑惑、失望、痛苦,种种心绪,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表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纪若尘心中一震,胸中又是一阵酸痛涌上,他隐约觉得自己刚刚那一番话怕是说错了,却偏又不知道错在了哪里
张殷殷的目光缓了下来,渐转柔和,脸色却逐分灰败下去,她凄然一笑,道:“纪若尘,你好,好得很过去那些事,看来你已全然不放在心上了,不然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虽然你我之间从没有说过什么,可你……你也不是傻了呆了,怎可能一点都不明白?罢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宗内才会酿醉乡出来,我取这两坛,权作是喝了你的贺酒不然的话,想必你也不甘心!”
听着她平平淡淡道来,纪若尘心中又是一阵绞痛他已经知道事情不对,可是无论怎样努力,也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纪若尘眼见张殷殷转身离去,越行越远,心中一阵焦躁,追上两步,问道:“过去哪些事?都是指的什么?”
他知道张殷殷乃是张景霄真人之女,也知道她修了天狐秘术,此时细细回想才发觉了诡异之处,这数年之中,与张殷殷有关的往事竟然完全是一片空白,根本记不起任何事来,哪怕是一句对白,一个邂逅,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酸楚这数年间两人之间的所有事,都似是被人生生从记忆中给抹去了一般
听得纪若尘如此问,张殷殷头也不回,淡淡地道:“那都是几年前的琐事了,纪少仙贵人多忘事,自然没有必要记得”
此时邀请殿大门一开,出来一名知客道人,遥遥呼道:“若尘师叔,请速回大殿!”
纪若尘这才想起还有最后一道礼仪未完,不得不停下脚步,眼见张殷殷越行越快,越行越远,不由得心中一急,传音过去道:“殷殷!我下过黄泉,误饮了孟婆汤,许多前事似乎都忘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张殷殷身影微微一颤,然后足下加力,瞬息间就已去得远了
咣当一声,空空的酒碗被扔在了地上张殷殷抱紧了头,全身都在颤抖醉乡酒力浑厚,她的酒量又不甚佳,才喝了三大碗就已觉得酒意上涌,全身燥热不堪,脑中眩晕阵阵天旋地转中隐约有喜乐丝竹传入耳中,就似奏乐者个个都是行将飞升之士,能够将这乐声透过群山,绝崖,磐石以及重重阵法的阻隔,直送到这镇心殿下的囚牢中一般任她如何捂紧耳朵,乐声仍是不依不饶的钻入神识之中
张殷殷再为自已倒了一碗酒,用颤抖的右手端起酒碗她的手抖得实是厉害,一碗酒倒是泼出了一小半去此时一只宛若夜兰的素手从旁伸过,取去了她手中酒碗,一个女子声音笑道:“这么好的酒洒了可是太可惜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张殷殷纷乱的心绪就渐渐平静,她抬首向前望去,眼中却是一片模糊她伸手一拭,才知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张殷殷只觉自己有满腹的委屈无处倾诉,哭嚷道:“师父,他竟然如此狠心!我不怪他订亲成礼,可是……可是他怎也不该说全不记得前事了还说什么是因为入了地府,喝过孟婆汤所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苏姀一仰头喝净了碗中酒,顺手丢了空碗,依着抱膝痛哭的张殷殷跪坐下来,把她揽入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如云秀发在苏姀温柔的抚摸下,张殷殷的哭声渐渐低,师徒两人一坐一立许久,室内沉寂下来
突然苏姀打破了沉寂,道:“此事虽然巧了些,但也非是不可能,他说的该是实话”
张殷殷猛然抬头,道:“什么?”
苏姀道:“从地府还魂可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道德宗三清真诀传承自广成子,据我所知,里面就有三种以上锁魂固魄,重招生魂的阵法六道阴阳阵,碧落黄泉法,太乙乾坤咒施展出来,都有逆转天地阴阳,强改轮回果报的大威力不知道这些年来的道德宗弟子成不成材,在紫微闭关后是否还有旁人能用得出这三大道法可就算用不了这三大道法,也还有一个差强人意的三洞飞玄阵勉强能有点类似效用孟婆汤喝下后确有使人忘却前生记忆之效,可那是忘却所有,如你刚刚所说,他是认得你的,与旁人的交往也看不出忘记了什么,只是记不得与你有关的事,这就有些奇怪了难到他喝孟婆汤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
苏姀顿了一顿,续道:“孟婆汤这一节先不管,其实最奇怪的是他魂魄如何入的地府我从你眼中窥得他隐约影像,看他魂魄稳固,心志如钢,又有诸多宝气加护,就算魂魄离体,寻常阴司鬼卒绝拘不走他的魂魄除非……有什么厉害法器能够贯通阴阳,将他的魂魄直接送入地府但如此一来,他就是生魂,可不受阴司号令,又为何会喝了孟婆汤?奇怪,奇怪”
苏姀苦思不定之时,张殷殷忽然抬头问道:“师父,喝了孟婆汤后还有解救之方吗?”
苏姀这一次倒是一怔,道:“我当年虽也到地府玩过几次,还真没注意到这个阴司地府诸事与凡间完全不同,孟婆汤就算有解,解方也须到地府中去找若我身还自由,下一次地府也不算什么难事我们妖族本就不受地府所辖,虽然少不得要和那些阴兵鬼卒打上几场,但权作活动活动筋骨了但就算是下了地府,也不一定能得到解方,这孟婆汤是地府用来平衡轮回分离阴阳的,怎可能轻易有解?”
“解方须到地府中去寻找吗?”张殷殷想着,完全没有听到苏姀后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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